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疲惫的卢卡斯和季米特里奥斯,忙活了一夜没睡的两人哈欠连天,确定他们已经到了极限后,我让仆人送他们去隔壁空置的卧室睡觉,并叮嘱仆从,四个小时后把他们喊醒。
悄悄把字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我在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保护下,进入了大堂。因为全城进入了戒严状态,原本用作宴会厅的大饭堂现在满是来来往往的市政厅文员和城防军士兵,一队队整装待发的军人在门外的院子里集结,穿着礼服的神职人员正在给他们做战前弥撒。
我走过去一看,主持弥撒的居然是大牧首约瑟夫二世。
士兵们纷纷向我行礼,挥了挥手,让军官领着他们前去执行任务。
“猊下,您怎么来了。”
我很担心牧首,圣索菲亚大教堂和整个君堡牧首区在他管理下还能苦苦支撑而不至于崩溃,正是因为约瑟夫二世的人望。何况我们教派中混到都主教这个级别的人员就他一个,万一约瑟夫二世蒙主召唤了,君堡牧首的位置多半就落到正教会的教士手里,对于我们孔雀天使教团来说麻烦就大了。
牧首微微点头:“亲爱的巴塞丽莎,基督保佑,您无事便好。”
我接过仆人递来的酒杯,从木杯中嘬饮一口热牛奶,再从仆人托着的托盘里拿了两块薄饼:“劳烦大牧首猊下替我忧心军事了。”
牧首将手里的烛台和十字架交到辅祭手中,对我道:“巴塞丽莎,朝中知兵的堪用能臣不多,臣自然要替陛下分忧。”
连牧首本人都要出面动员军队,而不是由专门的随军教士主持,凋敝如此的现状让我下意识想叹气,但顾及到这是在公众场合,不能打击士气,便硬生生忍住了。
“猊下,现在派驻的步兵中队是去替换芬内尔区的卫戍部队?”
牧首蠕动着干裂的嘴唇:“我们兵力不够用,只有半个中队是轮换芬内尔区的守备队,另外半个要分去防御贝西克塔什教堂周围。卢卡斯已经动员了城里一部分市民,以及金角湾港区的水手,协助我们守卫城墙,替换下士兵戒严城内。”
我掰下薄饼没吃过的那部分,递给牧首:“有异动吗?”
牧首随意接过,剥掉饼上烤焦的部分,咬了一口,碎屑粘在他花白的长胡子上:“没有,那些犹太人很有被卷入政治斗争的经验,全都很老实。上午热那亚人有两条商船入港,已经很自觉的归拢了船员。罗斯人都在修整军备,最坏的情况下可能要请求他们协助。土耳其人的社区出入口已经戒严,但根据巡逻队回报,他们的咖啡厅和茶馆里依然全是人,几座大食庙依然在照常召集信众做天课。”
我沉吟着听他汇报完,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那么,威尼斯人呢?”
“有几个急着和奥斯曼做香料贸易的威尼斯商人,今天上午因为戒严的缘故,和城防军发生了冲突,拘捕了其中两人。”
我不再说话,而是在自己心爱的胡桃木扶手椅上落座,乍暖还寒时的春风穿堂而过,让我倍觉寒冷,不禁裹紧了紫袍,刚刚的牛奶带来的暖意在风中烟消云散。
一条毯子已经披到了我身上,我下意识仰起头,看到乔治满是担忧神色的脸:“康丝坦斯……”
我挪动着屁股,尽可能让自己坐的舒服:“乔治,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刺杀么,从亚当的长子谋杀次子开始,人类就喜欢用刀兵代替言语。所以在历史上,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我把另一片薄饼递给他:“你觉得谁会是凶手呢?”
接过问题的历史学家把饼握在手里,端详着表面的纹路苦笑道:“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表面来看,蛮不讲理的威尼斯似乎最像是幕后策划,君堡的主人遭遇刺杀,却依然执着于蝇头小利,要求我们解除戒严,使者视罗马帝国的威严无物。”
“嗯,接着说。”
乔治看了看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拉开一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牧首则顺势坐在他身边,所有的仆人看到牧首的黑袍,都自觉的绕开了我们。
我的好友压低了声音:“但在我看来,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哦,看来你比某位赛里斯的提刑官脑子好使一点,不愧是学历史的。
乔治的两只手在空气中比划着:“对于谋划者而言,只有其他手段已经没有办法达成目的,才会将刺杀这种不名誉的行动付诸实行。这样考虑的话,如果尊敬的巴塞丽莎死于卑劣的刺客手中,谁会是最大的利益获得者呢?”
“表面上看,是奥斯曼人,因为君士坦丁堡是卡在他们国土咽喉上的尖刺。但是不要忘了,即便巴塞丽莎不在了,巴列奥略家还有很多男丁会继位,这并不能改变现状。”
“这么看起来,急急忙忙想要解除戒严的威尼斯人似乎是最有可能的凶手。巴塞丽莎在商业上和威尼斯人多有冲突,并且您一直坚持要赎回君堡的关税权,并提高城内的商税。如果巴塞丽莎被刺杀,威尼斯人利用这段权力真空期穷追猛打,就能巩固他们在君堡的利益。”
“但这么说的话,热那亚人也是一样的,权力交替时,这些商人都可以趁机大捞一笔。可奇怪的是,热那亚人似乎对此毫不热心。”
“说到底,热那亚、威尼斯,都是商贸共和国,在君堡的侨民全都是商人,使馆并没有约束社区成员的权力,可是只有威尼斯商人因为贸易受影响而大喊大叫,热那亚人却都乖巧的收缩在商行内,那些商人毫无心怀不满的表现。就好像……”
“就好像热那亚人早就知道刺杀会发生一样。”
孺子可教啊,我不禁点头附和。
“不过。”乔治从下巴上揪下一根胡子,“为什么呢?对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来说,刺杀巴塞丽莎,并没有太大的收益吧,继位者不论是狄奥多尔还是安德洛尼卡,都不是昏庸之人,他们不见得会在你的兄弟手里讨得好处。”
我向后倾倒,倚在扶手椅的靠背上,右腿架在左腿上:“所以说你还需要学习一个。商人为了利益可以贩卖绞死自己的绞索,但是商人为了避免亏损,他们敢把全城的灵魂都典当给地狱。”
我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勾勒出熟悉的宫殿:“你知道基奥贾战争吗?”
“我知道的,可恶的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为了银钱大打出手,打完仗居然要我们埋单,简直岂有此理。”
抬起手,比划了一下,指尖立刻传来木杯的触感,乔治已经把杯子递到我手里了。
灌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我才低声说道:“那场战争,热那亚是输家。准确来说,他们两国都是输家,两者的商贸和贸易站都因为这场战争而损失惨重。但总的来说,热那亚的损失更大一些。”
“这些海上讨生活的商人自发组成的城邦,其实日子没有表面那么光鲜。威尼斯本土面临着匈牙利和神圣……那啥帝国的威胁,而热亚那日子更不好过,法兰西,日耳曼人,阿拉贡王国都对这片土地垂涎欲滴。”
“靠大海而生的海上共和国拥有大量商船和训练有素的水手,只要有必要,这些水手可以在战时转为强大的海军,但海船可上不了岸,不能用于陆战。而领土狭小,人口寡少的城邦国家,也无力组建数量庞大的陆军,只靠海兵队可无法在敌国入侵时保卫家园。”
“所以富有但缺少人手的商人们,只能通过昂贵的雇佣兵来得到安全感。”
“除了陆地的威胁,他们面临的威胁也来自海上。热那亚人和威尼斯人在东地中海的贸易区几乎相互重叠,唯一的例外就是黑海。如果威尼斯人也设法取的达达尼尔海峡的入海口,将势力渗透到摩尔多瓦、罗丝和克里米亚草原,那热那亚人在东地中海就再无优势可言。”
乔治不解的声音再次传入我耳中:“但是,这和刺杀有什么关系?”
我把微温的牛奶一饮而尽,依然紧紧闭着眼睛:“刺杀本身不重要,它只是一个借口。牧首猊下?”
苍老的声音响起:“我在这儿,巴塞丽莎。”
“劳烦猊下亲自出面,去一趟罗斯人社区,让他们都武装起来,准备好突袭威尼斯人的社区。”
听到牧首离席的窸窸窣窣,我把手撑在椅子扶手上,记忆中的宫殿土崩瓦解,在坠落如雨的砖砾中慢慢站起身,睁开了眼睛。
乔治不解的看着我,更不明白为什么牧首对我的命令毫无疑问:“突袭威尼斯社区?可凶手不是热那亚人吗?”
“你还没明白吗,我的朋友。”我看着还懵懵懂懂的乔治,“君士坦丁堡,马上要爆发战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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