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说出那两个字,把指甲掐进掌心里。
更像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不眨一眼等着,仿若只有楚明玥点头亲口说出结果,他才能信。
楚明玥黛眉微蹙,心中疑惑,又恼他夜半胡闹,声音冷下来,“出去!”
宣珩允狠掐掌心,痛苦得咬紧牙根,“阿玥,你回答我。”
楚明玥眸子半转,对上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神,只感受到偏执地疯,那个目光让她意识到,她若不回,他绝不离开。
她敛眸未作多想,“是,近日来算不得好,沉疴难医。”
小日子伴随而来的腹痛多梦,可不就是沉疴,倒也没错。
宣珩允身形一晃,怆然后退两步。
他似失魂一般凝视楚明玥,耳畔响起噪乱声音,是数不清的大夫们在说着同样一句话,第一次发病间隔时间长。
是多少年前,她已身患恶疾,他却不知。
宣珩允的情绪如决堤猛浪翻腾,撞得他生机斩尽。
他大步冲过去,把楚明玥揽入怀中,右手掌紧紧扣在楚明玥后背,下巴抵着光洁额角,压抑的哽咽声从他喉咙里湛出。
绝望之下,他几乎感受到怀中纤若无骨的身子正似流沙在慢慢滑走,他收紧手臂,越收越紧,可怀中依旧只剩一把黄沙。
耳畔风声鹤唳,除此之外,他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楚明玥猝不及防额角撞上他下巴,眼前白光一闪,她挣扎两下,愈挣扎,箍着他的手臂收得越紧。
而令她逐渐心慌的是,这个怀抱太陌生了。
放下之后,她倒从不留恋宣珩允半分,更不可能可笑的去回味往日交颈之亲,不过是日日相伴五载,实在过于熟悉。
指尖的体温、皮肤的气味、每一个拥抱的力道,都日积月累的被写进岁月积淀出的习惯里。
而现下,这个扑鼻尽是山雨气的人,他的一呼一吸,都仿若陌生人。
心跳开始失去规律的跳动,楚明玥连喊几声“放开”,那人仿若不知,她挣扎着抬头,在仰息的距离,清楚的看到那双桃花眸底滚动的绝望暗潮。
心中大惑,楚明玥挣出一只手臂,纤柔手掌覆上那双漆黑眸子,她低头一口咬在宣珩允肩上,用尽齿间力道。
隔着两层潮湿衣物,齿尖依旧感受到刺破韧肌的刹那,腥咸血气迅速充斥在唇齿间,渐渐的,衣料下渗出液体。
楚明玥感到箍着自己身体的手臂有所松动,迅速后退一掌拍在坚硬的胸膛上,一声闷响。
楚明玥远远退开,无处插手的四个姑娘立马挺身筑起一道人墙。
同时,楚明玥偏头俯腰对着唾盂一声干呕,口腔里的血腥气带动的恶心胸闷终于减轻。
宣珩允恍梦骤醒,无措看着楚明玥,眸光忐忑慌张,忽然,他脸上的无措于顷刻间消散,换上坚毅不摧。
“阿玥,你放心,我一定能够找到可以医你的大夫,一定能寻到良药。”
楚明玥直起腰身,神色恢复如初,她冷静到几乎是漫不经心,“疯够了就出去。”
宣珩允靴履动了动,迎上四双防备的目光。
他怕再惹楚明玥动怒伤到身子,只能生生忍住再揽她入怀的冲动。
闹够了没。这句话他这些年说了有多少。
疯够了就出去。她淡漠如他往昔。
今夜这份漫不经心与他往日的淡漠何其相似。
是最响亮的耳光,抽得他耳鸣如嘶。
宣珩允觉得浑身的骨血里都刺入尖刃,分经挑脉,痛至骨髓。
他方才认识到本已发生许久的事实。
她的心里真的没有他了。
在这一息,他万念俱灰。宣珩允终于彻底意识到他这段时日自以为是的深情挽回时则荒诞滑稽。
随之,更刻骨铭心的痛贯穿他的心脏,五载夫妻,是他终让她落得孤苦无依、形单影只。
“阿玥,”宣珩允沉声低喃,“我求你再信我一次,我真的心里有你。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我保证,我一定为你寻得圣医良药。”
楚明玥面无表情听着,忽然手背掩面轻声打出一个哈欠,这出无厘头的闹剧,她看乏了。
“夜深了,陛下回吧。”楚明玥转身朝床榻走去,顺手放下重重罗幔,“对了,虽是外苑,亦不方便久留外男,明日就收拾收拾,陛下还是尽早去铜元郡吧。”
纤挑的身影被一方小天地挡得严实,床幔内传出缎被的窸窣声响。
直至床幔里所有动静都消失,宣珩允的面色依旧是血气尽失的灰白。
她曾央他说声喜欢,他端傲矜贵不肯言,如今他心甘情愿剖开内心,可她,听乏了,他之于她,已经无足轻重,甚至比不过一床裘被给的温暖。
“陛下请回,郡主需要休息。”半夏朝床帐看一眼,声音压得很低,不能再惊扰郡主清眠。
眼瞧着陛下木然转身,失魂落魄走出寝殿,一头扎进浓稠夜色,细雨绵密,他连雨具都不曾带,半夏和另两个宫婢一样,行礼的同时个个诧异又困惑。
唯有丹秋表情讪讪,掩不住心虚。
寝房里再次暗下来,诸人退到外间再无声,唯听雨声落在瓦片上,又急又密。
经这么一番折腾,次日楚明玥睡至隅中过半方醒。
床幔被那一对镂金雕花的冰玉钩子挂住,楚明玥一离开床榻,就瞧见丹秋跪在一尺开外,耸肩颔首,似蔫儿茄。
“嗯?”楚明玥被半夏和两个小婢服侍着更衣,“跪着做什么?莫非是本宫说了罚跪的梦话却不自知。”
“都跪半夜了,就是不肯说做了什么错事。”半夏又气又心疼,“就是天大的错事,郡主何事用这种方式惩戒过宫人。”
丹秋紧紧抿唇低头。
楚明玥最后换上半夏手中拿着的云烟粉缠枝纹暗花暗花褙子,踱至丹秋身前,“起来。”
丹秋被半夏扶着站起,双腿僵硬酸麻,她一抬头,楚明玥才看清这丫头眼中的红血丝多的像是要吃人。
“这死心眼儿的,你就不能等本宫睡醒了再跪,快让她坐下说。”
小婢搬过来一张圆凳,丹秋不安坐下。
“说吧,何事犯得着这等阵仗。”楚明玥坐在妆镜前的绣墩上。
“丹秋万死,前日里带陛下去外苑,一时口无遮拦说了重话。”
丹秋把那日在外苑,她无礼冒犯陛下说的话一五一十倒得干净。
她责怪陛下虚假深情,就连郡主来小日子腹痛是小产留下的病根儿都不知。
楚明玥面上淡淡,倒是无甚在意,轻呵一声。
想来他昨日下山,是让人核实过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昨夜的形同癫狂之态,非是心里有她,不过是愧疚心作祟。有多少次他轻描淡写说她,即是腹痛就莫贪凉食。
他骨子里蕴藏着自负的傲气,偏又不知为何会有藏在深处的自卑,明明登极之路走的比旁人都坦顺。
一朝得知误会她多年,不知真相多年,他的性子,是当愧疚、懊恼的。怕是会悔意如山,叩问自己算什么夫君。
何必呢,感动自己扰了旁人而已,只是全自己一份心安理得。
楚明玥清醒,轻笑一声并无介怀,“说了就说了,这也犯得着你折磨自己膝骨半宿?”
丹秋低头不看楚明玥,“求郡主责罚,郡主若不罚奴婢,奴婢心里堵得慌。”
楚明玥黛眉一挑,笑吟吟道:“哟,那成,本宫得让你心里舒坦,就罚下次下山玩,你留下看家。本宫带春儿和甜儿去。”
她怎会在意这些,若说和宣珩允之间还有事情是她介意的,那就是先帝遗诏广告天下,她的玉牌从宗人府撤下,如此,她才是彻彻底底回归楚家,只是楚家女儿。
楚明玥摸着指尖一算日子,想来这几日,宗人府拟好的文牒就该送到铜元郡请御批了。
而昨夜从殿外冲进来护她的两个小婢皆是一喜。
青鸾苑的人都是定远侯选出来的,当年送这些人来别宫时,还都是说话漏风的半大孩子,定远侯请了宫里不再当值的嬷嬷来山上照顾她们。
她们都是绥远军的遗孤。
定远侯曾交待过楚明玥,到了嫁人的年纪必须放她们离开,切记要备上丰厚嫁妆。
两个姑娘平日里自觉比半夏和丹秋矮两级,从未奢望能贴身服侍,如今听郡主竟要带她们下山玩,无不欢喜。
又平淡过了两日,她们心里都期待的紧。
雨断断续续下了两三日才放晴。正好楚明玥的小日子也过去了,就惦记着要去看看柳舒宜的麻烦事解决的如何。
昨夜又一场急雨,辰时放晴。空气中揉杂着青草、桃花、泥土的混合气息。
那辆檐角挂满风铎的马车从敞开的行宫正门出去,驶入通往山下的葱郁绿荫里。
楚明玥推开小窗帘帷,让清风吹进来,深吸一口,心清神明。说是下山玩,实际上都知道,是她放心不下柳舒宜,一定要过去瞧一眼。
马车内尚有半夏、春儿和甜儿端坐在小凳上。
晓风自马车里两扇小窗穿过,吹得姑娘们发间簪坠似蝶舞动。
楚明玥一边肘骨撑在窗上,叉了颗青梅噙在口中,江左就连应季的果子都和洛京相差甚多,虽每年各地都会及时上奉新鲜果子,可如今一尝,味道还是不同。
熟透刚从枝叶间摘下的果子,酸甜可口。
楚明玥被这一口果汁四溢的青梅取悦,飞凤的眼尾弯如月,唇角梨涡醉人。镶红玛瑙的平花白玉钗下挂了一串红珊瑚,此时正惬意轻晃。
“那夜闯入的人,是本宫以前的夫君,以前的。”视线落在车外匆匆而过的繁茂密林,她轻描淡写一说,又适时而止。
这是在给春儿和甜儿解惑,两个丫头聪慧,瞬间心领神会,并不多问。
四月的风舒缓,尚带着雨后的凉意,吹着山间林海绿波,似浪起伏。
突然,一声清笛悠转而起,葱郁林叶间剧烈抖动,不过一霎,又恢复如常。
楚明玥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可这山林里不会无故响起笛声,彩衣镇人上山,皆绕苍鹿山而攀坡缓道多的多果山,那处山上野鸡野兔多,野果子也多。
而苍鹿山被修葺过,未避行宫被频扰,野物都被赶往别的山脉了。
且这笛声婉转悠长,吹笛之人定是内力深厚的高手。
“郡主,有人!”半夏亦有所感,一脸警惕朝外望去。
“郡主,咱们被哪个狂徒跟上了。”车外,何飞一声喊,声音爽朗响亮,“郡主莫怕,兄弟们早就想活动筋骨了。”
楚明玥转动眸光,诧惑望向远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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