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拱手道:“那就多谢郑大人了,粗茶淡饭即可,最要紧的是跟郑大人喝酒。”
“好,陈大人真是个爽快人。”郑深哈哈大笑,最后将陈云州带去了县衙旁边的一个叫百花酿的酒楼。
酒楼不算奢华,不过干净整洁安静,倒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落座后,郑深先举杯自罚:“陈大人,下官无能,让周家在眼皮子底下为祸一方这么久,实在是惭愧,请大人责罚。”
陈云州连忙按住了他的酒杯:“郑大人言重了,周家人针对的是外地商旅,每次只是索要一些钱财,很多人抱着舍财免灾的想法,也没闹大,大人又没长千里眼顺风耳,这如何能事事皆知?此事怪不得大人。”
郑深摇摇头:“话是如此,下官难辞其咎啊,就让下官自罚三杯吧。”
话说到这份上,陈云州只得松开手,摇头道:“大人真是对自己太严格了。”
此话听到郑深耳中,颇觉讽刺,可对面的陈云州一脸真诚,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讪讪地笑了笑,扯开了话题:“陈大人今天真是明察秋毫,实在是令人佩服。”
陈云州摆手:“郑大人过奖了,不过是眼睛尖一些罢了。”
郑深起身给陈云州斟满了酒,笑着说:“陈大人,下官很好奇,大人是如何看出曲婆子腿上的伤是假的?实不相瞒,下官当时一点都没看出来。”
不止是他,在场那么多看热闹的百姓和衙役都一样。
陈云州放下酒杯说:“这是因为你们没看到她先前的伤。撞伤、碰伤这类暴力重击所导致的伤害,伤处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尤其是刚受伤那一阵,起初颜色较浅,然后会慢慢变深,红肿。但从上午到现在,好几个时辰了,那曲婆子的伤并无变化,也没肿起来。”
郑深错愕极了:“大人可真是心细如发啊,这等微末的变化都被大人留意到了,下官实在是惭愧。”
陈云州笑了笑:“哪里哪里,是郑大人没瞧见过她先前的伤痕。另外,庐阳县偏僻,最近天气不好,来往的客商并不多,能不能碰到肥羊完全看运气。周家和曲婆子也没法保证每次出门都能逮着肥羊,若每次都事先给自己来一下,万一扑了个空岂不是白受罪,还得自己搭药钱进去,太不值当了。因此,我怀疑曲婆子腿上的伤有猫腻,便大胆一试。”
缜密的推理,细致的观察,两者相互配合验证,难怪他那么笃定地让人泼曲婆子水呢。
这一刻,郑深是真服了,他举起酒杯,一脸真诚地说:“陈大人不愧是今科状元,这份才智实在是令人佩服,下官敬陈大人一杯。”
端是情真意切。
陈云州也含笑举起了酒杯,但心里却在叹气,哎,跟这些老狐狸打交道就是没意思,半点都不实诚,嘴上称兄道弟,把你夸成一朵花,可拥护值却不动如山,没劲儿!
第005章
从酒楼出来已是满天繁星,陈云州和郑深在酒楼门口道别。
随从孔泗拿了一件褐色披风过来披在郑深的肩膀上:“老爷,马车在路边。”
郑深负手望着天空中清冷的星子和拂面的冷风,轻轻摆手:“不用,今日我想走走。”
“是。”孔泗挥手示意车夫先回去,自己则安静地跟在郑深的身后。
郑深沿着庐阳县南北最长的大街——长河街慢慢地走。
暮色降临,大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街道两旁的店铺也大多关了门,只有点点昏黄的灯光混杂着食物烹饪的味道从门缝从溜了出来,给这寂寥的夜晚添加了几分烟火气。
孔泗看着郑深削瘦的侧脸有些心疼:“老爷,晚上天气凉,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郑深轻笑一声:“不急。孔泗,对这位新县令,你怎么看?”
孔泗思量稍许道:“老爷,小的斗胆了啊,这位新县令到县里第一天就这么高调,恐怕是个不安分的主。”
郑深笑了:“他是圣上任命的县令,去年的状元郎,高调一些又何妨?十八岁的少年郎,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真让人羡慕!”
孔泗不服气:“陈大人才华出众,可老爷您也不赖,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时也,命也,做人就得认命。”郑深不赞同地摇头道,“十八岁时,我脑子里只有圣贤书,天天死读书,哪及得上陈大人半分,单就今日所见,陈大人这状元郎实至名归。”
郑深鲜少这么高的评价一个人。
孔泗心里不大赞同,在他看来这世上最聪明最厉害的人莫过于自家老爷。
看他这副倔强不语的模样,郑深浅笑着摇头:“你别不信。今日他许诺从周家搜出的赃物赃款,若寻不到苦主就发给差役们做俸禄,单这一点,他便笼络了多少人心。要知道,他才来半日,一直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活动,却能看出县衙缺钱,衙役们许久没发俸禄了,这份洞察力远非常人所能及。”
周家敲诈勒索的都是外乡人,苦主早不知去了哪儿了,根本不可能找到。
所以从周家搜刮出来的赃物最终都会进入县衙库房充公。
这话一放,哪怕县衙中有人跟周家勾结,这时候也得沉默,陈云州要办周家的阻力马上小了许多。甚至为了拿到周家的这笔钱,很多衙役还会帮他四处搜罗周家的罪证。
孔泗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才讷讷地说:“这陈大人心眼子可真多,好生狡猾。那王捕头他们以后岂不是都要听他的?”
郑深背着手反问:“他是县令,听他的有何不对?”
孔泗找不到理由又不甘心,不满地抱怨道:“可是这几年县令频繁更换,他们这些外乡人来折腾一圈,最后烂摊子全留给了老爷您。”
郑深沉默少许,道:“先看看吧,兴许这位陈大人会不同。他初来乍到,身边只带了个木讷的随从,恐怕很多东西没准备,你让柯九带些日常用品给陈大人送去,陈大人若问他什么,他如实说就是。”
应酬完了郑深,陈云州回到县衙。
县衙分为前后院,通常来说,前面是办公的地方,后院则是县令的住所。
许是庐阳县后院久不居人的缘故,天都黑了,后院还是黑灯瞎火的,只有刘春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等着陈云州。
见陈云州回来,他连忙迎了上来行礼:“小人见过陈大人。小人有眼不识西山,旅途中多有冒犯,请大人责罚。”
陈云州没有纠正他用词的错误,只轻轻摇头笑道:“刘叔送我这一程尽职尽责,何来冒犯一说。刘叔可用了膳?”
刘春紧张地点了点头:“柯差爷带小的去吃的。”
“这个柯九倒是不错。”陈云州边往里走边道,“刘叔,你觉得这庐阳县如何,我这人如何?”
刘春微微弓着腰跟在他身后,听了这话笑道:“当是极好。小人赶车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大人更和气,更接地气的老爷。能认识大人,是小人祖上积了八辈子的德。”
陈云州被逗笑了:“刘叔言重了。你既这么说,那是否愿意跟在我身边做事?当然,你儿子也可过来,我身边正好缺少一个机灵的跑腿。”
刘春的妻子前几年过世了,他带着儿子忙时种地和闲暇时赶车为生,父子俩在家乡也没什么牵挂。
陈云州之所以想将刘春留下,一是因为今日刘春的表现,虽算不得多出彩,但从头到尾都与他共进退,遇事并不推诿也不自作主张,挺识时务的。
二是他孤身一人到庐阳县,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迟早要找一两个亲随在身边差遣,找刘春父子总比找那些完全不知底细的人强。
而且他们父子在庐阳县也是外乡人,在庐阳没有那么多勾连,只能仰仗他为生,忠心也更有保障。
刘春听到这话激动坏了,扑通跪下就冲陈云州磕响头:“愿意,小人愿意,小人这……明天就去签卖身契,以后小人父子都是大人的人了。”
陈云州错愕不已:“不是,刘叔,你们跟着我做事就行,这卖身就不必了吧。我每个月会按照本地的行情给你们工钱。”
可刘春不答应:“要的,要的,大人您一定要收下小人的卖身契,以后小人父子就是您的家奴了。”
听着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拥护值+5】和刘春激动的样子,陈云州震惊的同时也明白了,他是认真的。他们父子心甘情愿卖身给他,他不想都不行。
仔细一想,陈云州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还没摆脱现代人的思维,觉得卖身为奴是羞辱人,可对古代的穷苦百姓来说却未必。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的下人权力地位都不低,尤其是那种受主子赏识的。他虽然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可在这庐阳县却是说一不二的父母官,是刘春父子想都未曾想过能高攀的贵人,如今有个机会摆在他们面前,他们焉能错过。
怕他反悔,也怕他哪天看不上他们父子,所以刘春才非要卖身给他。有种“货物既出,概不退换”的意思。
该不该说,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生存的智慧。
弄清楚这里面的窍门,陈云州只得答应:“好吧,不过若是刘叔你们父子哪天想赎身了跟我说一声就是。”
刘春欢喜地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正说话间,柯九带了两个进来。
“小人见过陈大人。大人初来乍到,这衙门里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布置,郑大人让小人给您送些日用品过来,大人看看还缺什么跟小人说一声。”柯九弯着腰,笑着说明了来意。
陈云州看着后面那两个妇人抱着的被褥、瓢盆、水桶、蜡烛等物,含笑点头:“还是郑大人想得周到,我还真缺这些,改天得请郑大人吃饭,好好谢谢他。对了,我这府中还缺个洒扫做饭的婆子,这两位婶子可方便?若是方便留一位白日里在后院做工吧。”
两个妇女双眼放光,连忙自荐:“方便的,大人,奴婢手脚非常利索。”
陈云州扫了二人一眼,选了个指甲、衣服比较干净的留下。
等他选完,柯九便让这两个女人带着东西进去安置,然后对陈云州说:“对了,郑大人说您刚到庐阳还不熟悉周边的环境,让小人这段时间暂时在您身边伺候,大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
这可真是个意外之喜,陈云州笑道:“郑大人有心了,那这段时间你就跟在我身边吧。”
他没有原主的记忆,对古代的习俗、人情世故都是一知半解的,刘春的层次太低了,柯九刚刚好。这郑大人虽然长了副铁石心肠,上班也不积极,但为人处世真是没话说,值得学习。
柯九点头:“是。大人,时候不早了,可是要安歇了?”
才刚天黑,陈云州哪睡得着啊。他摇头说:“时候还早,我想去书房看看,方便吗?”
“方便的,后院的书房一直有人定期打扫,大人请随小的来。”柯九将陈云州领去了书房。
书房内的摆设比较简单,但很整洁,桌面纤尘不染,摆放着一些笔墨纸砚,旁边靠墙的木架子上则依次放着许多书籍。
见陈云州的目光落到书上,柯九介绍到:“大人,这书房里放的都是庐阳的地方志。”
闻言,陈云州眼睛一亮,这可是了解庐阳县的好东西。地方志其实就是地方的史志,系统、全面记录着该地的自然、政治、经济、文化、风土人情等。
有这些地方志,可帮助他快速了解庐阳县的近况,了解当地的风俗人情,了解这个时代。
只是今天陈云州没时间看,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学习。
他颔首道:“不错,那这里有《大燕律》吗?我以前在翰林院任职,对《大燕律》不是很了解。”
这话自然是编的,原主懂不懂这个时代的律法他根本不清楚。他只是想找个借口看法律条文,毕竟明天他要审问周家人,给他们定罪,总得有法律依据吧。
而且他以后也少不了要断案,律法知识必不可少,今晚必须得临时抱佛脚。
“衙门里有的,大人稍等。”柯九说完便出门了。
过了一会儿,他抱着本厚厚的《大燕律》回来,放在陈云州面前:“大人,您要的书。”
陈云州看着眼前这本巴掌厚的书,只能拿出当初高考、公考时的学习劲头了:“好,你去休息吧,这边不用你伺候了。”
一晚上肯定看不完这么厚的一本法律条文,陈云州直接找敲诈勒索有关的处罚,花了点时间才翻到。
对于敲诈勒索,燕律处罚比较严,情节较轻的退还赃物赃款,若情节较为严重的可罚没财产,若屡教不改情节相当严重的可杖杀或弃市。所谓杖杀是将犯人乱棍活活打死,弃市则是将犯人在闹市区处死。
量刑跨度非常大,尺度由审问的官员把握。
陈云州背下了相关条文,具体的明日看周家人的犯案程度再行定夺。
将书重新翻到第一页,陈云州认真看了起来,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眼睛有些酸涩,便双手支着额头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儿。
“大人,您喝杯茶提提神。”一杯温热的茶水放到面前。
陈云州侧头看过去,笑道:“柯九,你怎么没回去休息?”
柯九笑呵呵地说:“大人,小的不困。”
怕是在等他吧,陈云州端起茶杯正要开口便发现茶杯底部有一道头发丝那么细的裂痕。柯九不可能特意挑个坏的杯子给他用,只能说,庐阳县衙再一次刷新了他的认知,不止面子穷,里子也穷得叮当响。
连茶杯都是坏的,那恐怕更没钱给他置办那些新的被褥、水盆、烛火之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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