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这样一个黄昏,韩家住宅虽说没有经历兵荒马乱,但却透着死一般的沉寂。
韩淑慧并非善善之辈,换做任何一个人,见到顾家人,只怕早就厮打成一团了,但她没有,坐在韩家客厅里,语气沉戾:“劳驾给你母亲打个电话,就说我是韩淑慧,有些话我想当面问清楚。”
顾城说:“我母亲最近会回国,到时候我可以安排您和我母亲见一面。”
“多久?”
“不确定。”
“我问多久?”
倒也不是说韩淑慧语气有多逼人,气势在那里摆着,顾城还好,任凭周遭环境多恶劣,依然能够沉稳如初,平静的表情和死寂的氛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最迟半个月。”
相较于顾城的心平气和,小孩承受力就明显弱了一些,顾流沙往顾城怀里缩了缩,小心翼翼的偷瞄韩淑慧,她能够感受到韩淑慧言语中的敌意。
韩淑慧目光对上顾流沙,意识到那个孩子可能因为她的话语受了惊,起先在车里还觉得这小女孩很可爱,得知她是沈雅孙女之后,再多的喜爱也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了等待时间,韩淑慧态度明显有了缓和迹象,但也称不上有多柔和,若不是为了等韩愈回来,她是极其不愿意面对顾家人的。
顾城看起来倒是精明老练,遇事不慌,短短一瞬,就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只可惜……不能继续往下深想了,那是不能触及的源头罪孽,每次念起就会燃烧成燎原大火。
韩淑慧不说话,客厅里就没人再开口。顾城站在窗前,顾流沙不知何时又跑了出去,在花园里一边玩着石子,一边朝门口频频望去。
来到t市,率先打电话给韩愈,是有话要对他说的,司机把他和流沙接到韩家住宅,没想到最先迎来的不是韩愈,而是韩淑慧。
韩淑慧的怒气,顾城是知道的。身为顾家长子,他愧对阿笙,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他却没能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一系列悲剧,他觉得都是他的错。
有五年的时间里,他并不知道陆子初的存在,更不知道阿笙和陆子初之间有过那么一段情,母亲隐瞒不说,更怕见到阿笙,她说见到阿笙会觉得难受。
在阿笙和他们共同生活在西雅图之前,他一直以为阿笙是出了车祸,受了刺激之后才导致疯癫。
“阿笙爱他吗?”那个他,指的自然是韩愈,他一直觉得阿笙结婚太快了,快的像是一场梦。
“你也看到了,韩愈对她很好。”母亲在厨房里做菜,一刀一刀下去,小拇指缺失,他觉得眼前一片刺疼。
他问过母亲,手指是怎么一回事。母亲说人总会有想不开的时候,那段时间太难了。
她说着,开始抡起手臂擦拭着眼泪。
闲暇时,他会去洛杉矶看望阿笙,韩愈确实对她很好,百般呵护。
那天吃饭,他也在韩家,阿笙喝汤时,大概觉得味道太淡,直接把嘴里的汤吐到了碗里,韩愈拿餐巾给她擦嘴。
她转瞬间就忘了先前喝汤的事,她虽不记人,但韩愈待她好,她还是知道的,等韩愈给她擦完嘴角,她竟拿起放在碗里的汤匙,把她之前吐到碗里的汤重新舀起一勺,送到了韩愈嘴边。
阿笙什么话也没有,但目光却是殷切的。
他当时心一咯噔,正欲出言阻止,没想到韩愈在微微抿唇之后,竟含笑把汤喝了。
后来,顾城对韩愈说:“其实你可以不必喝。”
“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她把汤吐到碗里,过了一会儿忘记了,自己又端起来喝了。”他无奈的笑笑:“与其她喝,还不如我喝。”
当时的触动,让顾城眼眶瞬间湿润。他知道,这个男人一定会好好待他妹妹,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法律上,韩愈是阿笙的丈夫,他是没有权利把阿笙带到家里照顾的,也没那个条件。
顾家已非往昔,彼时顾家离洛杉矶很远,母亲身体不好,流沙年幼,父亲入狱后还要归还客户欠款,生活似乎走到了死角。
其实那些债务,韩愈早已暗中帮顾家还了,但顾城没有接受,想尽办法赚钱,每月把钱准时汇给韩愈。
韩愈给他打电话:“一家人,你这样倒是见外了。”
“这是顾家应该担负的责任,只要你待阿笙好,就算是在帮我了。”
真正知道陆子初的存在,是在父亲出狱后。
父亲一直不知道阿笙疯了,自从母亲有一次见他哭的太伤心晕倒之后,他就不允许家人去看他。
他在监狱里给家里打电话:“别来看我了,你们难受,我也难受,我在这里很好,没什么可牵挂的。”
他说:“我坐牢这件事,别告诉阿笙。”
老人那时候又怎知,他的女儿已经疯了,他一直怀揣美好期望,觉得儿女可以过的很好,所以出狱就医,回到家里得知阿笙出事,老人瞬间就崩溃了。
所有事实真相开始曝光人前,顾行远躺在病床上,把被子拉起来,蒙着脸嚎啕大哭。
哭声从被子里飘出来,他从不知道父亲可以哭的那么伤心。纵使是07年入狱宣判,也不见他流下一滴泪,但那天他似乎要把积蓄多年的泪水全都流尽一般。
母亲跪在父亲床头,父亲哭,她也跟着哭,她说:“我没办法了,没办法了……”
“我辛辛苦苦把她培养成才,就这么毁了……”顾行远嘶哑着声音,痛不欲生:“早知道我死了算了,我还出来干什么啊?”
顾城站在室内一角,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之前认定的事实,一夕间被全盘剥落,这才意识到现实可怕着呢!
夜里,顾行远撑着瘦弱身体,对顾城说:“带我去看看阿笙,看看……”我女儿三个字,顾行远最终没有说出口。
抵达洛杉矶是凌晨,一门之隔,顾行远却在别墅外止步,他先是走了几步,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好像随时都会晕倒一般,但几步远,顾行远却是再也不敢往前迈进,很快又返身往回走。
顾城上前要按门铃:“爸,我叫阿笙出来看看你。”
“不看了,不看了……”顾行远那时候走路已经很吃力了,听到顾城的话,却是越走越快,到最后却像是跑了起来,他说:“快走,快走……”
声音竟是一阵哽咽。
数月后,顾行远病情恶化,临死前,他终于见到了阿笙。
那是一个午后,父女多年不见,顾行远早已瘦削的不成人样,韩愈带她来的时候,顾行远只同韩愈说了一句话:“等有一天你有了孩子,你会明白我此刻的感受。”
“我和阿笙这辈子不要孩子。”那天,韩愈似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顾行远让韩愈回避,他想和阿笙单独相处说说话。
阿笙局促的站在病房里,大概是回光返照,顾行远下床,拉着阿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一旁放着一盆温水,是之前顾行远让顾城端来的。
那天,顾城隔着门窗,看到顾行远半跪在地上给阿笙洗脚,室内的人在哭,他的泪也跟着一起滑落。
“你小的时候啊!我每次出差回家,你都会放下作业,烧热水给我洗脚,你说要给爸爸洗一辈子……”顾行远哽咽难言,过了一会儿又说:“孩子,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这辈子爸爸没有好好照顾你,让你吃了太多的苦,等到了下辈子,你还做我女儿,爸爸哪都不去了,就呆在老家,我们一家人过简简单单的生活,平安就是福,你说好不好?”
那话,也不知道阿笙有没有听进耳中,只知道她笑了,似懂非懂的说道:“好。”
顾行远是在晚上去世的,一直到死都没有原谅妻子,当时韩家住宅,韩愈端了一杯牛奶给阿笙,那杯牛奶她没握紧,当即摔碎在地。
似是血缘浓郁,阿笙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像是在杯碎瞬间,她失去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2013年的11月底,顾城透过落地窗,看到庭院中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紧紧的拥抱在一起,轻轻笑了。
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长大了,就越来越怕相逢场合太煽情。
刻意营造的欢喜,精心设计的亲切缠绵,无谓般的嘻嘻哈哈……不管哪一种,倘若做的不好,就会让人觉得真心不足。
日落黄昏,即将28岁的顾笙眼神柔和,表情慈悲,当她安静下车,轻轻唤上一声“简”时,顾流沙猝然抬头,看见无悲无喜的那个人,突然之间,眼泪突如其来的砸落在了手背上。
顾城从客厅里走出来,这一晃,居然七年过去了。
时间是把无情的刀,世界在变,物价在飞涨,人在与时俱进中发生着改变,顾笙从绝望到现如今的正在被治愈,似乎书页翻过,生活不再对人有所亏欠。
人生低潮期,仿佛早已在无声无息中一步步走远。
站在阿笙面前,他在黄昏中试图微笑,阿笙牵着流沙的手,缓缓站起身,就那么淡淡的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这让顾城有些失落。
“姑姑,我和爸爸很想念你。”顾流沙在一旁开口说话,满脸欢喜。
阿笙摸了摸顾流沙的头发,一脸温柔:“我也想念你们。”
那声“你们”,囊括了顾城,看着顾笙和流沙的背影,因为逆着光,顾城微笑扬起的瞬间,眼睛竟是酸涩一片,似有眼泪即将滑落。
“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见到阿笙。”顾城走的慢,这话是对同步而行的韩愈说的。
“三月份的时候,她就想见你,当时未能如愿,但心里一直都在惦记着。你回国,总要见她一面。”韩愈声音还跟以前一样,有些冷,有些疲惫。
顾城侧眸看他,还记得初次见到韩愈,寥寥数语意气风发。他有这样的资格,定居国外,在当地很少有国人可以在他那个年纪成为商界翘楚。
他依靠的不是韩永信留给他的遗产,而是他自己的努力和辛苦打拼。
那天一起在韩家吃了一顿饭,人前精明能干,在家里却化身成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居家男人,他把最好的东西给了阿笙,最差的情绪留给了他自己。
顾城当时在想,这世上怕是没有人会像韩愈一样对阿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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