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汤世亮家十几里地,数山相夹,有个山窝子,之间天造一股山泉,于乱石丛中飞泻而下。站在山脚水潭边,抬头望去,自下而上,那白练似的水流两侧,疏疏落落的建有几处木屋。快到山顶时,却又没有了房子,只见山坡上有数丛杉树。树根子底下,闪出一段小路,突兀地吊在山边,斜阳照着,晃晃悠悠的。诗人见了,只怕要附会说是仙人桥;孙喜瞄了瞄,只觉得有些吊诡,便问道:“木头哥,你真是住在自来井么?”。
甘木点点头,并不搭话。他如今也算近乡情怯,只想着待会儿伯伯追问下来,要如何小心应对,才可免得一顿重罚。那两里多山路,直走得步步惊心。按照原先的想法,他位列优等生,会拿到学政的荐书,去潭州书院继续深造。但却在一怒之下,学途被自己结了业,还得罪了许多人。他搜肠刮肚,想要在自己读过的书中,摘下一个相似的例子来,安慰自己,改变一下那肉眼可见的、命运多舛的未来,记忆却又来作对,偏偏不如他所愿。
孙喜一踏上那段小路,便跑起来,急不可耐地想去看那自来井。站到杉树旁边、小路尽头的阔麻石上,他不由惊呼了一声。眼前景象,又迥异于那山谷中的逼仄,先是一口方形山塘,大不过三亩,周边碧草绵密。那塘水清澈,大小鱼儿在各色的鹅卵石上方,自在游弋,全不怕人。孙喜随手捡起一块石子,扔在塘心,看打得鱼儿四处奔散,甚觉称心,便哈哈大笑,围着塘转,去寻自来井所在。
山塘对面,有三十来栋木屋,面塘背山。每个屋子背面,都有一块菜土,分作数畦,各种些蔬菜瓜果。半围住这片房屋的,就是几座被树木掩映的山顶。站在山顶远望,那连绵起伏的群山,无穷无尽,和蓝天白云一起,化作一条灰线,匿入了眼帘。
自来井在水塘一侧,从井一路往前,数十步开外,便是一片林子;自出林起步步走高,直至一座险峻的大山,鹤立鸡群般耸立着。那是自来井的水源,井沿缺口处正咕咕冒气、不断流到塘中的泉水,相传就是来自那里。孙喜扒在井口,双手合拢掬水,先喝了个饱。嘻嘻笑道:“木头,这水是甜的。”
甘木心头有事,只是敷衍道:“嗯,我喝也是甜的。”
落日西垂,那大山的倒影映在塘中,凉气浸润之下,水底鱼群隐迹,房前鸡鸭垂首。孙喜正从井沿站起,林子中奔出一条黑狗,疾如闪电,扑了过来,一对前爪瞬间搭上了孙喜肩膊。孙喜慌乱之下,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那黑狗却不咬他,摇头摆尾地走到甘木身旁,在裤边挨挨擦擦。
“这是黑虎。”甘木将孙喜拉起,说道:“它喜欢你。见你和我在一起,打了个招呼。”
“这招呼也打得忒狠了!”孙喜揉着屁股,嘴里犹自嘟囔着。
甘木心中惴惴不安,只是望着那林子出神。
未过多时,一条壮汉头顶红巾,穿出林来。他身挎良弓,腰悬箭囊,左手提刀,右手按着肩上百来斤一个山猪,大步流星走到近前。甘木迎上前去,问道:“伯伯,哪里打来这个家伙?”
那大汉道:“就拿了个小的。围着两座山转了好一阵,还是给那大的走了。它先吃了我一刀,那家伙皮粗肉厚,不但没事,还倒还我两蹶子。把腰上擦破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嗤笑道:“转迷糊了,一对山雀还挂在竹上;明儿取了来,由你学堂瞎闹去。”
甘木苦笑道:“伯伯,山雀我不要。”
那大汉在甘木脸上看了一圈,依旧取笑道:“祸闯大啦?那就先烧水,将山雀拔毛嘛,干脆做一锅汤给掌谕老头,这人情也不小,够抵祸了。”
孙喜在旁,也不辨二人亲疏远近,插嘴道:“木头哥顶撞了县丞,廖都头要抓他,他先跑了。”
甘木见孙喜抖出实情,只得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县学里的事交代了。
那大汉听了道:“回去!”
三人回到家,甘木在房前屋檐底下的阶基上,笔挺的立着。那大汉也不管他,自己进屋去了。孙喜抬起脚来刚伸过门槛,转头一瞥,又缩了回来,忙去站在甘木身后。
过了不多一会,从屋内飞出一个木盆来,正落在甘木身前。甘木刚要除衫,想起孙喜,怕他笑话,便说道:“我不下塘,愿同黑虎放对!”
孙喜只听得屋内,有一只大碗重重地放在桌上,接着是倒水的声音,随即那大汉就出来,坐在门槛上,仰头喝了起来,那气味直冲鼻孔,是烈酒的醇香。
“你黎叔肯定教过,遇事该怎么应对吧?”那大汉半碗酒下肚,看了一下天,悠悠地问道。
“黎叔说,要运筹帷幄,不是,要审时度势。”
“怎么个审时度势法?”
“先是要知己知彼,接着要当机立断,收尾要不留后患。”
“还知道吹大气嘛。你一个娃娃,又晓得什么章惇了?你早生三十年,就凭你今日这般胡说,只怕要人头落地!但凡做了他对头,阳间故不让你喘气,即使你过了奈何桥,还是要追着刨坟鞭尸!”那大汉一口喝干了酒,将碗往孙喜一递,又道:“章惇不喜官家,官家也不喜他,死后也不饶他!喔,我说的是当今上皇。这几年又换了风水了,追封了个鸟名分;要不然那县丞也不来吹捧卖弄!可是你,不明人底细,信口开河,又私自潜逃,这场祸事还小得了么?赶紧地!脱光了下塘站着!两个时辰不许动!你,小子,先去筛碗酒来。后去塘边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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