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洪流汹涌而来,少时的诸多回忆在这一刻翻涌上心头。
荀轲显得格外惊喜,冲了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怎么变得这么壮实了!!!”
他用拳头狠狠的在二牛的胸膛前砸了几下,斗笠上的雨水顺势翻飞,像是泼洒的泪花落入泥泞的地面,汇聚成浅浅的小水沟。
“你小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看上去怎么还是这么瘦?还是呆呆的样子!你当初跟着墨子离开,大家都好羡慕你呢!对了,墨子不是在扬州么?你怎么回来了?这位是……”二牛的目光看向顾担,有些迟疑的问道。
时隔多年再次相见,二人有太多的话想说。
“这位是顾先生,墨师的挚友!已经决定出山要和墨师一起拯救这世道啦!具体的咱们先回屋子里再谈。”
“墨子的挚友?!哇,那肯定也是盖世的豪杰,你小子有福气啊!”
荀轲拽着二牛的手,回到了字面意义上家徒四壁的老宅。
二牛先是脱下了身上的斗笠,又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藏着一整只烧鸡,还有一些大块的肥肉。
提着这些东西走进屋子里,二牛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烧着的火堆。
还有火堆旁的那一大团呕吐物。
“观音土?!”
二牛愣在那里,目光回望,似是在寻找着什么,“你们见过成婶了?”
相逢的喜悦淡去了许多,荀轲点了点头,又问道:“成婶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村子里怎就剩下了她一个?她的家人呢?”
将油纸包摊开放在地上,二牛来到火堆前,轻轻吸了一口气,情绪并不高的说道:“当初夜降天星,砸的地方离咱们这儿不算太远……后来很多武道高手过来,到处作乱,你是知道的。”
荀轲肯定的点头。
最初的那段时间也最为混乱,那天星便是仙缘的消息尚且没有传开,某一些用心险恶的武者为了不让消息传播出去,开始有目的性的屠杀周围的村民,其行径令人发指。
但后来还是免不得走漏了风声,一传十、十传百,这片地域当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墨丘带着百余位墨者过来的时候,最初也最疯狂的混乱已经差不多过去,剩下的是武者彼此之间接二连三的混战和抢夺。
但凡只要多看一眼,觉得别人身上藏匿了仙石,那就完全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讲,最直接的杀戮时时刻刻都在上演。
后来墨丘带着一众墨者,宰掉了不少已被冲昏了头脑的武者,还和白莲教主、黄朝过了几手,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如此还花费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才让这场风波过去。
但损失已经注定,墨丘将灾难的时间和范围缩短,可终究不是神,已经造成的破坏是无法消弭的。
荀轲的父母便是因为想要制止武者的恶行而死,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墨子把你带走后,这件事没有就这么过去。白莲教的人来了,来咱们村子里讲经,说是加入白莲教后就不用再向朝廷纳税纳粮,大家都是兄弟姐们……说的好听,这不就是造反么?大家当然都是不愿意的,好在白莲教的人没有说不加入就得死。”
二牛的脸色低沉了下来,声音也冷得可怕,“可后来有别的村子的人加入了白莲教——朝廷的人过来的时候,非说我们与他们同谋,要么交出白莲教的主使者,要么就一同视为反贼。”
“这……”
荀轲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骂出脏话。
“后来又来了一个什么官来着,反正就是说白莲教的线人既然来过咱们村子,那就绝对逃脱不了干系。要想证明自己的青白也可以,别的村子欠的,要咱们村子给补上,要不然就别怪他们不客气了。”
二牛的脸庞在升腾的火堆前显得有些阴晴不定,每说出一段话,脸上的刀疤就像是活了过来,不住的扭动着,显得狰狞而可怖。
“第一年大家咬了咬牙,倒也勉强填上了外村的窟窿。结果第二年不仅没有变回原来的样子,反而变本加厉,要求我们拿出更多的粮食……呵,上一次大家都是把家底都填了才凑够了,差点连自己都活不成了,哪里还能凑的出更多的粮食?
村子里很多人害怕,干脆拖家带口往山里去躲,宁愿当成流民,说不定还会有些活路。”
豫州多平原,但也是有山的。
这个时代的山林总是格外的茂密,人迹罕至,连官府也是懒得去管的——费劲心思调动千军搜山,就为了捉一些泥腿子?
废的那么大的功夫,收获还不够军队跑一趟的粮饷呢!
但凡还有点余财,谁愿意跑到山上去?
所以躲在山上,对于快要被逼死的贫民来说,大多数时候其实都是很有用的一招。
可万事都有代价。
躲在山上能够避开官府是不假,可想要在山上活下去的艰难程度,也远超过开垦好的良田。
两者的区别是一个真的难活,一个是人不让活。
“大家最开始也只是为了避过风头,之后怎么样,谁知道呢?好死不如赖活着,能熬过一天是一天。成婶一家也躲到了山上去,粮食当然是不多的。有一天下完雨后,成婶勤快的在山上采了很多的蘑菇,煮了一锅野蘑菇汤。”
说到这里,二牛的手掌紧紧的捏在了一起,“一家六口人,毒死了五个。成叔死了,胜哥死了,胜哥的媳妇儿也死了,连成婶家的那个四五岁的小孙子都死了。”
荀轲嘴巴微张,“那成婶……”
“成婶没有喝那蘑菇汤。”
二牛竟是笑了起来,那笑容中满是无奈和悲凉,“太穷啦!那一锅蘑菇汤,成婶一口都不舍得吃,所以全家就剩下她自己了。”
“……”
房间内久久没有人再言语。
火焰噼啪的燃烧着,偶尔喷吐着火舌,吐露出星星点点黑色的余烬,落在人的衣服上,只需轻轻一抿,便是一连串黑不溜秋的痕迹。
燃烧了许久的火焰越发微弱,不多时最后冒头的寸许高的焰火也没有了苗头,露出被焚烧的几乎不剩下些什么的残骸,还有点点呈现出灰色的余烬。
火焰最后爆发出的声响提醒了几人,二牛如梦初醒般开口说道:“后来成婶就疯了。一直当是遭了贼,家里人都是出去避一避风头,迟早能回来,大家根本就拗不过她……还好后来白莲教的人又来了,这一次大家没有犹豫,便都投了白莲教。宰了那群当官的,举起了反旗。最开始的时候,咱们这边是被白莲教占了,还是过了两年好光景的……起码不用再采蘑菇吃。
后来朝廷的人马就到了,开始要打仗。打就打呗,朝廷不让咱们活,白莲教起码还能吃饱饭,为了那口饭,咱也得掏刀子不是?只是后来朝廷派来的人马越来越多……”
他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又打了大概两年半吧,这边差不多已经守不住了,村子里剩下的人都跟着搬走,只有成婶说什么都不肯走,要等自己家的人。强行带着一起回去,会大哭大闹,在地上打滚,用头撞柱子……大家没有办法,只能又将她送了回来。”
顿了顿,二牛继续说道:“成婶虽然疯了,但干活的事情她都还记得。就算是一个人,自己也能照料一小块地和菜园子,收成还是有的,勉强也能过得下去。偶尔也有村子里的人过来看一看,给成婶带一点东西,当然带的东西也不多,开始打仗之后,大家的日子都又不好过了。再后来,朝廷的人马越来越多,不去打四国联军,先打我们。日子也就更难过,连这边也被朝廷的人占了不短的时间,大家都没有办法再过来……后来朝廷的人马离开,我偷偷来这里看过。成婶种的那点粮食被抢走了,我来的时候,她正在啃树皮……”
“……”
顾担和荀轲二人沉默而无声的听着,目光挪向了不远处的那一团观音土。
树皮……也被吃完啦!
第163章 要结束了
“也是有好事的。”
说到这里,二牛似乎也觉得再讲下去着实不妥,话音一转,“当初白莲教在这里的两年,成婶的一个侄子投奔了过来,就住在成婶的家里。那段时间大家过的都还不错……后来我们和朝廷的人马打起来,成婶的侄子还立了功,领了一头牛呢!”
这个时代的牛是不折不扣的贵重资源,无故杀牛吃肉是触犯律法的行为,一头牛所代表的劳动力甚至能够超出三四个成年人。
谁家里能有一头牛,在村子里说话的腔调都能高上不少。
“就算是打仗的两年半,成婶过的也不算差……只是后来大家实在打不过了,只能继续往后退。要撤的时候,牛带不走,当然也不会给朝廷的人留下,便要宰了吃肉。”
二牛吸了吸鼻子,“那牛啊,有灵性,跪在地上流眼泪……只是没有办法啊,人都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怎么办呢?多几口牛肉,可能就多活几条人命。当时成婶好像醒了,趴在牛的身上,死活不肯让人下刀。大家当然听不了她的话——牛不杀留在这里,一个老婆子怎么看得住?这是在造反啊!人命都顶不住,何况是一个畜生?牛被杀了后,成婶就又开始疯了,一直在骂我们,谁都骂……”
面前的火堆已经没有了火焰,仅剩下一块块红色斑点状又被裂隙分割开来的黑色余烬,一眼看上去像是未曾用过的木炭,实则只剩下了残骸。
“再然后大家也就撤走了,村子里还活着的人也越来越少。我偶尔会过来看一看,也没有什么用,成婶是绝不肯离开的……就算接到那边去,日子又能有多好过?三天两头就要撤离,成婶的身子骨也是撑不住的。有时候我觉得,成婶留在这里也挺好的,起码还有个家,在外头指不定还要再受什么罪……不如不折腾了。”
二牛站起身,对着那堆火焰余烬狠狠的踩了几脚,繁茂的火星自带着污泥的脚掌下迸溅而出,好似千百朵微弱而渺小的流星划过,但与流星一同飞舞的,还有铺天盖地般的粉尘溅射四方。
“其实也还好。这么些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成婶的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无非是熟识一些。”
荀轲的嘴唇张了张,似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其实不用问也是明白的,可心中难免还有些期许,“成婶的那个侄子呢?”
“战死了。”
二牛摸着脸上弯曲而狰狞好似蜈蚣一般的伤疤,“很多很多人都战死了,大牛、二蛋、黑臀……连小不点都战死了。”
他从嘴中吐出一连串的名字,那些名字多多少少有些上不得台面。
农村的人信奉贱命好养活,取得各种小名大抵不会往好听上考虑,便是荀轲都有一个呆子的称呼。
但那些并不中听的名字,对应的是荀轲记忆之中的那些活生生的人,大家曾一起在私塾里上学,一起上树摘果,一起跑到源河里玩水抓鱼……
强烈的,好似窒息般的感觉在胸膛中酝酿,荀轲数次张口,想说些什么,眼泪却总是先一步滑落而下,打断了那已无法脱口而出的话语。
这就是战争。
战争是要死人的。
无论认不认识,熟不熟,关系好不好,当一切临头而至,很多人都没有的选。
纯粹底层百姓的造反从来都不是什么光明的征途,他只是部分被压迫到极致,饥饿到极致的愤怒的哀嚎和无奈的呐喊。
大部分未经组织的百姓所过之处照样也是烧杀抢掠,成为流寇,受害的依然是普通的百姓。
灾年又逢战乱的百姓是最惨的,根本没人给他们一条活路。
造反是死,普通的活着也是死,四处都是死亡,难以得见一星半点的希望。
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便是如此。
荀轲少见的如此狼狈,那泛着晶莹的目光看向顾担,眼中满是无助,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这个曾经朝气蓬勃想要改变世道的少年啊,在这个时候,还太过年轻,对一切都显得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要结束了。”
顾担盯着那双晶莹中泛着泪花的双目,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实而笃定,他很认真的点着头,重复道:“要结束了!”
他算不得什么天生圣人,一直以来把持的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选择,不惹事也不招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到: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众人自易而难彼。
但要说顾担已经对世间种种惨剧司空见惯,又谈何容易!
能够感受到欣喜,自然也能体会到悲苦。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身在乱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走出门去,便会看到世界变得灰暗,像是泼了墨的水。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这天下,又到了需要为苍生立命之时。
而这一次,顾担选择了出山相助,还这大月的天下一世太平。
“有墨子的挚友如此保证,恐怕距离天下太平也就不远了。”
二牛见顾担如此认真的叙说,也免不得开口活跃一下本已有些僵住的气氛。
二牛当然是不认得顾担的,但听荀轲说顾担是墨丘的挚友,自然也颇为恭敬。
墨子的名望在此时的大月用如日中天来形容都显得有些不够,墨子、墨家、墨者的存在,给了很多人在近乎绝望的灰色中窥见一缕明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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