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帐被宫女拨开, 李萼端着药碗步入其中, 看着蜷缩在偌大龙榻上的羸弱人影, 声音淡漠如烟气,“陛下,该吃药了。”
人影动了动, 经宫女搀扶靠坐在绣金龙纹软枕上,全身筋骨因剧烈的咳嗽而颤栗,紧绷, 单薄成了月影投下的一抹白霜, 随时破碎消失。
李萼坐在榻前, 持勺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至温热, 伸出手臂,递往夏侯瑞毫无血色的唇畔。
夏侯瑞强行压住咳嗽,启唇含下一勺, 尚未来得及下咽,一口汤药便又随咳嗽呛出, 李萼取来帕子给他擦拭,不提防却接住一口呕出的鲜血。
死寂蔓延,气氛为之僵持。
夏侯瑞看着帕子上的血,苍白的神情未有变化,缓缓抬眸,问李萼:“李姐姐,你说,我还能活过这个冬天吗。”
李萼颤了下睫,将帕子交给宫女,再度舀起一勺汤药,伸去道:“陛下,天子万寿无疆,不会陨于冬日。”
夏侯瑞点了下头,用手擦干净唇上的血,继续吃药。
吃完,他卧下躺好,咳嗽声平息了不少,可气息依旧紊乱虚弱,握着李萼的手时轻时重,像落水之人抓住浮木,气若游丝地道:“姐姐,我刚刚,做了个梦。”
李萼:“什么梦?”
夏侯瑞:“我又见到我父皇了。”
“他龙袍上都是血,冕旒上的玉珠滚了一地,匍匐在地上,满头白发在风中张扬,仰面对着我笑。”
“他对我说,他终于能解脱了。”
“夏侯家的江山终究没有亡在他手里,千古骂名轮不到他背,他有颜面去见太-祖皇帝了。”
又是两声凶烈的咳嗽,夏侯瑞咳完粗喘片刻,哑着喉咙呓语道:“那是他临死前留给我的最后一面,也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其实从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他会不会,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错的。”
“清算萧氏是错的,逼死我母妃是错的,把我送到辽北等死是错的,整场童谣之乱,从一开始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构陷,他从那时就知道,他是错的。”
“可他回不了头了。”
“三百多年的祖宗基业,朝廷老了,国运也老了,丁点风吹草动,他都会以为是上天给他的警示,他害怕,他担不起那个亡国之名。”
清致发哑的嗓音微微发笑,夏侯瑞道:“可我不怕。”
“既然大局已定,何不将这火,烧得再旺一些。”
他将李萼的手贴在脸颊,雏鸟一般轻轻蹭着,“李姐姐,我死以后,李萼的身份亦会随我葬入皇陵,到时候会有人将你秘密带出宫廷,你会改头换面,用平凡人的方式度过一生,这是我能许给你的,最好的结局。”
李萼眼中泛红,声音一如方才淡漠温和,喃喃重复道:“天子万寿无疆,不会陨于冬日。”
夏侯瑞笑了,咳嗽了两声道:“我困了,想睡了,李姐姐给我唱歌听罢,这样做的梦也能美一些,我不想再在梦里见到父皇了,我想见母妃,问她近来可好。”
李萼应下,上榻抱住他,便如同抱住自己的孩子,手掌一下下慢拍他的肩膀,轻轻吟唱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歌声安慰下,夏侯瑞在她的怀抱中不知不觉便已睡着,呼吸绵长,神态安宁如稚子。
李萼的目光逐渐悠远空荡,不知在望向何方,缓缓吟唱出最后一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歌声落下,她垂眸看着夏侯瑞的睡颜,任时间流淌而过,过了许久,方轻柔地松开他,下榻给他掖好被子,带领贴身宫女走向殿门。
殿门一开,皓月当空,凉风袭身,长明殿下,万千宫灯尚未熄灭,一片溢彩流光。
有一道颀长清隽的身影屹立月下,背对殿门,面朝灯火,身边是守护圣驾的无数禁军,漆黑森然如刀山。
李萼敛了敛衣衽,抬头看着当空皓月,目露悲凉,轻轻嗤笑道:“原来十五的月亮,也不见得便有多圆满。”
她迈开步伐,与萧怀信的背影擦肩而过。
*
天亮前夕,拂晓时分,谢折出了广元殿偏殿,衣冠整齐无异样,两眼却猩红冒光,像饥饿许久终于餮足的兽,把惦记许久的猎物吃干抹净,心满意足返回巢穴。
“给她把衣服穿好。”他声音低沉至极,沾染沙哑欲气,“早膳多服汤水补身。”
细辛春燕小声称是,等他走后便连忙跑进偏殿。
门一开,甜腥浓郁扑鼻,女子体香与男子身上自带的麝香气息混合在一起,闻之令人口干舌燥,不必看也知发生何事。内殿榻上,睡死过去的美人遍体汙濁,如若从泥泞中打捞,无一处未沾雄性釋放而出的气息,连发丝上都是悬挂的汙痕,因太過濃稠流動性差,往下淌時都能拉出細絲。
春燕受惊捂嘴:“主子这……”
细辛忙道:“别说了,这事你知我知,连主子都不能告诉,否则又招她烦心。你现在就打盆温水过来,我给主子擦洗身子,你再把窗户打开,让风把气味都吹走,省得被闻出端倪。”
春燕应下,马不停蹄去做。
待水来到,二人用水打湿罗帕,将贺兰香身上头发上的秽物全部擦去,又将贴身小衣给她穿上,锦被盖好,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收拾了,再开窗散味,这才算忙活完毕。
转眼,日头初升。
殿中花窗半开,凝结窗上的露水被阳光晒化,蒸腾成雾,烟气似的萦绕在窗棂廊庑,丝丝往殿里渗透,打在玉瓶中新放的鲜花骨朵上,清香蔓延,压下了殿里残剩的暧昧腥气。
贺兰香历经极乐一夜,醒来遍体酥软,头脑昏沉,连喝了两盏茶水方找回三分清明,即便这样脑筋也难以转动,对梦境丁点印象不剩,只记得连厺了好几回身子,险些丢了卿卿性命。
“主子别睡了,先将早膳用过。”细辛端来早饭,见她伏在枕上发怔,只当她困意未消。
贺兰香回神,垂眸懒懒打量了眼身上,见寝衣整洁,便知昨晚自己未着寸缕的样子全被丫鬟看去了,不由得咬了下唇,略有嗔怨地先发制人,“你们昨晚上哪去了,半夜又热又渴,我想喝水都找不到人伺候。”
细辛动作一顿,忙道:“昨晚……昨晚上谢姑娘来找过您,奴婢几个只顾出去与她应付,不想便将主子怠慢,主子放心,奴婢以后再不会了。”
贺兰香本就假装生气,闻言思绪不由转移,诧异道:“姝儿?她大晚上不睡觉,来这里寻我做什么?”
细辛:“上头在您睡着后下了口谕,自昨夜起封锁宫门三日,所有官员女眷一律回到西内苑歇息,谢姑娘见您没回去,一时着急便找了来,来时气冲冲的,像是刚和什么人吵过一架,奴婢说您已经睡下,她不好打搅,也就回去了。”
贺兰香听后未多想,打算用过膳便前往西内苑一趟。
宫里的早膳并不比她在府上吃的精细,估摸是文武百官加上家眷,用膳的人实在太多,御膳房有点分身乏术,也顾不得去精雕细琢了,做熟了便端上。整张食案上唯一能入贺兰香眼的,便是一道松茸鸽子汤,像是单独拎出来做的。
不过入眼和喜欢是两码事,贺兰香孕吐未过,食欲算不得旺盛,加上身子余韵未消,脑子里情不自禁浮现昨夜的滋味,心思根本不在这,觉得差不多够腹中小的用的,便要歇筷作罢。
细辛和春燕不答应,哄着劝着就是要她再多吃半碗,否则便不给她梳妆打扮了。
贺兰香不耐地哼哼着,只好多用了半碗汤,喝时瞟着两个丫鬟揶揄道:“真不知你俩是在发哪门子邪,怎么就非得要我多吃这一口了。”
细辛春燕面面相觑,有苦难言。
吃过饭,贺兰香便要下榻更衣,去西禁苑找谢姝,顺带将昨日的玉珏归还给王朝云。
未料仅是稍迈开腿,她便疼得轻嘶一声凉气,这时候才发觉,好像有点……腫了。
贺兰香皱了眉头,霎时感到古怪,心道:我昨晚竟对自己下手这般狠重吗?
。
贺兰香虽抱狐疑, 但也并未将心思延伸太多,旋即吩咐两个丫鬟伺候自己梳妆。
因入宫时没想到这简单的中秋夜宴还能有来无回,她的衣物也只昨日穿来身上的一身, 换是没得换的,让尚衣局赶制也需要时间, 只能用金斗熨烫一二,显得齐整一些。
收拾妥帖, 她带着丫鬟出了偏殿的门,前往西禁苑。
秋高气爽, 禁苑里仍是昨日般的美景如画, 只不过没了昨日的热闹欢喜, 而是一片压抑沉沉, 萧瑟潦倒。贵妇贵女们亦一反昨日聚众说笑,此时个个闭门不出,仿佛生怕撞到什么邪祟似的。
贺兰香赶到时, 谢姝早被王氏逼着起了个大早,去给郑文君及一众贵妇问安,一圈下来这个伯母那个婶婶, 头脑都要昏了。
撞到贺兰香走入游廊那刻, 谢姝仿佛脱离苦海, 上前便挽住贺兰香胳膊不松,先问她身子安好, 胎儿如何,又小声嘟囔着自己过得有多不容易,一开始就该坚持不进宫的。
贺兰香听她絮叨, 与她一并走在廊下,感受到四周静谧, 说话时也不由低下声音,问她:“话说起来,你昨日是跟谁吵架了?听细辛说可把你气得不轻。”
谢姝原本都快忘了那事儿了,闻言不免又翻起白眼,“嫂嫂快别说了,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她正要把昨日去见她,却碰到王氏兄弟三人之事告知于她,面前脚步声便起,抬脸一望,只见王元璟正带着一众宫人浩荡前来,身着枣红劲装银白轻甲,神情倨傲,步伐稳健,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的轻浮姿态。
谢姝冷笑一声,话也不急着说了,没好气地盯着王元璟:“说曹操曹操便到,这西禁苑乃是女眷起居之地,你一个男子,来这里做什么?怎这般没有体统。”
王元璟走到她面前,直接开口回呛:“没有体统的那是你,我可不会在皇宫随便乱跑,我是来跟我大哥一起排查刺客同党藏匿地的,查的快一点你们便能快一点出宫,你说,要不要我查?”
谢姝有怒难言,哼了一声拉着贺兰香扭头走了,任凭王元璟如何挑衅也没回头。
贺兰香心里猜中个八九分,饶有兴致,“你和王三公子关系倒好。”
谢姝满面见鬼的神情,“嫂嫂莫不是在说笑,我和他关系好?我看见他就烦死了,他出生以后我舅母仍一门心思扑在我三姐姐的事情上,根本顾不上他,还是我娘帮忙把他带大的,从小时候我和他就不对付,长大了还是不对付,哪里算得上好了。”
贺兰香笑而不语,随她怎么去说。
回房的路上,二人经过了昨日午间贺兰香小憩的静室,刚走到门前,便听里面传出一记响亮的巴掌声,随即便是熟悉的抽噎。
“这个镯子,真的不是我拿的……”郑袖小声啜泣着,唯诺怯弱,“你们不能这么冤枉我。”
“不是你拿的,难不成它是自己长腿跑到你枕头下的?我看你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我再扇你一记巴掌才好,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一脉相承的阴险不讨喜!”
贺兰香听入耳中,稍作思忖,不由得道:“想必这几个人都是与唐家姑娘交好的闺秀,她们恨威宁伯献虎害死了唐给事,想打抱不平又没办法,一口怨气堵在心头,便将火气全移到郑姑娘身上了。”
谢姝听完贺兰香所言,虽心中厌烦郑袖,却也忍不住皱眉道:“话是这么说,但好几个人对一个,这也太欺负人了。”
说完,直接推门而入。
贺兰香未进门,但站在门外,能将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谢姝进去以后,几名闺秀初时以为她是来帮忙助威的,但听完谢姝三言两语的奚落,见她站在郑袖那边,嚣张气焰立刻消停不少,方才还义正词严说郑袖偷了镯子,现在便说是误会,高高挂起轻轻放下,借口有事出门,远离了是非之地。出门见了贺兰香,几个人还硬着头皮行了礼,面上乖顺,眼里却满是不甘怨愤,像是不会由此罢休。
贺兰香再进门,便正赶上谢姝从中出来,不耐烦地道:“哭哭啼啼的,烦死人了,我反正受不了,嫂嫂你去看她吧,我先回我娘那,你等会儿记得过去。”
二人便由此分开,贺兰香进门安慰郑袖,谢姝先回王氏那边。
进门以后,贺兰香并未急着开口,而是走到榻前,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伏枕抽泣的少女肩头,等到她自己抬头来看,贺兰香才温柔道:“知道你委屈,但哭得凶了可是会伤身子的,先将脸上的伤处理了要紧。”
郑袖一侧脸颊顶着抹高高肿起的通红巴掌印,再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一把抱住贺兰香,将脸埋入她腰前道:“嫂嫂,嫂嫂我好冤枉,我根本没动过她们的东西,她们为什么要这样栽赃陷害于我,我从未生过害人之心,为何她们一个个的,都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贺兰香心中寂冷,暗道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对错何时是能由自己决定的,谢折做错了什么要被送到辽北,谢晖做错什么要被活活打死,无非是身不由己,一切祸根皆出在自家。若自家人有心有能耐护住,何时轮到外人糟践,外人顶破天不过为帮凶,罪魁祸首永远为骨肉血亲。
郑袖背后的罪魁祸首,便是她式微的家族,和她那个天天想要卖女求荣的爹。
贺兰香如此所想,面上却是温柔和善至极,甚至眼含泪光,真情实感同情郑袖似的道:“可怜的郑妹妹,看你这样,我这做嫂嫂的真是打心里难受,可恨我弱质女流,竟也帮不上你什么。”
“不,嫂嫂已经帮我许多了,”郑袖抽噎抬脸,眼中闪着深信不疑的光,“我知道的,一定是你让谢姑娘进来帮我,否则她那么讨厌我,怎么会给我解围,多亏了嫂嫂护我。”
贺兰香未否认,噙泪带笑抛出模糊一句:“郑妹妹人没事便好了。”
分明认识不过三日,但因有其他人的恶意衬托,贺兰香看似真心实意的善良便显得格外珍贵起来,经此一出,郑袖更对贺兰香生出万分信任,心中暗下以后能为她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心。
足过了有三炷香,贺兰香安慰好了郑袖,又将她脸上的红肿之处用药敷过,这才打算动身离开。
秋日倾斜,光芒明朗。
贺兰香走到门口,刚要迈出步伐,迎面便撞上个人,她下意识倾抬眼眸,正对上双干净温和的眼睛。
王元瑛似没料到能在这里遇到贺兰香,眼神中飞快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作揖:“元瑛见过夫人。”
他身上披着与王元璟同样的宿卫军轻甲,行的却是文官礼,衣冠亦是比常人整洁,发丝一丝不苟束于玉冠内,身上毫无令人不适的压迫气息,不似王元琢身上的风流多情,也没有王元璟的盛气凌人,不文弱也不强势,像是山间清泉,潺潺流淌,温和下自有一番力量。
贺兰香款款福身,声音从容,咬字轻软地道:“妾身见过王都尉,不知都尉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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