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九,这个称呼让他感到亲切。他曾经听到过七皇子的母妃慈爱的唤“小七”。但是他的母妃,永远唤他宣珩允。
这声宣九让他瞬间不再厌恶那个娇滴滴的姑娘,他喜欢这个名字,亦觉得她娇俏的笑脸像暖洋洋的小太阳。
“皇姐。”宣珩允望着怔然失神的楚明玥,声音咄恳唤她。
楚明玥蓦地回神,凤眸圆睁,以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打量那张依旧俊美的脸,她轻启的樱唇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是犯了什么病。
诧愕之下,她的眸中还带有担忧,但,这并不是对宣珩允身体康健与否的记挂,而是,大宛朝的皇帝若是此时痴傻,得之不易的稳定朝纲当如何。
“陛下今日下朝,”她斟酌用词,“可曾宣太医诊治?”
宣珩允些微侧头,眸光里凝起疑惑。
楚明玥深深吸了口气,调理吐息,“陛下这症状持续多久了?”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迅速思索若是太医们束手无策,是否要差人寻回十九叔给陛下瞧瞧。
宣珩允的眉尖轻轻蹙起,片刻又舒展开来,他恍然叹笑一声,“皇姐就当听了一场浑话吧。”
这个症状持续了多久呢。
宣珩允想了想,从那个除夕的雪夜起,他被盛宠之名誉满上京的楚姓郡主悄悄照顾了两年。
她会带给他棉衣、糖人、冒着热气的炒栗子,他从一个阴郁孤戾的男孩逐渐开始成为少年。他开始想要变得强大。
一切戛然而止于他十二岁那年,他的身体里苏醒了更为强大的意识,他被桎梏于见不到天光的囚笼里,成为一抹微弱的、可有可无的存在。
有一段时间,他和那个强大的意识是融合了的,他曾欣喜于那就是他渴望成为的自己。渐渐的,他不满于那个人对女孩的淡漠。
他凭什么要克制、压抑自己对她的感情呢。
他疯狂得挣扎、抽离出来。
有十年了吧。
这个症状,有十年了。
“劳烦皇姐为朕盛一碗汤。”宣珩允向椅背靠了靠,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坐姿,他眉目清朗,眸光湛澈。
楚明玥眯了眯眼,观他已与往日无异,只当方才是一个九五之尊一时兴起的散漫之态。
她端起空碗,盛满一碗桂香四溢的圆子汤,双手平放至宣珩允面前的桌案。
宣珩允道谢,一场看似寻常的午膳继续着。
但楚明玥尤自觉得隐隐有些怪异。但,大宛的皇帝只要能神思清明,不昏聩、不懒政,其它的又与她何干呢。
她继续照顾着长生用膳,不时给他夹菜。
但这个孩子过于独立了,楚明玥每夹一次菜,他总要盯着碗中多出的菜愣一下神,似乎很不习惯。
宣珩允搅动汤勺,一勺一勺往嘴里送温热甜腻的糯米圆子,香甜的暖意充盈在唇舌间,很快便凉了,咽入腹中的时候,已经没有温度。
但他吃得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一碗稀世美味,只是,一勺勺吞咽而下的汤羹,也压下了喉根不断上涌的腥咸。
楚明玥停下手中长筷,诧异望过去一眼,那种莫名怪异的感觉愈发浓郁。
突然,他放下汤碗,抽出素帕掩唇一阵猛咳。
楚明玥睫羽半落,站起身去靠墙的长条案上端温茶。
剧烈又明显克制的咳嗽声在楚明玥走回餐案前停下,宣珩允不动声色把染红的素帕攥起,收进袖袋里。
只是,他原本苍白的唇色被氤出淡淡血红。
“陛下?”楚明玥端过来一盏浓茶,“您可是未宣太医诊治?”
宣珩允接过浓茶饮尽,覆霜的面容忽而笼上一层被慰藉到的欣喜。她是关心他的。
这个认知就像那年除夕的烟火,微弱的火引一经窜起,便拥有了生命力,一道火光之后迅速炸开,腾烧在他的七经八脉、每一根微末的血流里。
那碗米酒圆子汤没有温热他心尖上的温度,但是此时,他忽然就感受不到寒意了,他被笼罩在小太阳的温暖里。
“无碍。”他笑着回答。
楚明玥转动半圈眸子,又抬眼,凤眸里清清淡淡,漾着一汪冷泉,“这话,我说不合适。但陛下既然唤我一声皇姐,我就僭越一回。”
“陛下如今尚无子嗣,倘若圣体有恙,难免朝局动荡。”她半垂下浓密的睫羽,沉思一息,笑道:“外藩若再伺机而动,镇守在远关的绥远军将士们又要流血咯。”
她忧他身体不假,可再不像往日只一心为他康健与否牵动心悸,她不过是作为定远侯楚将军的女儿,心疼远关的万万千千将士们。
不过是,想看山河无恙、百姓安康。这是生而为楚家后人,与生俱来的心胸。
想明白这些,宣珩允顿时有些失落,他下意识蜷动指尖,想要去握住那只纤细莹润的手,但他忍住了。
下一刻,他不再自缚于茧,纵使这样的关心,也是他需要的。
如今的楚明玥,不再有不甘、执念,竟已经能够以局外人的态度,像那些朝中大臣一样催促他该要子嗣了。
他的妻子,浓烈似火,亦阔达如风。
可他,放不下。
第54章 54、54
楚明玥话落, 膳厅有霎那的安静。
屋外,金色的阳光耀眼,掩于枝叶间的金蝉“吱吱”叫着。
“多谢皇姐提点。”宣珩允终于开口, 打破屋里的沉寂。
“我吃饱了。”长生放下筷子, 从位置上站起来,漠然看了看二人, 就欲离去。
这时, 崔旺和半夏、丹秋三人从外边进来, 脸上都挂着汗,崔旺怀里抱着玉狮子,玉狮子口中叼着小鱼干。
半夏、丹秋挽着半截衣袖, 露出的手臂上依旧长着斑斑红点。
“哎哟,郡主, 奴才抱着这玉狮子, 它可是又重了。”崔旺一进门,就抑扬顿挫开了口,声调似唱词。
路过长生的时候,皇宫里不苟言笑的崔大监低头朝那孩子笑了笑, 可惜未收到同样的回应。
楚明玥从崔旺手中接过玉狮子, 放在腿上, 弯眸一笑,“崔大监总让人稍肉干过来,它长出来的肉啊,都是崔大监喂出来的。”
崔旺微微躬身, 受下这一赞赏。
“奴才冒犯了, 方才瞧见郡主身边的两位姑娘手臂都长着红疹。”崔旺余光往半夏、丹秋二人扫一眼, “恕奴才斗胆多嘴, 可要宣宫中太医来侯府瞧瞧。”
楚明玥摇头谢绝。
三人自江左回来,身上的红疹倒是好过几日,只是后来不知何故又长了出来,从医馆买回的药膏,涂抹上倒是有效的,只是红疹总反反复复。
“这……”崔旺犹豫着往宣珩允看过去。
“但说无妨。”宣珩允一样疑惑,他了解崔旺,崔旺有时候话多,但是知分寸的人,不会多事。
“是。”崔旺低头作势躬了躬身,“奴才前几日出宫,偶然瞧见坊间医馆里也有不少人身上长了同样的红疹。”
“奴才,奴才,”崔旺颔首抬眼观察宣珩允神情,大着胆子继续道:“奴才想着,这怕不是类似于天花那样会传染的恶疾。”
“胡说。”宣珩允厉声斥责,“夏日何时生过天花,何况若是天花……”
何况若是天花,早发病了,怎还会在身患绝症的情况下,平安度过这许多日。是宣珩允潜意识里不希望楚明玥再与任何病症扯上关系。
楚明玥黛眉蹙动,她倒是认真思忖半晌,才笑吟吟道:“让崔大监费心了,不过是寻常红疹罢了,医馆大夫给的药膏好使着呢。”
崔旺伸着一只手,作势往脸上轻抽一下,“怪奴才多嘴,是奴才竟想些灾啊病的。”
楚明玥原本就未在意,摆了摆手,赏了崔旺一碗解暑凉茶。
宣珩允从位置上站起,这顿他寻了理由讨来的午膳是时候结束了,楚明玥抱着玉狮子起身相送。
送至府门时,宣珩允终究是提议让太医署的太医来侯府给她们主仆三人瞧瞧,被楚明玥谢绝。
直到上马车,玉狮子都未近宣珩允身,楚明玥抱着它,跟得近时,它便一身长毛炸起,所有人都对它今日的怪诞行径不明所以。
唯有宣珩允知晓,灵猫敏锐,定是嗅出了融于他体内的冰蚕余毒。
“怪了。”楚明玥眺望着那辆落下重重帷幕的辇车,漫不经心自语。
她时而揉捏着玉狮子后颈的皮毛,转身回府。
玉狮子在辇车开始行驶之后,就放下了一身似雪毛发,但它半垂耸着眼皮,好似无精打采起来,精气神儿倒是和长生有几分相像。
长生被沈季带去楚明玥特意让人收拾出来的小型练武场,说是先教他开筋骨。
说是练武场,实则是用铁栅栏围起来的一块儿空地,地上铺着一层厚沙,是楚明玥幼时挽弓、投壶、溜小马的地方。
楚明玥行至后院,路过她精心打理的花园,看到那一片醉心花开得正好,就顺手拿起靠花藤放着的小铁锹,给那几株醉心花松土,像灯笼一样垂下的花瓣落在她肩头、手臂、脸颊。
“郡主。”半夏给那个浇花的铜金长嘴水壶灌满井水,递给楚明玥。
楚明玥把铁锹递给一旁的丹秋,接过水壶开始浇花,她掀了掀眼皮,问:“倒是学会欲言又止了。”
半夏放下卷起的袖角,“不是奴婢不敢说,是听到的坊间传言过于荒谬。”
“哦?”楚明玥唇角噙笑,竟还有了兴致,“怎么个荒谬法?”
“奴婢到医馆买药,跑了几家医馆,才买到这治湿疹的药膏,各家医馆排队问诊的人都排到了门外边,一群人挤着说闲话,奴婢就听了一耳朵。”
说到此处,半夏那张脸绷得紧,“那些碎嘴子的人说,眼下半个洛京的人都无缘无故起了湿疹,可这洛京气候干燥,近日来又无雨水,并不是起湿疹的时候。”
楚明玥忽然停下手中浇水的水壶,思索道:“话倒是在理。”
“在理?”半夏拧起脸,“离谱的在后头,这些人说这压根儿不是湿疹,是天罚。”
霎时,楚明玥的神色凝重起来,“天罚!”坊间向来不会无缘无故有这种风声,就好比腊月时尘嚣一时的“诛妖妃”,不过是蓄谋已久、躲在暗处的推波助澜。
只是,再返京后的昭阳郡主两耳不闻朝中事,当真过着赏花遛弯儿的悠哉日子,是以,眼下坊间愈传愈烈的流言,她并未听到。
而对于朝臣眼中性情大变的元启帝,她更是一无所知。
历来朝局,最怕天降惩戒,谁让每一任帝王都自称真龙天子呢。
楚明玥不解,“元启三年,民间无灾无祸,天罚一说岂不荒谬。”
半夏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在。
“直言。”楚明玥慢走两步,把水壶放在一块青石面上,沿着石板小道往那处凉亭走。
半夏和丹秋跟在后边,二人作叹气状对望一眼。
丹秋忍不住开口,“腊月一场雪,一下就下到了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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