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州赶紧朝外面吼道:“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里面在做针线活的毛雨沁听到吼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跑了出去,高兴地喊:“表哥,你来……娘,娘,你怎么啦?”
陈云州将陈氏抱了起来,直接往里走,放到她的床榻上。
毛雨沁红着眼跟了进去,焦急地扣着手指:“表哥,这怎么回事?我娘好好的,怎么会晕倒?”
陈云州目光落到毛雨沁慌乱的小脸上,语气沉痛:“表妹,你一定要挺住,姑父和表哥出事了,余州城破,他们殉了城!”
毛雨沁顿觉天旋地转,世界仿佛一瞬间在她面前都失了颜色,直到耳朵边传来关切的“表妹”,她才渐渐回神。
陈云州单手握住她的肩,帮她稳住身形,眼带关切:“表妹,你没事吧。七姑现在成了这样,你……你得坚强,不然你要再生了病,七姑怎么办?”
六神无主的毛雨沁点了点头,眼神仓皇茫然又无措,像一只风雪天中被浇得浑身湿漉漉,又无处可去的流浪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仰头望着陈云州:“表哥,你听谁说的,这……会不会是搞错了?我爹,我哥,怎么会呢?我,我们走的时候,他们都还好好的……”
她这反应比陈氏初听噩耗时,真实多了。
陈云州正想开口,背后传来柯九的声音:“大人,大夫来了。”
陈云州和毛雨沁连忙侧开身,给大夫让出空间。
大夫坐在床榻边,给陈氏诊了脉,又问了一些患者的情况,最后说道:“这位夫人是急火攻心导致的昏厥,小的给她施两针,再开一剂疏肝解郁,清热开窍的药。患者情绪起伏过大对她的病情不利,你们尽量不要再刺激到她,让她安生静养。”
陈云州点头,又让柯九派了个人去抓药、熬药。
等大夫走后,陈云州对毛雨沁说:“七姑这里,你好生照顾着,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下人说。我还有点事,七姑醒了派人通知我,我再来看七姑。”
毛雨沁低泣着点头。
陈云州又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面无血色的陈氏一眼,带着柯九出了门。
关上门的那一瞬,毛雨沁听到陈云州在低声吩咐柯九:“传令下去,让府中的下人都管好自己的嘴,不许再七姑奶奶面前提七姑爷和表少爷的事,免得刺激到了七姑奶奶。”
柯九应了一声。
毛雨沁抹了把眼泪,表哥真好,要是没有表哥,她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陈云州刚到前衙没多久,童敬就找了过来,问道:“少主,余州陷落,余州官府的人都被杀了?”
“童叔消息挺灵通的嘛。”陈云州笑了笑,摇头道,“没有。”
童敬纳闷了:“那为什么府衙里都在传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以为龚鑫真打过来了。”
陈云州把余州今天刚送来的信递给他,解释道:“我编的。”
童敬意外极了,看了他一眼,低头拿起信拆开,仔细阅读起来,看完后他更糊涂了:“少主,你为何要故意这样说?”
陈云州笑了笑:“诈陈氏母女。”
童敬闻言倍感兴趣,看向陈云州问道:“听说毛夫人病倒了,你这试探有结果了吗?”
陈云州将刚才陈氏的反应说了一遍:“……陈氏初听噩耗时的反应太假了,直到我说有人看到了毛通判的尸体,她才彻底绷不住,直接崩溃。童叔,你觉得她这样的反应说明了什么?”
童敬思量了一会儿说出自己的判断:“她初闻噩耗,伤心浮于表面,听说见到了尸体人才彻底崩溃,说明她对丈夫、儿子极为在意。那她一开始的反应说明,她觉得你那消息是假的,她的丈夫儿子没有死。”
“可这不对啊,龚鑫大军南下是事实,她怎么能肯定她的丈夫和儿子没事?而且后面你说看到尸体,她就信?”
陈云州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笃定地说:“因为这就是他们计划的一环。我一直在想个问题,毛通判既然对朝廷忠心耿耿,又怎么会把妻女往我的地盘上送,就凭那点微薄的血缘关系?别逗了,我都没见过陈氏母女,能有多深的感情?”
况且,古往今来,为了霸业,别说一个堂姑表妹了,就是娘老子、亲兄弟、儿女都能祭天,更何况一个八百年没见过的亲戚。
“如果说他有意投奔我,那也不应该只派妻女来,怎么也该让他的大儿子一同随行才合理。如今想来,应该是上次林叔在禄州遇到西北军,暴露了我们的身份。”
“朝廷的兵力如今被龚鑫和葛家军拖着,又惧我们的火器,暂时没法动庆川军,就只能走这种歪门邪道了。余州陷落,毛家父子失踪,陈氏母女无依无靠,无家可归,这不只能跟着我?我要是把她们带回庆川,时间一长,无论是美人计还是苦肉计,总会逐渐放下对她们的提防。”
“而我身边的人,也会因为我的关系,对她们不设防。以后她们无论是悄悄往庆川内部安插人手,还是对庆川的重要人物下毒,又或是套出火器的情况,是不是要容易得多。”
童敬想了想那个场景,确实,既是少主的亲戚,又丧夫丧子,多可怜的母女,回了庆川,只怕没多少人会提防她们。
“这也太阴险了。你这个七姑未免太不顾念亲戚情分了,一个长辈对晚辈使出这等下作的手段。”
陈云州上辈子在乡下扶贫那几年没少见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姐妹因为一分地,因为老人的赡养,甚至因为无心的一句话反目成仇,连陌生人都不如的。
很多兄弟姐妹,各自成家后,关系都不如从前,不是他们的配偶有多坏,纯粹是因为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私心。
相较于兄弟姐妹,配偶子女才是他们更亲近的利益共同体。
对陈氏来说,他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哪里有她丈夫、儿子的前途重要。为了她的小家,牺牲他这个便宜侄子算得了什么呢?
毛通判和陈氏自然想不出这样的主意,也不会知道他的身份,这只能是朝廷指使的。
能让陈氏以身涉险,还搭上自己的女儿,朝廷必然许了毛家重利。
毛通判长子都二十多岁了,他至少也是四十上下的年纪,却还只是个六品的余州通判,可见才学平庸,家世要么滑落,要么是他在族中没什么地位。
凭他自己,这辈子肯定到头来能混个知府都不错了,回京只怕更是遥遥无期。
而他的长子,比陈云州年龄还大,没去京城读书,反倒留在余州父母身边,估计也不是个读书的料,说不定秀才都还没考上,连他爹都不如。
父子俩都前途茫茫,若这时候有人许以重利,他们会怎么做?
而且说不定,毛通判也确实是个忠臣,对大燕王朝,对龙椅上那位忠心耿耿,甘愿牺牲自己的妻女,只求能为朝廷尽忠,为姜家的江山保驾护航。
这样愚忠的大臣历史上不少。
童敬听完这番话,有些担忧地看着陈云州。好不容易遇到个亲戚,结果包藏祸心,这都什么事。
他叹了口气说道:“要是少主不方便,就让我代劳解决她们吧,等你回了庆川,我再动手,会尽量伪装成意外。”
他怕陈云州下不了手,而且也怕这事传出去,以后被朝廷做文章,恶意重伤陈云州。他出手,那就少了这些顾虑。
陈云州眼睛眯起,轻轻摇头:“不必,这事我做了又如何?童叔,你安排几十个身手好的前往余州,盯着毛通判父子。我不相信明知余州不敌,他们父子会真的跟余州共存亡。我猜测一旦龚鑫的大军打到余州,他们很可能乔装弃城跑路,回京升官发财。不然他牺牲了妻女,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合理吗?”
“让下面的人将这对父子带回桥州,一家子总要整整齐齐的嘛。”
童敬心头一寒,知道陈氏一家这次是真的惹毛了陈云州。
陈云州平时好说话,但是那种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的性格,对他好的人,他会加倍奉还,对他有恶意的,他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童敬点头,拍了拍陈云州的肩,宽慰道:“好。少主,你还有我们大家,这种包藏祸心的亲戚,不要也罢。”
陈云州轻笑着说:“童叔,你不必担心我,你忘了吗?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有什么可伤心的。”
童敬一想还真是,看来,有时候这失忆了也未必是件坏事。
等童敬离去后,陈云州的神色却没那么轻松。
他之所以决定对陈氏一家下狠手,严厉报复。除了陈氏的所作所为让他觉得恶心外,还有另一个目的。
陈家虽然落败了,但还是有些亲眷还活着,其中大部分都是女眷。她们也不是人人都如陈氏这样,嫁了人后只顾着夫家,完全不念及娘家旧情。
还有那些陈家的远房亲戚,都出五服了,只怕以前也没沾多少定国将军府的光,现在也没必要沾上他这门麻烦的亲戚。
朝廷今日找了陈氏一家,他日也可能找到其他人,威逼利诱,又或是直接抓过来威胁他,道德绑架他?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会因他而死。
陈氏一家的出现,正好是个解决他身份暴露后,朝廷可能针对利用陈家人、他祖父、父亲曾经的同僚旧好这个问题。
陈云州会用雷霆手段,告诉朝廷,找谁来都没用,他六亲不认,便是姑姑姑父表兄妹又如何?他照杀无误!
牺牲陈氏一家,保其他陈氏族人安稳,就当是陈氏吃陈家的米长大,为家族最后所做的贡献吧。
“大人,后衙传来消息,七姑奶奶醒了。”柯九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云州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站起身往后衙走去。
陈氏病怏怏地靠坐在床头,面白如纸,眼睛通红,眼皮都快被手绢给擦破皮了。
看到陈云州进来,她一下子像是看到了主心骨一样,直起腰拉住陈云州的胳膊:“云州,你姑父和表哥……他们……”
只开了个头,她就哭得不能自已。
陈云州宽慰道:“七姑,你别哭了,大夫说你的情绪不能起伏太大,这样对你的身体不好。你就是为了雨沁表妹,也得打起精神啊。”
毛雨沁眼泪刷刷刷地往下掉,哀求道:“娘,你别哭了,求求你了,女儿只有你了。”
陈氏抱住她,母女俩嚎啕大哭起来。
陈云州站在一旁,只是叹气。
许久,陈氏的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推开毛雨沁,擦了擦眼泪:“云州,七姑失礼,让你见笑了。”
陈云州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七姑哪里的话,咱们一家人不说这些。七姑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人去余州想办法给姑父和表哥……收尸,让你们一家团聚。”
听了这话,陈氏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她死死抓住陈云州的手:“云州,谢谢你,谢谢你,要不是你,七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七姑节哀,先养好身体。雨沁表妹和小表弟还指望你呢,你可不能倒下。”陈云州宽慰道。
陈氏点了点头,握住手帕捂住鼻子,还是忍不住问道:“云州,你知道你姑父和表哥是怎么出事的吗?”
陈云州信口拈来,说得跟真的似的。
“龚鑫在江南被朝廷的大军打得节节败退,连失两州,急需兵力和粮草补充,就派了一支先锋营奇袭余州,打了个措手不及。前一天余州百姓都还在过平静的生活,第二天,乱军就围城了。”
“乱军对余州发起突袭,余州城驻军太少,只撑了一天城就破了。入城后,乱军在城中大肆屠杀、抢劫,逢人就砍,官府和府库是他们劫掠的重点。姑父他们第一时间就遇了难,听说当天余州城内血流成河,遍地都是死不瞑目的尸体。”
听到如此惨烈,陈氏按住心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旁边的毛雨沁也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陈云州叹了口气:“七姑,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跟表妹要保重身体。”
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有意无意地提毛家父子的死亡,刺激着陈氏脆弱的神经。
陈氏伤心欲绝:“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天爷你要这么对我,你叫我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办啊……”
陈氏哭了半天,最后哭得累了,不安地睡去,梦中都在抽泣。
陈云州“关心”了几句,以不打扰陈氏休息为由告辞。
出了她们母女暂居的院子,陈云州对柯九说:“吩咐下面的人,好生照顾七姑奶奶和毛姑娘。龚鑫的人攻破了余州,咱们桥州也不大太平,这段时间我得去军营。”
去军营是事实,但陈云州也是为了摆脱陈氏母女。
现在知道了“噩耗”,陈氏母女肯定是天天都要哭的,而且还会时不时地拉他过去。陈云州陪着她们演这一回就够了,哪有闲心天天应付她们俩。
不过他这话传出去,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那就是情势所迫,不得已,实际上他还是很关心陈氏母女的。
所以陈氏第二天又派人去请陈云州,听说陈云州因为余州陷落的事,去了军营后,她也没怀疑,反而更加相信了陈云州前一天的说辞,以为龚鑫的大军真的已经打入了余州。
因为大军突袭,时间太紧,丈夫和儿子没逃出城,最后落了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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