“唉?我女儿年纪还小,寻夫婿的事还早。再说了,为女儿寻夫婿是我身为父亲的责任。”
“朕的命令, 现在这责任是朕的了。”
“陛下,你不能这样!夫人, 你劝劝陛下!”
“噗……都行,都行。可以先寻着,晚点再出门。我的女儿这么好, 不能太早去别人家, 我心疼, 至少留到十七八岁再出阁。”
“夫人所言极是。”
“朕也这么想。”
小小的自己羞红了脸, 双手捂着脸不愿说话。
窦夫人的意识与小小的自己抽离。她冷眼看着这一幕,居然连眼泪都没有落下。
她记起这一幕是自己与舅父最后一次见面。
舅父即将御驾出征,所以把养在宫中的自己送回母亲手中。
她目送意气风发的舅父率领大军离去,谁知道这一别竟然是永别。
表兄的皇帝做得很差很差,她早就料到了舅父家的皇位会岌岌可危。
她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杨坚居然不顾舅父对他的恩情,将舅父家族中无论近亲远亲所有男丁全部斩杀殆尽。
窦夫人从小在宫廷生活。她明白皇权争斗的残酷。
表兄的荒诞让他丢掉了皇位。杨坚篡位自立,这是没办法的事。
杨坚要杀掉舅父的子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愤怒悲伤,却也难以说杨坚的不是。
但她万万没想到,舅父家族所有男丁都难逃厄运。
这有必要吗?
杨坚连陈朝等他国皇子都能养在宫中,给舅父留一两支远方支脉,并不会威胁他的皇位。
这是他皇位来的太容易,心虚吧?
窦夫人只能这么想。
那时她最害怕的是父母过度的紧张。
无论是哪朝哪代的更替,祸都不及已经出嫁的女眷。何况杨坚是篡位,朝中权力基本没有更替。窦家曾经是北周的支柱勋贵之一,现在也是大隋的支柱勋贵之一。
乱世朝代更替很频繁,父亲也是跨越几朝的老臣。只要旗帜鲜明的站在皇帝对立面上,改朝换代后,皇帝一般不会清算前朝老臣。
所以窦夫人本以为,父母只是忧虑过度。
整个窦家都选择了杨坚,他们一家又有什么本事威胁杨坚的统治?父亲母亲在杨坚篡位时也只是明哲保身,没有做过反对杨坚的事。所以杨坚应该顶多只会冷落他们而已。
父母早早让她出嫁,窦夫人满心不舍,但也没想到她的未来会有多差。
而后父亲官职高升,兄长也被委以重任外放为官,窦夫人真的以为一家人就这么熬过来了。
虽然她心里记着舅父的仇恨,但也只能记着。自己一家人更重要。
一家人……她的父母,她的舅母,全部都在开皇二年这一年间先后辞世。袭爵的兄长窦招贤也随即英年早逝,连子嗣都没留下。
她其余两个兄长窦照和窦文殊,早在隋代北周前已经逝世。转瞬之间,她就变成了无父无母无兄弟的孤女。
所有人都说这是碰巧。
所有人都这么说。
夫家这么说,窦家这么说,全天下的人都这么说。
连家中她最信任的医师也这么说,父母只是病逝,兄长也是病逝。
或许是真的碰巧吧。
或许真的只是碰巧吧。
碰巧,碰巧,碰巧……碰巧碰巧碰巧碰巧碰巧……真的只是碰巧。
窦夫人戴上面具,遮住了流泪的脸。
只是碰巧。
她的亲人碰巧在自己刚出嫁不久,碰巧在杨坚篡位刚篡位不久全部去世。
她没有仇恨。她只是福薄。
窦夫人从梦中惊醒。
她摸了一下脸,居然做这样的梦也没有流泪。
窦夫人起床时,仆人告诉她,唐国公担心打扰她休息,所以去了别处下榻。
她松了一口气,披着衣服起身,提着灯笼去了库房。
库房中的嫁妆不仅是嫁妆。在父母去世后,兄长离世后,因兄长没有子嗣,兄长病逝前留下遗言,将所有财产都赠与自己。
杨坚在这方面做得很“仁慈大度”,没有插手臣子的家产分配。他一直是这样一副敦厚的长者姿态,舅父才很信任看重他。
家中东西很多,为避免别人眼红,窦夫人将家中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只留下了一些家人的墨迹作为念想。
但她出嫁这么多年,来看这些墨迹的时间寥寥无几。近十几年来,更是一次都没有。
窦夫人摊开一卷画。
画不怎么样。父亲的画真的不怎么样。
画中有母亲的题诗,有兄长的印章,还有舅父那稍显浮夸的夸赞。
舅父这么夸了,父亲就信了他的画真的很好,所以对这幅“代表作”很是宝贝。
窦夫人摸着已经泛黄的纸卷,嘴角上翘想笑一笑,嘴角扯了扯却笑不出来。
她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库房里只有窦夫人一人,其他人都被她安排在了门外,所以她可以自言自语。
“天下啊……如果他们争夺的不仅仅是唐国公,那么兄弟阋墙就难免了。”窦夫人自言自语,“不仅是兄弟阋墙,还是不死不休。”
窦夫人睡了一觉起来,恢复了理智思考。
她立刻猜到了那个惨绝的未来。
但不知道为何,她嘴里说着担心害怕,心里却毫无波澜。
窦夫人合上画卷,双手捂住脸,眼泪终于从指缝中溢出。
“原来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原来只要能报仇,她,夫君,儿子……一切的一切,她都可以放在报仇之后。
好想报仇啊。
耶耶,娘娘,阿兄,舅舅……我想报仇。
二郎三郎要为你们报仇了。
我能报仇了。
我能报仇了!
窦夫人放下双手,眼泪仍旧从眼角不断低落,但嘴角却翘得很高。
开心和伤心混杂在一起的表情,是那么扭曲。
……
李玄霸感觉母亲变了一些,但好像又是错觉。
母亲还是对所有人都那么慈祥,将唐国公里的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她仍旧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若有差别,大概是对李智云更亲近了一些。
是错觉吗?李玄霸挠头。
很快,李玄霸就没法在意这些细微的不协调了。因为他哥回来了。
李世民气势汹汹回来,吓得出门迎接的李玄霸转身就跑。
李渊茫然,他对李建成道:“大德跑什么?”
李建成也很茫然:“不知道啊。”
只有窦夫人在捂嘴笑,轻声叹了句“活该”。
李世民见李玄霸转身就跑,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大喊一声:“父亲母亲大兄小五你们稍等,我先去把阿玄揍一顿!”
李渊阻拦不及,看着二儿子一个猫腰从自己手臂下钻过去,朝着三儿子追去。
李渊喊道:“大雄!你做什么!大德身体不好,不能这么跑!哎!”
他赶紧追上去。
李建成挠头。
这个动作倒让他很像是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兄长了。
“母亲,大雄这是什么了?”李建成不解。
窦夫人忍住笑,道:“大概是知道三郎又病了一场,生气三郎不照顾好自己。”
李建成哭笑不得:“这还能生气?三郎生病难道还是三郎的错了?”
他也跟上去劝李世民停手。
知道李元吉这个弟弟的恶毒后,李玄霸又仍旧对他恭恭敬敬,李建成把自己心中对二弟三弟的嫉妒芥蒂放下,认认真真想当个好兄长。这正是展现兄弟之情的好时候。
与李世民、李玄霸关系最好的李智云则把双手放在嘴边高喊:“二兄快跑!不要被父亲追上!一定要好好教训三兄!”
窦夫人笑着点了点李智云的脑袋:“怎么不去保护你的三兄?”
李智云放下手,摇头晃脑地笑道:“二兄对三兄一直很纵容,如果三兄把二兄惹生气了,那一定是三兄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三兄做了什么。”
窦夫人笑道:“聪明。”
她牵起李智云的手,慢悠悠往李玄霸逃跑的方向走。
等窦夫人重新见到李世民和李玄霸的时候,李世民已经把李玄霸按着一顿揍完,正扯着李玄霸的脸咆哮,李玄霸的帽子都掉了,十分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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