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这种说法就传开了,成为皇都内近百年的传统。
当然,要让顾担来说,大抵是犯了事儿的人家没办法将故去的人埋入祖坟之中,便借此地一用,换上一种较为好听一些的说法。
但也不必事事皆较真,这个世界已经很不美好,不妨单纯以后者对亡命人逝去的哀思和祝愿来看待更温暖人心一些。
此时还是清晨,这条古道大多数地方的雪水都差点被猜成了泥浆,留下昏黄的雪水,可人影却是半个都难见。
“看来大家来的都还挺早。”
提着一大包裹着的纸钱,顾担倒还有心思说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
自然是没有人答话的。
他也极有目的性的向着某一处走去。
乱葬岗很快就到了,空中还飘荡着些许纸钱燃烧完但未彻底崩散的黑色余烬,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极为显眼。
顾担走到一处坟包前,伸出手,擦拭掉墓碑上的雪花。
雪花冰冰凉凉,触及到有温度的手掌后,便略略融化开一点,沾湿一片,像是水渍,又像哭泣之人流下的泪。
墓碑上写着六个字。
丁季一家之墓。
六个字,葬着六个人。
这才过去一年的时间,墓碑还很新。
顾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替丁季扫了扫雪,将纸钱放在墓前,轻声说道:“我来看看你。”
火石迸溅出点滴星火,将纸钱点燃。
燃烧的火又将周围的雪晕开一片,灰色的余烟袅袅升腾,或许真的能够直通那人不可见的未知之地。
顾担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而无声的等待着纸钱慢慢烧完。
身后却又些许动静传来。
“我就说昨晚不能喝酒,不能喝酒!你小子非拉着我喝,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时候?”
“还说我呢,昨儿就你喝得多!要不是今天我醒的早,你非得睡到日上三竿不可!”
“你俩差不多得了!没看到现在连人影都没几个了么?快点忙正事儿!”
一行三人,各个都提着些纸钱向着这边走来,路上还在不断的拌着嘴,吵吵嚷嚷的,和此地静谧到有些冷清的气氛并不太相融。
顾担并没有去看,盯着那团升腾不休的火焰,眸子之中倒映着光火,不知在想着什么。
只是那三人却是向着此地走来。
“顾大人?”
三人之中,裹得跟粽子似的胖子惊讶的开口。
“嗯?”
顾担从愣神之中惊醒,扭头看去。
“真的是您啊!”
胖子眼中露出惊喜,“您也来探望丁季啦?”
“你们是……”顾担问道。
“我们是丁季的朋友,之前一直常在一块喝酒呢!只可惜,这小子倒霉,家中竟造了恶贼……唉。兄弟们便商量着过来看看他,也免得没人给他烧纸。”
“对对对!没想到顾大人您竟然也来了。要是丁季那小子泉下有知,怕是得开心的蹦起来!您是不知道啊,每一次喝酒,他最喜欢吹嘘的便是认识您了!还说没有您就没有他!这叫什么来着?再造之恩对吧?”
那分明是善意的声音,顾担却觉得有些许的刺耳,嘴唇嗡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胖子倒是挺自来熟的说道:“你们两个闪一边去!顾大人考虑的可都是大事,大事懂么?跟你们俩这泥腿子可聊不到一块儿去!”
将两人挤到一旁,胖子倒是很不客气的将手中的纸钱倒在了顾担点燃的火堆上,嚷嚷道:“来来来,都蹭一蹭顾大人的火,我倒要看看那老小子在地下能不能分得清楚。”
一大捧的纸钱落入燃烧着的火堆中,顿时火舌漫卷开来,足足有半人之高,映衬的人脸都变得红润起来,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紧接着又是两大捧的纸钱落入,那火焰猛的看去竟有燎原之势,冲天而起,给这片素白的世界带来些许温暖赤红。
新来的三个丁季的狐朋狗友都全然没有形象的坐在火堆旁,又拿出几壶没有温的酒,一半撒在地上,一半往嘴里倒。
“再找你小子喝一次!”他们说。
胖子也给顾担递过来一壶酒,说道:“这酒是农家劣酒,顾大人可能喝不惯,您别嫌弃。”
“怎会嫌弃?”
接过酒壶,顾担学着他们的样子,将其中一半都倾倒在坟包前,大口的吞咽着那冰凉的酒水。
劣酒入喉,冰凉刺骨间有一丝辛辣,刺喉、暖胃,竟还有些烧心。
这么些年过去,仔细想来,这倒还真是他第一次和丁季饮酒,却是在坟包前。
那三人又在坟包前叙了一会儿话,便结伴离去了。
便是冬日,也还有活儿要干,没到最冷的时候,出去能捡点柴都算是一件好事儿,自是不会呆的太久,烧完纸便算尽了心意。
等到连黑色的余烬都不再发红,顾担扔上去些雪堆,拍了拍墓碑,说道:“替你报仇了……只是晚了点。”
起身正要离开,却见到有个熟悉的身影走在更前方些。
顾担的目力极好,认错人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在武道宗师的身上,一瞬间他便笃定,自己没有看错。
快步赶了过去,带着些许讶异的声音一同响起。
“顾哥?”
“小依?”
那人正是林小依。
她披着一件厚厚的袍子,相比起母仪天下的皇后身份,那件袍子未免有些不搭调,粗糙、宽大,袖子处和肩膀处还有着细密针脚所缝补过的痕迹,完全不像是宫中贵人的衣物,反而像厚实些的人家不舍得丢掉的冬衣。
哪怕披着这样显得有些破旧甚至拮据的冬衣,林小依还是很好看,眉眼如画,姿容清秀,保养极好的肌肤比雪还要更白嫩些许,只是有些厚重和宽大的冬衣掩盖住了窈窕的身形,显得有些臃肿。
猛地看上去,林小依就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随便披了一件冬衣的大家闺秀。
“你怎么在这里?”
顾担率先问了出来。
这地方可是在皇都中都“赫赫有名”的乱葬岗,委实不是什么好去处,都是些家中彻底无人又无余财之人才会选择的地方。
无论是哪样,跟林小依的情况都不太符合。
“我来祭拜爹娘。”
林小依的眼圈红红的,此时眼眸间也添了些许水润,显然刚刚哭过,声音都带着一丝与往日不同的嘶哑,像是个孤苦伶仃的小可怜。
“林御医他们?”
顾担眉头微微皱起,“怎会葬在此处?祖地呢?”
人与人是不同的,便是同样遭受了抵御不住的厄难也是如此。
这个时代讲究入土为安,能够葬在祖地的话,自然是葬在祖地最好,后人也好有个地方去祭拜。
再说林御医和林小依的娘亲虽是不在了,可林小依还在呢,更何况还有着太医院的一帮太医,这种事情只要提起来,多少会搭把手,怎么也不至于葬在此地才是。
林小依贝齿轻咬红唇,勉强挤出一个苍白的笑脸,说道:“爹爹在时……跟族里人关系不怎么好,他们都说族里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出来个御医,也不想着点家里人,还有人来太医院闹了几次,后来便渐渐不怎么联系。
再后来……爹爹死了,家里人也不同意葬在祖地。说是既然得罪了皇子,又不顾家族,怎好意思再去玷污祖地呢?我也不想去看他们的脸色,就葬在了这里。”
“这……”
顾担一愣,这种家事,当真难以言说。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个时代讲究的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同理,不管谁当官,要是不给自己人方便,是必然会被戳脊梁骨的,甚至在官场的风评也绝不会好。
毕竟连血脉至亲的关系你都不在乎,还能在乎什么?谁还敢信你?
御医这个官职说来不大,但人脉确实颇广,单纯想给人找混日子的地方,倒也不算多难,已经是普通人足以仰望的地位了。
可族中的人显然怨恨林御医不肯关照,竟连祖地都不肯让葬,可想而知怨恨到了何种程度。
“其实也没什么的……”
林小依吸了吸鼻子,说话间有些许白气扑打,仍是笑着的模样,故作轻松的说道:“反正爹娘也只有衣冠冢。衣冠冢的话,也算不得入土为安,葬在哪里有什么区别呢?我记得来祭拜就可以啦!”
顾担默然。
当初三皇子纵马追杀闯入皇家捡柴的农夫,结果摔下马来,又被马给压在身下,传唤了太医令和林御医。
林御医诊治之后,直言此伤势瘫痪难免,被愤怒的三皇子命人给砍了,连求情的太医令都没有逃过一劫。
七天后,林小依的生母不忍丈夫连死都落不得安生,便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去三皇子的府邸,祈求能够收敛林御医的尸骸,被家仆乱棍打死。
三皇子知道消息后,让人将其剁碎了喂狗。
自是没有尸骸的。
再再后来啊,性情毒辣无比,越发爆戾乖张的三皇子被侍女联手用白绫给勒死。
哪怕此时林小依贵为皇后之尊,这份仇恨也得不到消解。
人都死了,便是拖出来鞭尸,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能弥平生者的半分苦痛,只是平添诸多遗憾。
顾担还记得那个时候尚且年幼,也没有嫁人的林小依梨花带雨的问自己。
‘顾哥,我的娘亲和爹爹都是好人,诊治病人也未曾出错过……为什么会这样?’
一晃十五年,林小依站在了女子权利的最巅峰,可过去的事情,终究已经无法挽回。
顾担和之前两次一样,还是想不到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慰林小依,那种锥心之痛,便是旁观者都自觉痛苦难挡,什么样的言辞才能治愈呢?
怕是无法治愈,指不定还会越说越伤,悲从中来。
反倒是林小依,主动宽慰着顾担,说道:“顾哥不必伤感,其实过去了这么久,我已经忘的差不多啦!偶尔想起来这件事,我努力的想啊想,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些记不清楚爹爹和娘亲的脸啦!”
她分明是在笑着,脸上的表情清冷的却仿佛天上抚落下的雪。
“顾哥还记得爹爹的样子吗?我现在只记得他的脾气其实不怎么好,跟太医院的大家也很少聚在一起,除了研究医术,还是研究医术,这辈子都想写一本医书……最后还是因为没给人看好伤,才被杀掉的。”
林小依略带埋怨的说着,“我把爹爹收藏的那些医书都烧给他了,他那么喜欢医书,在下面时间那么多,也总算有时间多看看,可能他喜欢还来不及呢?哪里需要我替他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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