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一声猫叫,朕下意识抬起头,一处高楼上不知何时燃起两点绿光,却是玛纳正蹲在窗台边俯视着朕。
你这死猫,怎的爬这么高,再细细一看,只见窗内印出一个侧身站着的剪影,似是安娜。
此楼乃是西班牙骑士的会馆,来岛上轮值驻守的各国骑士,具是按所讲语言与籍贯,分别住在各个同乡会馆,以便乡党之间互为照应。
虽说这些大善人、大游侠在加入圣医馆骑士团的时候,自己的财产照例应当充做公用,不过凡事并无绝对,总有些人财运昌隆,能设法搞到钱,或是族产颇丰,便嫌弃会馆住的不如意,在城中另觅他处购置房产,添置家奴仆役,娇妻美妾,乃至面首娈童。
不过作为高层领导,这西班牙人的领袖倒是要以身作则,不能过于骄纵,倒是栖身在这会馆之中,只是位高权重,专为他在顶楼腾出一处采光良好,风景颇佳的海景房间。
朕虽不曾拜访过,不过西班牙人领袖的住所生平又不是机密,先前向几个罗德岛兵卒打探过,是以知道此人住所。
西班牙人的首领加西亚·加尔塞斯,一位年富力强的卡斯蒂利亚人,虽然朕不知道卡斯蒂利亚是什么地方,不过当地民风彪悍,厚重坚韧,盛产精兵强军,最擅长驱除鞑虏,恢复天主,大约类比我大明四川吧?
此人原先在伊比利亚据说就经常身先士卒,和当地大食教徒、葡萄牙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作战勇猛,斩首无算,虽是仗着盔坚剑利,却也强过一票只会躲在城堡中瑟瑟发抖的贵族、宗室。朕对这种猛将总是颇为欣赏,奈何无缘相见,但现在小妹竟然身陷此人房间,朕还是得以家人为先,将安娜救出才是。
若是此人要伤朕的皇妹,就算他是圣人再世,国之栋梁,朕也要将其碎尸万段不可。
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摩挲一阵,朕变咬着短剑的挂绳,沿着墙砖接缝爬了上去。番婆子体虚,朕近来虽常常替她打熬力气,却也成效不大,好在她身体轻盈,不过百斤,攀援几层楼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朕曾命令中村太郎整理过倭国忍者的刺探之法,变成百川归海一书,虽成书尚早,仅有几页短篇,朕也得以一窥异国的用间之法。其中有一篇讲过,如何用名为苦无的匕状铁刺在墙缝中攀爬借力,或是挖掘墙根,朕也命中村太郎实际演练过,虽不至如壁虎游墙,却也能在高宅大院间来去无碍。
此后朕便在内宫的几处矮墙墙根下埋设削尖的木桩,倒是抓到不少闲杂人等不提。
西域虽无苦无,君堡的铁匠倒也堪用,番婆子要他们铸炮不成,打两个匕首形制的苦无倒也不在话下,此次出海也随船带了不少在船上。
将苦无插入墙缝,沿着墙砖凸起和苦无手柄攀到窗台边之后,朕悬在窗外,暂时不急着进去。
这欧罗巴的窗户形制与大明不同,大明窗户都是用纸糊上的,西域的有钱人家,会用上威尼斯产的玻璃,但穷人就只能以木板钉成窗板,做成小门样式,到了夜间或是风雨来袭时便将窗合拢。好在现在这窗开着,否则木板封死的窗户要硬撬开,还得费一番手脚。
朕听着里面的声,准备翻身而入,却发现安娜似乎在和另一人讲着话。
安娜发问道:“那我要是这样攻来呢?”
随即便是乒乒乓乓一阵兵刃相交声。
低沉沙哑又不失自信的声音在打斗中从容的回答:“你的剑术师承自利希特瑙的汉斯剑圣一脉,只是利希特瑙剑团的日耳曼剑法只适合长剑,小姐所持的短剑使出长剑剑法,施展瞥击时便不易发扬这套剑法攻守合一的特性。再者小姐尚未长成,手脚不够长,只要在下如此一来……”
朕听得魂飞魄散,要是安娜殒命此处,番婆子不得把紫禁城拆了?
便顾不得许多,踩着苦无翻进屋内,却见得穿着睡衣的男子正用长剑剑脊拍在安娜脑门上,长剑锵然长鸣,安娜连退数步,双手抱住脑袋,眼泪汪汪的看着刚跳进来的朕。
男子将长剑挽了个剑花,似是早有察觉般看向朕,全身没有一丝杀气,倒是颇有古井无波之相。
他眯起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朕,眼珠子转了两圈后,放低剑身,颔首道:“尊敬的巴塞丽莎,很荣幸能在寒舍招待您和令妹。”
朕不怀好意的反问,搭在窗外的手已经从墙缝中拔出苦无,另一手已经接过嘴里的短剑:“招待?用长剑?”
男子笑道:“令妹可是想送在下马钱子助眠。”
朕的眉头跳了跳,安娜你未免太心急了。既然身份已经暴露,朕索性把面纱撤下:“阁下可是加西亚·加尔塞斯?”
加西亚点头,摸了摸乱糟糟的胡子:“正是在下。”
朕不以为意,睡在加西亚房间过夜的人,若不是他本人,总不能是他的男宠不成?再者表面身份根本不重要,便又问道:“阁下可是,孔庙卫队成员?”
听到这个名号,加西亚微微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我不知道什么圣殿骑士团,那些异端不是一百年前就被铲除了么?巴塞丽莎怎会问出这等问题?”
朕反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朕就是巴塞丽莎的?”
加西亚鼻翼耸动:“在下听人说起巴塞丽莎英姿,随身环绕着紫堇的香气,这罗德岛内城都是一群骑士,怎会有人使用香水,故而陛下一进入房间,在下一闻便知是巴塞丽莎亲临。”
番婆子……你出来刺杀还喷香水?以番婆子的心思缜密,不应该有此纰漏才对啊。
加西亚好奇的问道:“巴塞丽莎说在下是圣殿骑士团,可有证据?”
朕听完哈哈一笑,说你是你便是,不是也是。但朕怎么说也是大明提刑官,怎可信口胡说?
“是大剑。”
“什么?”
朕抽出短剑,剑尖下移,虚指他的两脚:“你虽然使的长剑是一手半剑,用法也是一手半剑的剑法,但朕看你的步伐,左右脚分岔要比一般的剑法还要宽一些,显然你惯常使用的武器,并不是医馆骑士团的长剑,而是一种更长,更重的剑,否则不需要如此压低重心。”
加西亚哦了一声,似乎颇为感兴趣,朕便接着讲:“传言说孔庙骑士各个腰缠万贯,所穿的盔甲都是名匠精心打造,是以无须持盾,可以腾出双手持握沉重兵刃,故而选了宽刃大剑为步战兵刃。倒是医院骑士团财政拮据,所使的兵刃盔甲多为战死、退役成员遗留,盔甲不如孔庙卫队,所以要一手持剑,一手持盾增强防护。虽说合格的骑士膂力过人,也没法单手使宽刃重剑,故而剑法更偏重长剑。手半剑的好处就是既能用作双手大剑,亦能做单手剑使,用宽刃大剑的剑法也能使得,故而你持握长剑的姿态从未修正过。”
加西亚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朕随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万一这人喊救命,朕可没把握在一合之间将他砍了。点子扎手,怎么也要三合才能取他首级,若是安娜助我,朕也要约莫两合。
“圣殿剑术已有百年不曾问世,你怎知大剑要如何使得?”
岩流小次郎曾在朕座前演武,他举着长约七尺的野太刀,耍的虎虎生风,天地惊变,步伐身段便是如你这般。倭人的野太刀亦是双手持握的重型兵刃,一击之下可劈穿铁甲,最重的有十三四斤,这才需沉腰开步,以驾驭刀重,手半剑不过三四斤,哪需要这种技法?
加西亚看了看朕,又看了看安娜,窗口猫叫了一声,玛纳与西班牙人对视一眼,他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剑鞘,也不顾强敌环伺,将剑还鞘。
“额,被朕点破身份,你不应该拼死抵抗,将我等灭口么?”
他苦笑一声:“我自认还没那条龙那么强,指不定是谁灭谁的口。巴塞丽莎既然来了,要不要和在下聊一聊价码?不知拉斯蒂克开了多少价,要买我的性命?”
朕怎么知道,这是番婆子谈的生意。回忆了一阵笔记上的内容,朕答道:“不外乎是君堡与圣医馆骑士团相互通商,结为兄弟之邦,共同进退,以御鄂图曼。”
加西亚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就算您待在君堡什么都不做,过些时日骑士团本就会来和您商讨这些。”
番婆子被那老狐狸当枪耍了?以番婆子的心计见识,不应当看不出这点啊。
朕举起左手,用苦无的柄挠着发痒的头皮:“那怎么办,要不朕这里还有半瓶鹤顶红,你用热水冲服,免了死无全尸之苦?”
唉,砍不了头了。
加西亚顺势坐在床上,把剑丢在身边,伸手拍了拍剑柄,安娜和朕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要不要趁此时下手,杀了他固然没什么难的,就怕他大喊一声,引来守卫,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自然,朕是指罗德岛大大的不妙。
他却不管形势,从床头柜上拿起梳子,将乱作一团的头发梳理整齐:“巴塞丽莎,要不要听一听在下的报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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