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从昏昏沉沉的睡眠中醒来,头有些疼——怕是又附身到那个番婆子身上了。
身体不复往日的轻盈,有些心闷气短,胸口沉甸甸的,是因为这缘故吗?
果不其然,朕已经不在皇城之中,而是在一处营帐中,雕花的铜壶在炉子上咕咚咕咚的温着。
不知为何,这个番婆子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因为睡姿问题,胸口压迫在两团软玉上,这才让朕喘不过气来。朕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一条毛毯不知何时披在了背上,随之从肩头滑下,落在画满大食文的羊毛地毯上。红黄相间的地毯上满是酒渍,两个镶金嵌银的酒杯翻倒在不菲的毛毯上。
朕的双手压得有些麻了,这番婆子怎么回事,不在自己房间睡觉,怎么在这里打盹?
狐疑的看了一圈四周,营帐中空无一人。
……也不尽然,当朕这么认为的时候,在桌子对面,朕看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壮汉正躺在造型奇异的卧榻上。他头上包着一层厚厚的白色头巾,脸上留着精心修饰的大胡子,一席华贵真丝长袍上满是褶皱。
看到朕醒过来,他微微举起杯子,酒液荡漾:“比起胆量,你们巴列奥略家的酒量可真是小啊。”
朕一阵恍惚,此人是何人?此地是何处?番婆子这是被绑票了?
细细一打量,却发现这人气度非凡,衣袍华美,哪有这样的山贼,若不是他身上隐隐的血腥味,就算说他是王公贵族朕也相信。
所以说,番婆子一杯酒就给放倒了?
这人可真行,和女流之辈比什么酒量,朕有些气不过,不悦的回敬道:“酒量有什么用?凡夫俗子才需要借酒消愁,贵为帝皇应当吞江饮海。”
已经喝得眼神迷离的壮汉仿佛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胡子眉毛乱颤:“哈哈哈哈哈,说得好,巴列奥略家的巴塞丽莎……你比我见过的任何土库曼领主,十字军领主,克里米亚的大汗都更像一个君王。如果你以男儿身降生在那些贵族家庭里,我敢说你一定会成为奥斯曼最可怕的劲敌,甚至能在战场上斩下我的脑袋。”
“可惜,你生在这个年月的君士坦丁堡紫室,我是不是该为此庆幸?”
他说的话带有口音,听起来有些费力,朕捕捉到了一个词,鄂图曼?
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朕心神巨震,此人就是穆拉德再世?那个称雄一方的奥斯曼的大汗?
这个番婆子,竟然以手无寸铁的女流之辈,和匪首共处一室?
穆拉德自顾自的说下去:“我很佩服你的父亲,曼努埃尔二世陛下,愿他安息。从你身上,我能看到那位学者老皇帝的影子,你比你的哥哥们还像他。胡大保佑,他在世时,手里只有半个摩里亚和衰败的君士坦丁堡,不然你那个精明能干的父亲恐怕会变得更加棘手。”
这人话怎么这么多?朕分明记得,奥斯曼和番婆子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两人见面不应该刀剑相向吗?
穆拉德的思绪已经回到了过往:“我还记得,我的父亲,就是在这片营帐所处的地方击败了我叔叔的军队。你的奶妈是用希腊神话和罗马贤哲的故事哄你入睡的吧?可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教导我的吗?‘穆拉德!你要记住,如果要在狮子、鳄鱼和兄弟中挑选一样当做盟友,一定不能选兄弟!’”
“亲爱的康丝坦斯,你一定闻到血腥味了吧?那是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我在营帐里亲自处决了一个卡拉曼来的刺客。”
“你的父亲是文明人,他只用书信挑拨我和我的弟弟相互残杀,争夺苏丹的位置,那些信奉尔萨、信奉胡大的国王们,则直接兴起刀兵,入侵我的领地,屠戮我的人民。我能预见到,不论是否有人挑唆,在我回到胡大的花园之后,我的孩子也会相互残杀。那些国王们也会继续入侵,继续屠戮。”
“我已经很累了,可是我的表亲们,还有那些土库曼,巴尔干,高加索和马穆鲁克的领主让我不得安生,他们的军队让我白日不得饱餐,他们的刺客让我夜晚不得安眠。原本我幼时的梦想是当一个学者,或者成为托钵僧(德尔维希,大食教的苦行僧),去圣地云游,探寻世界的真理。”
“可是我的父亲是众苏丹之苏丹,他把剑粗暴的传给了我。”他拍了拍随手丢在地毯上的长剑,血迹从刻满经文的剑鞘中洇出:“这剑是奥斯曼苏丹的权力象征,也是苏丹背负的诅咒。从我接过剑加冕那天,我就不可能再亲近经书更胜于宝剑,或许有些人对此乐此不疲,但我已经厌倦了。”
“我希望能和你达成和平,我真的厌倦战争了,等我的长子成年,我就会把这把该死的剑交到他手里,拿起母亲留给我的经书,找一个谁都找不到我深山隐居。”
朕看着这个卸除防备,懒洋洋躺在奇异卧榻上的鄂图曼大汗,他眼中没有一点称雄野心、权力欲望的火焰,只有疲惫和痛苦。
“这些蠢话我不能和任何一个臣民说,康丝坦斯,从逻辑上讲你是我的敌人,可你看现在,只有和敌人同处一室的时候,我才能把这些让人嘴里起燎泡的蠢话说出来。”
“或许在我有生之年,我的孩子有生之年,都不会见到真正的和平……”
他话锋一转,从软垫中起身,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摞羊皮纸,上面已经签下了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但在此之前,我承诺,除非君士坦丁堡主动挑起战端,东罗马和土耳其将继续维持现有的盟约。我不能让总督和埃米尔们不满,所以你依然要缴纳年贡,并且君士坦丁堡继续向奥斯曼俯首称臣,我会以苏丹的特权减免你的一部分年贡。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字吧。”
穆拉德把沾满墨水的羽毛笔和羊皮纸递给朕,只要签下这个名字,无谓的围城战就会停止,城外让我数次在北京的龙床上惊醒的大军将撤围。
朕又何尝不是想签字呢?
可问题是,朕不会用羽毛笔,也不知道这个番婆子的全名啊!
总不能问这个穆拉德再世吧?不成,朕丢不起这个人,朕也不愿意这样暴露自己的异常,想个法子虚与委蛇一阵,等番婆子的魂再换回来,让她自己签这封协议。
万一这协议中有问题,出了什么事情,那也怨不得朕。
穆拉德再世似乎察觉到朕的迟疑,眼中带上一丝狐疑:“怎么了?你要知道,我给出的条件已经做了最大让步,如果你拒绝这份协议,我只能被迫继续围攻。某些人不希望在奥斯曼的欧洲和亚洲部分之间卡着一座独立的君士坦丁堡。”
“穆拉德再世。”朕念着这个别扭的名字,“朕也想签订这份条约,但是……”
朕思索了片刻,临时编造着理由:“就像城墙外有人不愿意看到独立的新罗马一样,在城墙内也有人不愿意这么轻易就投降,向奥斯曼朝贡。他们不愿意因为几天的围城就放弃来之不易的独立地位。”
穆拉德满脸失望,随着长长的叹气,他的肩膀塌了下去:“如果这是巴塞丽莎和元老院所期望的话,我很遗憾。”
他拍了拍手,随着清脆的掌声,两个黑人仆从从外面撩开帐篷的帘布,门外,几个穿着朕熟悉的锁子甲的士兵正在等着朕。
就在朕转身,走出门准备离去时,穆拉德像是想起了什么:“等等,康丝坦斯。”
朕犹豫的转过身,只见穆拉德在一张空白的羊皮纸上匆匆的写了几行字,追出来,把墨迹未干的羊皮纸交到朕手里,不经意间踢飞了脚下的酒杯。
朕就带着这份看不太懂的纸张,返回了君士坦丁堡。
随后在朕按照朕和康丝坦斯的约定,将这些事情原原本本的记录在她的日记上之后,没过两天,随着下一次的互换,康丝坦斯在朕的御书房中写下了一段力透纸背的留言。
“我的全名:kwνσtανt?νo?iΑ'Δpαγ?ση?Παλαioλ?γo?”
“你这个愚蠢的皇帝,自负的昏君,身在温室中的庸俗花朵,拜你不愿意签订合约所赐,奥斯曼人对城墙发动了一次进攻,死伤数百人,现在我们每年要缴纳足额的供奉,你满意了吗?”
“你忠实的,康丝坦斯·xi·巴列奥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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