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的倒是颇为鞭辟入里。”
顾成点了点头,给予了肯定。
显然,老将军的人生经验比较丰富,在没有先入为主的前提下,以没有任何偏见的视角去看待姜星火提出的观点后,得到了一些启发。
“讲的是不错。”朱棣略作思考,“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看,一个整体的地理单元中,不同的分单元显然会导致地方割据的产生,这在历史上,似乎也验证过。”
朱高炽接过话来,继续说道:“正如同华夏的诸多地理分单元会导致五代十国一样,蒙古高原的漠南和漠北,也会由游牧民族盛衰而定那么以此来推论,是否说明?”
几人的眼眸一亮,同时明白了朱棣和朱高炽的意思。
道衍挑明了话头:“朝鲜可以划汉江而治,日本可以让四岛分治,同时按照山脉把主岛划为两半,再挑动各个小冲积平原的势力独立。”
“没错!”朱棣颔首,“就目前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只要控制住了济州岛和对马岛,就相当于将一把利刃顶到了日本的头上,足以威慑日本的幕府将军。”
朱高炽赞同着父皇的想法,“至于其它方向,则完全可以用怀柔之策,慢慢渗透.”
顾成却皱眉道:“这个办法听上去虽然可行,但还是远离日本幕府将军所统治的核心地区而言,并不具备足够强大的威慑力。”
“如果陛下非要征伐日本,而且目的就是夺取陛下所说的那两座金山银山,臣倒是有一个想法。”
“喔?顾老将军且说来听听。”
朱棣很尊重这位燕军总参谋长的设想。
“以水代步,列岛锁国。”
顾成解释道:“日本的水师并不强大,根据道衍大师之前给出的情报,日本又恰巧被周围的几座岛屿所封锁。”
“也就是北面连成一条线的济州岛、对马岛、隐岐岛、佐渡岛,以及西南面最关键的屋久岛。”
“老衲明白镇远侯的意思了。”道衍解释道,“便如同围棋一般,日本周围的海便是棋盘的边界,而我们大明只需要把它向外的几个岛屿,如同落子连星一样全部占住,那么日本就会被彻底封锁死。”
“这里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大明的水师,要彻底把日本的水师打的出不了港。”
说罢,道衍以眼前空气为棋盘,手里捏着并不存在的棋子,一一落下。
●●●●
●日本
顾成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之前老臣之所以对征伐日本持反对态度,便是因为日本据说人口上千万,且刚刚经历了统一战争,士卒颇有战斗经验.再加上此前元朝两征日本失败,因此老臣对直接登陆日本,是存有一些顾虑的。”
“既然佐渡岛有金山,那么自然是顺手取了。”顾成继续说道,“但陛下说,对于大明的未来最为重要的是靠近海岸地区的石见银山,便很难直接登陆占领,即便登陆了,也要面对日本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军队,单从军事角度,是很难立足的。”
“可如果只是以绝对力量的水师封锁日本,在通过‘勘合贸易’的利益诱惑,以逼迫不知情的日本割让这片土地,老臣反倒觉得,不仅没有了贸然登陆的风险,反而很有可能通过这些利益胁迫而成功。”
“如果日本真的能让出这片土地,或者幕府将军与这片土地的守护大名之间有矛盾,默许我军登陆,那就好办了。我军顺利登陆后巩固一阵子,不会被半渡而击,到时候再想把我军赶下海,那基本就不是不可能的了。”
顾成之前所忧虑的,便是如蒙古人那样滩头阵地站不稳就被推下海。
毕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明军并不擅长跨海登陆作战,这是最大的风险所在。
而如果能先控制岛屿链继而封锁日本,再以勘合贸易的巨大利益诱惑胁迫幕府将军,或许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明军只需要安全度过滩头登陆这个环节,后续的兵马和辎重源源不断地运上来,建立好完整的防御线,那么哪怕日本军队再多,也不管用了。
朱高炽有些欣喜地说道:“如此一来,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而获取日本的金山银山!”
朱棣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
姜星火在树下侃侃而谈。
“所谓的地理环境,决定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其实换成我们的古话,非常的好理解,那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什么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姜星火提出了一个问题,旋即自己给出了答案。
“这句话,不仅阐述了人本身的不同,譬如北方寒冷地区人脸上的血液为了供血取暖,一定比湿热地区的人要用的多,所以面色通常会较红;同时,北方无法农耕只能畜牧,因此那里的人通常也会因为吃肉习惯而变得强壮一些。”
“更重要的是,这一方土地养出来的人,他的思维方式也不同。”
李景隆和朱高煦略微有些费解。
“还有两句话,一句话叫仓禀实而知礼节,另一句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
“那单一的地理环境举例,有的地方生来就土地肥沃且物产丰富,所以人们才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去思考问题、研究艺术;而有的地方土地贫瘠且物产稀少,所以就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想尽一切办法去挣一条命来。这也是为什么通常靠近河海的人,比内陆平原的人,要更加富有冒险精神的原因。”
“那么我们接下来,把视角从一个地区,放大到一个国家来看,看看地理环境是如何决定一个国家的精神特质的。”
“我们依旧先以华夏文明来举例。”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如果从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也就是黄河流域来看,在春秋以前的时代里,由于种植粮食的能力比较低下,野外没有开垦的土地还有很大部分,所以基于农业而形成的聚居区相对分散、彼此孤立,在各个小的地理单元内交通不便,经济和文化都自成一体.也正是因为如此,在战国时期,诸侯之间都是以‘城’为单位计算领土的,这便是因为,城内的才是国人,而城外的都是野人。”
朱高煦有些恍然,原来国人和野人,竟是这么来的吗?
“那么国人和野人的区别,是怎么消失的呢?”
姜星火说道:“还是因为地理因素,因为黄河流域较为平坦,缺乏足够阻隔各个小的地理单元之间交流的地形,因此随着人口的增长,各地区的交流很快就频繁了起来。”
“但这种频繁,却并没有促成大规模商业贸易的形成,也没有培养出人们的重商习惯,你们猜猜是为什么?”
朱高煦猜测道:“黄河河运不方便?”
李景隆则是说:“或许是人们不喜欢贸易?”
“是也不是。”姜星火纠正道,“原因其实还是由地理条件衍生出来的。”
“之所以没有培养出重商习惯,第一个原因就是物产不足,没有充裕到足以大规模输出的程度。这里面的关隘就在于季风气候虽然雨热同期能让农作物很好的生长,但同样是因为季风气候,降水量不稳定,某些年份降水过多,某些年份降水过少因此会导致干旱和洪涝灾害频发,使得靠天吃饭的农业耕种的年均产量维持在勉强温饱或是略微饥馑的状态,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所需,但却偏偏不会有大量剩余的农产品累积,商品不足也就无法进行大规模的商业贸易,所以培养不出人们的重商习惯。”
“看到了吗?正是因为土壤、水文、气候这些地理因素,导致了华夏的发源地黄河流域的人们常年被困在土地上求个安稳,在精神特质上,就出现不了勇于冒险的重商习惯。”
听闻此言,两人点了点头,好像说的是挺有道理的。
他们原先以为,人的精神应该是生来具备的,勇敢的人就是勇敢,怯懦的人就是怯懦。
如今细细想来,即便是把一个勇敢的人投放在农耕环境里,他的勇敢可能也就体现在驱逐啃噬农作物的野兽上,而且随着这种安稳缺乏冒险环境的长时间累积,他也会变得愈发保守。
见两人若有所悟,姜星火说道。
“而黄河流域的这种精神特质,其实就是华夏文明的缩影,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第二个原因的理由。”
“第二个原因,就是安稳生活导致的社会组织程度过高。”
虽然对姜星火口中的某些名词感到陌生,但两人理解起来,倒也不算困难,只是平常的词语换个说法嘛。
朱高煦忍不住问道:“社会的组织程度过高也是坏事吗?”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姜星火今天似乎特别爱引用这些短句俗语。
“季风气候与大河文明相辅相成,黄河流域诞生的华夏文明,就是典型的大河文明。而季风与大河加起来,就必然会导致一个结果,那就是大河会因为季风的降水量变化而干枯或泛滥。”
“天然的大河是无法避免这个问题的,因此只能依靠人工修建水利设施,否则农业生产就会完全看天吃饭,极为不稳定。”
“而华夏文明的高社会组织度,最初,就来源于人们自愿或是非自愿地修黄河。”
说到这里,姜星火似笑非笑地看了两人一眼。
当初两人在玩游戏的时候,面对“是否修黄河”这个选项,可是做出了背道而驰的抉择。
李景隆脸皮厚,倒也没什么表情,反倒朱高煦并没有多少得意的神色。
姜星火也只是看了两人一眼,旋即继续说道:“季风气候的旱涝灾害频发刺激了大型水利设施建设和大河泛滥的治理需求。”
“而这就要求需要有大量的劳动力,在有序组织的情况下分工配合、共同协作。很显然,面对大河泛滥这种时时刻刻危机农作物产量乃至农人自身的生命安全的自然灾害,相对于更加低效协商体制,更加高效的集权体制才能发挥所需的作用。”
“也正是因为如此,集权体制才成为了华夏文明的主流,那么集权体制又反过来要求农人安土重迁,不要随意流动,这样集权体制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士农工商里,商被排在了最后,因为商最不利于集权体制的稳定。”
姜星火做了个小总结。
“总而言之,地理环境决定国家精神特质,以华夏来举例,便是由于大河文明与季风气候相辅相成,而这种结合又注定了水旱灾害频繁,文明早期需要有组织地召集劳动力修建水利工程,促进了集权体制的产生,而集权体制的产生又反过来让劳动力安定在土地上,抑制了重商习惯的产生。”
朱高煦连忙问道:“没有办法可以破解吗?或者说,重商一定会导致集权体制土崩瓦解吗?”
朱高煦还惦记着自己扬威海外,立下不世之功的计划呢。
这个问题,也让密室里的几人竖起了耳朵。
譬如朱棣,他就非常地关心这个问题。
因为他们都清楚,事情肯定是有好处就有坏处的。
下西洋,好处就是能团结诸藩勋贵,让他们有新的地方去发力,去争夺功勋和财富,同时海外贸易也能为国家带来海量的财富。
有了财富,心气极高的朱棣,才有基础去实现自己的文治武功,成就自己的永乐盛世。
否则,那就真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从老百姓这块石头里榨油了,那又无疑是在自掘坟墓。
另一点,则是通过下西洋,朱棣能够培养脱胎于传统势力的新的利益阶层,而这股新的利益阶层,在最初,肯定是受他掌控,能够大力支持他的,有助于朱棣摆脱以建文旧臣为主的文官士绅阶层的束缚。
但朱棣也知道,下西洋的好处这么多,不可能没有坏处。
这个坏处,就是像自己的二儿子所说的,下西洋会培养重商习惯的形成,而商业贸易总是需要交流的,也就意味着传统的安土重迁的农业基础会被动摇,整个国家赖以维系的集权体制,是否也将动摇?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反而会影响他们老朱家的统治。
之前朱棣曾经设想,只由皇室出面,以皇室的名义下西洋,但现在既然采纳了姜星火的建议,绑架了诸藩和众勋贵一起下西洋,那么这个雪球,肯定是会越滚越大的。
所以,动摇集权体制这个问题即便暂时不会产生,将来也会产生的。
在某些点上,朱棣跟他爹朱元璋一模一样,从来都没有指望后人智慧的习惯,都想自己把事情给解决了,规矩给定下来,免得后世儿孙太废物解决不了。
或者说,这也是“能力越强,责任感越大”的某种体现吧。
而新歪脖子树下,姜星火思考了刹那,也缓缓开口道。
“重商习惯不一定会导致集权体制崩塌,对于这一点,我们还是从同样的学术视角来探讨。”
“之前我们了解到,华夏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集权体制也是因此形成,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大河文明天然地就将海洋视为边界,嗯就仿佛九州是棋盘,北面的大漠、西面的高原、南面的丛林、东面的海洋,都是这个棋盘的边缘,是没法下棋的,对不对?”
李景隆微微颔首,附和道:“确实如此,若非兵败无奈,没有哪个势力是愿意往海上退缩的。”
“张士诚、方国珍那些残部,若是能在陆地上站住脚,也不会跑到海上.大海茫茫无际,委实是难以寻找,但也同样难以生存。”朱高煦亦是补充道。
姜星火笑了笑,指着地面上之前画的地图说道。
“所以啊,这就是地理环境的限制,但是我们如果换一个所有人都未曾设想过的视角呢?”
“譬如?”
姜星火没有说他的新视角是什么,反而插了一个问题。
“先说另一个问题,你们觉得集权体制的基础是什么呢?”
李景隆沉思几息后回答:“制度。”
朱高煦则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武力。”
隔壁密室里的几人,也陷入了思索。
“是有限的人均资源。”
姜星火干脆说道:“所谓的集权体制,就仿佛一群人在一个资源有限的孤岛上生存,刚开始岛上的资源还算充足,所以大家都比较和气,哪怕是起了冲突,也是有礼有节、点到为止的那种,譬如春秋,这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国人和野人,难道不正是因为当时土地资源没有完全探索开发,城的外面还有很多空地,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吗?而土地和粮食,就是最重要的一种资源。”
此言一出,隔壁密室里的几位人精,顿时感觉自己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东西。
在此之前从来都没有人给他们点破,这些大明帝国的高层决策者,集权体制无疑是跟自身紧密相连的利益相关,但却没人知道到底是个怎么回事,这个概念的内核究竟是什么。
顾成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深邃了起来。
平心而论,他开始真正有些相信,隔壁的这位,真的有仙人之能了。
一语道破天机,不是仙人是什么?
而姜星火的话语,还在继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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