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收回的稻谷太多,一时没地方辅晒。爸爸决定今早不去田里收稻谷,将已收回的晒干了收仓后,再去割收。
林海媚见难得有此良机,她想去松林采摘九月黄。此菌用来烧汤,味道一绝。
千山初醒,乳白色的云纱飘浮在山腰,像仙娥在翩翩起舞。
白云浅浮在蓝天上,静静地观赏雾纱的舞姿。
林海媚先去杂草丛转了转,“牛屎菌,在牛粪上的菌。应该不能吃吧,让你们在自生自灭吧”,她微蹙眉头,自言自语。因为妈妈说过,采菌,宁愿少采,绝不错采。
林海媚手拿一根粗枝条,不停地翻弄枯草丛。她期待奇迹出现,也怕是一条盘着的懒蛇。粗枝在手,至少也可以吓吓懒蛇吧。她想到这里,胆量增加不少,又继续寻找。
一只野鸟“扑腾”从茅草丛飞起,吓得林海媚一后退,脚踩在了丝草上。一个趔趄,她摊坐在地。目及之处,看到一丛纵山菌正挤得欢。
林海媚心中一阵狂喜,“鲜香的面条有了”。
这种原汁美味,敢称天下一绝。自带的鲜香,任何佐料都比不上。
长成的大菌,像一朵油纸伞一样,舒展着白色的脆脆的菌肉,表面呈深灰色,中间有凸起的伞顶。稍小一些的,表面呈浅灰色,伞柄人为地内收。更小的,就像一把从未撑开的伞。
林海媚小心奕奕把山菌一朵朵带根拔起,轻轻地放在提篮中。放好之后,上面再盖了一层松针,防止山菌挤烂。
晨曦如约而至,洒在树梢,倾落树下林地,整个松林间明朗起来。灌木丛不时有“啪啪”的响声,不知是响尾蛇,还是牛蛙的声音。
林海媚很怕这两个物种,她小心奕奕地避开灌木丛。找一些带杂草的林地,仔细地搜寻九月香。九月香一般生长在松树周围的空地。
鸟儿的欢鸣声此起彼伏,美丽的羽毛在阳光中尽情舒展。它们三两只嬉笑着追叫,不知是抢虫还是争偶。它们划过一束束阳光的身影,把五彩斑斓的羽毛掉在了地上。
鸟儿的清唱在山野的空寂中,空灵的回响。山阔林深。树绵景远。
林海媚就是在这样的风景中,浸润长大。所以她的心很柔,但又充满大山的阔。她的性格坚韧,也与大山的厚度有关。
近潭深无影。
林海媚身处松林中,也一样,她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因为林茂叶密,疏漏的阳光成了细斜的光束。
为了寻找九月黄,林海媚再次飘浮在林深的海洋。在一片松针密密的林间,她看到思慕已久的九月黄。它们正伸出嫩黄的脑袋,打探这新奇的世界。只是山高林茂,它们正感到永无出头之日时,一个姑娘惊喜的声音让它们看到了希望,“哇!好美的九月黄呀!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九月黄希望林海媚把它们带出大山,它们也想看大山之外的新奇世界。
九月黄的脚不断地往外蹬,林海媚挖菌的手指,不断地往菌根移动。
你情我愿的合作很快达成,林海媚用手轻轻一提,一朵九月黄正灿烂地笑看林海媚,“姑娘,还不挖快点,我们都想和你走呢”!
林海媚跪下双膝,精心挖出了全部的九月黄。提篮,已被装得冒尖了。她在附近摘了几片桐树叶,插在提篮的四周,九月黄再怎么调皮想看外面的世界,也跳不出篮子。
她走出松林,万山寂静,偶有鸟声浅吟。她离松林越来越远,反而又有了“远林闻暗笛”的美妙听声。
林海媚到家时,已快近正午。爸爸,大哥,二哥正围在玉米堆周围,用解放牌胶鞋底梭玉米籽。妈妈在用剪刀尖梭路子,一大堆梭去两行玉米的棒子,在堂屋内的空地上堆着。
爸爸他们三人再各自捧过去,用胶鞋底的齿轮梭完。
“二丫,你找到有菌的地方没呀”,妈妈边梭玉米槽边问林海媚。
“找到的,但没得好多。看嘛,就这点”,林海媚举着篮子给大家看。
“可以了,这么多。做人,不要贪心!”爸爸的话虽然带着教导,但没有一点训斥的语调。
“二姐,快点拿过来用水泡起,等下好烧清汤喝”,诗芹在厨房猛喊。
林海媚拿出九月黄,放在盆里用清水泡着,再放了一两勺食盐。她把篮子里所有的纵菌都拿了出来后,放在稍高处,稀疏平放着。
每次下面条时,煮上两朵,那味道真的美极了。
“么妹,我来炒菜”,林海媚挽着袖子,在灶间来回走动。
“二姐,大火来了哟”!林海媚明白,妹妹是叫她赶快炒肥锅肉。
肥锅肉已经切好,均匀地叠在盘子上。厚薄一致的刀功,说明林诗芹饭菜做得不少。
熟能生巧,在哪个行业都适用。
锅底见红。
林海媚倒了少许菜油润锅,起油烟后,然后放入姜片,大蒜微炸,倒下肥锅肉翻炒出油后,然后倒点酱油着色。再放自制豆瓣酱翻炒入味,最后倒入酸姜丝和酸红辣椒,翻炒。洒上新鲜的蒜苗片,翻炒出锅装盘。
这道本是妈妈的拿手菜,被姐妹俩学到精华后,妈妈再也没上过灶台。除非姐妹俩不在家。
因为搭谷子很累,大家都需要补充能量。今天中午的菜品很丰盛。
锑锅里炖着刚宰的土鸡肉,浓郁的香味飘出了厨房,被梭玉米的人不断地鼻吸。然后玉米梭得越来越快。
林海媚又炒了一个辣椒肉片。一个煎炒薯粉。一个炒苕尖,一个蛋炒苦瓜。一个凉拌皮蛋。
最后一个清汤,九月香。
“吃饭了哦!今天中午的菜品丰富,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林海媚大声招呼着大家。
六个菜加一个鸡肉汤,再加一个九月香清汤。
丰富的菜名让大家的食欲顿增。几人纷纷放下手中的玉米,洗手后,围坐在桌子前。
爸爸倒了二两白酒。这是爸爸的习惯,无论多丰盛的菜,只喝二两。早上不喝,中午和晚上必喝。
爸爸呷了一口酒后,微闭嘴唇,享受白酒带给他的醇香和辣感。然后再拣上喜欢吃的鸡肉,慢慢地嚼着。满口的鸡肉香随着爸爸咬鸡骨头肉的哧溜声,从嘴中飘了出来。
因为鸡骨头上的肉难咬下来,太香又舍不得丢掉,所以用牙齿使劲在骨头上面扯,哪怕肉撕完了,骨头的香味都还要被吮几下,才恋恋不舍地把鸡骨头搁在桌上,或者是随手扔给在桌子下转悠的大黄。
“这个肉,也好吃”,爸爸又嚼着肥锅肉回味,香喷喷的油脂,涂满了他薄薄的双唇。
在林海媚的记忆中,父亲,一直是一个伟岸的代名词。
身高,一米八五。无论在哪里,他的腰板都挺直如松。
走路,铿锵有力,没有不舍的回头张望。他不轻易下一个决定,如果决定了,就是满满的执行力。
严谨,无论是做生意,或是种庄稼,总是把开支记在一个本子上。重要的事情记在本子上。
话少,不闲言左邻右舍,不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温厚,从不无故伸手打骂他的孩子。即便孩子们顽皮,他也最多用严厉的眼神,狠狠地瞪你几眼。然后,语调浓重的,缓缓的,从他薄薄的嘴唇中,直达你那不听话的耳朵里,并且记忆深刻。
钱包富足。父亲的腰间皮带上,一直挂着一个鼓鼓的钱包。每次缴书学费,必定先经母亲的口中传达,无论多少,永不落空。
有爱。
自林海媚记事起,她就从来未饿个肚子。最艰难时,就是每晚的水煮红薯条,但不限量,管吃饱。
小时候,每个孩子过生日,一个水煮滚鸡蛋,寓意一年一滚就过了。母亲再端给你一碗冒头的面条,寓意一年顺顺利利。
每次回家,不是水果糖,就是脆李,甜梨。
不放弃每一个孩子,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父亲,总是用实际行动,规划孩子的每一个重要的人生节点。
坚毅。薄而紧闭的嘴唇,总是透着坚毅。从未听父亲叫骂过累,放弃埋怨的话。但他会坐在地坝边的石条上,默默地裹上汉烟,塞进烟嘴,浓厚的烟雾从他吧嗒的嘴中,喷涌而出。也许,烦恼也从烟雾中溜走了。
“欧洲的核子科学家,蒂姆伯纳斯李,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网站:万维网”,当老师的奕荣有些兴奋地对大家说。他的话也吸引了林海媚的注意力。
“大哥,是在电脑上建立的吗”?林海媚在学校见过电脑,一个像电视一样的庞然大物,矗立在学校的电脑室里。林海媚从窗户外看到过。
醉心喝酒的爸爸却说了一句话,“万什么网,就像我们种庄稼一样,总是要播种”。
爸爸初中毕业,年轻时做过大队会计。字写得好。目前在乡上做煤炭生意,农忙时才回来帮忙。
“爸爸的话很平常,又透着哲理。蒂什么李建立的万维网,就是给世界,播种了一颗向前发展的种子”,林海媚想到此,给爸爸夹了一块肥大的鸡腿肉,“爸爸,有眼光”!
爸爸的小眼睛笑眯了缝,发黄的牙齿也乐呵着,“以前在大队养成了习惯,喜欢看报纸。”
“还有一个我们喜欢的劲爆新闻”,奕荣卖起了关子,喝着发烫的鸡汤。
“大哥,快说”,林海媚迫不急待地,将头凑向了奕荣。
“老大,快说,快说”,二哥尔华也伸长了脖子,他的嘴巴油油的张开着。
“香港摇滚乐队beyond,在红场体育馆开了第一场大型演唱会。那盛况空前的场面,一定壮观”,爱好音乐,却教着化学的奕荣,想像着给弟妹们画饼,因为他也是从报纸上看的。
“吃饭就吃饭,少说话”,妈妈不识字,也不懂这些。她不断地招呼每一个人吃菜,生怕哪一个人吃少了。因为妈妈的口头禅是,“吃得,才做得。干饭都不干二两,还干啥子活哟”!
所以,妈妈的孩子,个个都壮实高大。除了还没长开的诗芹,个子有点矮之外。
中午饭之后,是大家固定的午休时间,无论多忙,都要睡一会儿。
电视也闭嘴了。猪群也打着饱嗝伸展着四肢。小楼的四周都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的狗吠声。
也有母鸡下蛋了,向主人报喜讨食的声音。它们总是迈着悠闲的,将军似的步伐,在街沿唱歌。时伸时缩的脖子,觅食的尖嘴,刨土找食的双爪,它们才是午后最忙的劳动者。
下午太阳挂西,真正的繁忙又开始了。
爸爸和奕荣去挖田沟。尔华去挖那块红薯地,把地腾出来后种上碗豆。因为一家人都喜欢吃豆尖。面积要种宽点,那块地是沙土,适合种碗豆。
妈妈和海媚,诗芹,母女三人要收仓地坝上,已经晒干的稻谷。
“我来车,二丫你负责把谷子倒入风车”,妈妈转风车的手不快不慢,海媚姐妹俩掌握不了手转动的火候。风车里面,原先冒顶的谷子,慢慢变平,然后成一个内涡状下漏,谷子,源源不断地从风车出口滑落出来,盛在了箩筐里。
随着太阳慢慢地移步西边的山顶,阳光的灼热也减轻了许多,温度也随之降低。林海媚再也不用一手擦汗,一手铲谷子了。她有点烦燥的心也静了下来。
黄昏的晚霞总是美丽而迷人。天空是个调色师。刚才还是醉红的霞光悬挂在山顶上,瞬间就调成了七彩斑斓洒满天空。或深蓝,或浅黄,或淡紫,或墨绿,或蓝白相间,或紫中藏粉。
“二姐,今天的晚霞好漂亮呀”!诗芹边扫着稻谷,边转头对林海媚说。
她不知道的是,林海媚背对着她,眼睛早就观看晚霞很久了。
“快上,没有了”,妈妈右手转着风车铁把,左手捞看着谷子是否车干净。
妈妈的喊声惊动了林海媚,她转身端起诗芹已经盛好的稻谷,倒入风车中。
风车的手把,不停地在妈妈的手中旋转。旋转着妈妈日益斑白的头发,旋转着爸爸日益加深的皱纹。也旋转着林海媚正在飞扬的青春,和每个人不同的梦想。
盛谷的空筐装完了,满筐满筐的稻谷在余辉中闪着金光。
仲夏的夜晚,山风习习,只鸟觅巢。群星闪烁,月如银盘。
林海媚和尔华,诗芹躺在竹匾中乘凉。每个人手中拿一把扇子,不是扇风,用来打蚊子。
奕荣躺在兰竹凉板上,一百八的体重压得竹板咯咯直响。
爸爸依旧半卧在兰竹椅上,椅子的软背靠随着爸爸的起身而发出软软的摩擦声。
爸爸拿出烟斗,照例在地上搁了搁,发出两三声清脆的撞击。他拿出胶口袋里切好的烟叶,取出一节,把烟叶拉直,再卷起来,一个自制烟卷便成了。
月光下,卷烟火星忽明忽暗。映着爸爸微闭的双眼,和因劳累有些疲倦的脸庞。
烟薰急时,爸爸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空空的“呛呛”声,仿佛爸爸的胸腔是空的。这在林海媚听起来,很难受。
她多想立刻去捶捶爸爸的后背,缓解烟雾的呛急。但她知道爸爸不会让她这么做,爸爸总是说,“没事,呛一会儿就好”。
“你呀!不能抽就少抽一点嘛!自己有个老咳病,也不忌嘴”,和爸爸并排而坐的妈妈发话了。
爸爸转头望了妈妈一眼,无奈地直起上身,弯下腰,把烟火在地上摁灭了。又把半截残烟放在了胶口袋里。
林海媚想,爸爸肯定会背着妈妈,把这半截残烟抽完的。
这时,躺在凉板上的奕荣直起上身,坐了起来,“二妹,今年的高考录取线出来很久了。你没有考上,我也就没说”。
“你有什么打算”?奕荣见海媚没有应声,继续问道。
“不知道,打工也行。听说现在去广东打工,有三四百一个月呢!我打一年工回来,要存几千块呢!”林海媚的回答中透着无限的兴奋,好像她马上就要变成有钱人了。
“头发长,见识短”,爸爸坐在椅子上,甩出一句话。
见大家都不接话,爸爸继续说道,“七八年的包产到户,到后来八四年邓公提出的改革开放,才几年的时间,中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嗯,是这样,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尔华已经务农好几年了,有深刻的体会。
“既然改革开放,就要有知识才行。如今的年代,书读得越多越好”,奕荣是老师,接触的世界更大。
“特别是尔华和诗芹两个,读书,是赶都赶不去的”,爸爸停了下来,喉咙间咳出一口老痰。
“你们俩个以后不要怪我,嫌自己的书读少了”,爸爸再次强调。
诗芹只读了初一,尔华只读了高一。都是自己不愿意读的。也不是家里没钱,海媚读高中,爸爸还缴了一千两百元利价呢!
“爸爸,我晓得,不怪你们”,尔华也坐了起来。
“我也不怪你们”,诗芹依旧躺在竹匾里,眼睛望着天空。虽然有时候她觉得干农活太累,但她也不埋怨,因为这是自己的选择。
爸爸见两人表态了,这才说道,“二丫,你也甭去打工,准备考夜大。以后才有出息”。
“该读书时,就多读书。知识才能改变命运”,爸爸的话掷地有声,没有一个人反对。
“二妹,听懂没?没意见吧”,奕荣大声问海媚。
“要得”!海媚大声回答。她的心中是很喜悦的,有书读,有前程,这对林海媚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但她不能太表露出来,怕尔华和诗芹难受。
“那我去帮二妹把书买回来,准备参加十月份的夜大招聘考试”,奕荣对着爸爸说。
“行,具体问清楚,要准备些什么”,爸爸回答奕荣。
“读书的事就这么定了吧。都早点去睡,明早又要去解水田收谷子”,爸爸边说边起身,妈妈也紧跟着坐了起来,跟在爸爸身后,朝屋内走去。
月光下,爸爸的背影越来越高大,妈妈跟在爸爸的身后,默默地支持爸爸的每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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