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勇气当面与夏之秋讲,只能托付笔墨,以期精魂被凌迟之时可以婉转些,再婉转些,哪怕只有一点点。
夏之秋芳鉴:前尘故事尽往矣——
垂眸望着笺纸上那寥寥几个字,怎么看怎么别扭,总觉得难合心意,遂又无可奈何地揭起,胡乱揉成一团信手扔去身后。镇尺铺陈开新笺,扼袖蘸墨,江令桥阖上双目,在脑海中细细过了便该说的话,而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揽袖再一次提笔落字。
夏之秋醒来的时候,是个灰蒙蒙的阴雨天。
这一觉睡了很久,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像一匹没有尽头的白绫,从脚踝那里一直绕啊绕,绕啊绕,缠住了她的双腿,绑住了她的双手,细腻的丝缕抵于她的脉搏,一点一点向上蔓延,仿佛是水鬼的白发,湿漉漉的,带着扭曲的生命力,缓缓攀上猎物纤细的脖颈,用最温柔的力道钳制住命门。一切似实非虚又如梦似幻,她在虚妄中开怀大笑,一瞬之间又风云变幻,跂坐在现实里嚎啕大哭,一次接着一次在梦境和梦境所编造出的现实里盲目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那些绕指柔的束缚。
终于,在梦境的白绫闷住口鼻,就要生命垂危的时候,凶器迅速褪下,女子从梦中逃离出来,鼻翼微微翕动,她睁开双眼,闻见了冬日清冽的雨露香。
天也落泪了。
夏之秋微微偏过头,看见一个男子正伏身于床前,双眸微阖,脊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
是楚藏。
她的喉间有些发哽,酸楚得难受,像有一团发腻的棉花堵在喉舌之间,不得上下。她还记得灯青死在面前那日,原本是慌慌张张要带着她离开的。明明只是一如往常出去了一趟,为何回来却俨然变了一个人,在那短短的一盏茶时候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她是在去寻楚藏的时候陡生了变故。
杀他的人是白道,是楚藏的侍卫。
濒死之前,灯青的话未尽,那短短几个字里,她只提到了楚藏。
纵然夏之秋不愿去想,可那些只言片语、细碎情形潜藏在眼前,隐匿在耳后,无时无刻不在她脑海中回荡,而恰好,所有的细枝末节都在不遗余力地指向同一个人——
她的枕边人。
男子睡得并不深,细微的响动钻入耳中,很快便将他惊醒了。
“阿夏你醒了!”他眼前一亮,目光里虽写满了疲倦,却很快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色所充盈。
夏之秋无声地点了点头,起身欲撑坐起来。楚藏站起身来替她整理软枕,又细心掖好被褥。
久居暗室,哪怕是阴雨天,光亮透过窗棂落进来,眼睛也还是会有些许不适。男子似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挪了挪坐处,隔断了刺入她眼睑的强光。
她问:“我睡了多久……”
“三日。”
原来已经整整三日了……夏之秋抿了抿唇,自己似乎还活在三天之前,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都是灯青死不瞑目的样子。
“庖房热着河祇粥,这么久没吃东西,怕是会饿得难受,我叫人端过来……”
夏之秋却拽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我不饿,不想吃东西。”
楚藏怔了怔,很快又恢复了和暖的笑:“好,那你饿了就告诉我,想吃些什么也都尽管告诉我。”
她应他:“好。”
“从未觉得三日这样漫长,我夜里常常被惊醒,”楚藏的手攀上她的脸庞,“醒来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去探你的鼻息,你睡得太过深沉,总是会骇出我一身冷汗,可到底只是睡着,我又不长记性,往往只是虚惊一场。”
夏之秋沉默地低着头,没有言语。
楚藏拢住女子纤细的腕骨,言辞温暖而安心:“我只希望永远只是虚惊一场,每一次惊醒的时候,抬起头来,可以看到你安然无恙。”
她抬眸看着他,他的眸子总是那般诚挚,他的言辞永远有捂热寒冰的力量,加之美名在外,坊间人人称颂,夏之秋始终无法将那样可怖的行为与他关联在一起。
或许只是巧合呢?她对自己说——或许只是白道一人所为,而灯青是想带着她一起去寻求楚藏的庇佑呢?何况白道平日里就多有怪异,时而谈笑风生,又时而淡漠如雪,这本就令人生疑,若一切是他失手所致呢?
两股执念交织着,挤压得她喘不过气,眼睛里又蒸腾起水雾,让人难受得想掉眼泪。
“你怎么了?怎么脸色不太好……”楚藏说着,摸摸她的额头,又探了探自己额前的温度,并没有发热的迹象。
“灯青在哪儿?我想去看看她……”她下意识地不想再躺着了,掀开被子欲下床。
“她……”男子的声音像一丛期期艾艾的火,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停尸期满,已经……入土为安了……”
那一刻,幽久而漫长,比过往的三日还要令人心惊胆颤,楚藏抱着她,某一刻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山海,她没有说一个字,缄默得像一具失了精魂,很快,肩头洇入一片暖意,渗透层层绢绸,令楚藏冷得刺骨。
耳畔沁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他松开禁锢着她的怀抱,望着她满面的泪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楚藏手足无措地替她揩去泪水,声音软得一塌糊涂,“可是人死不能复生,灯青在天有灵若看到你日日夜夜为她流泪,不会安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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