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晨光说到这里时,下面的人神情麻木,还不知道他接下来将要掀起多么可怕的一场暴风骤雨,而原本姗姗来迟、站在最后排的王广发,却是神情顿时一动,心里暗叫不好!
这场所谓的四季度扶贫推进会,按道理,作为镇书记的王广发可来可不来,来代表的是重视,是对许晨光的站台。可他和许晨光貌合神离是整个镇机关都心知肚明的事,两个人甚至早就几次冲突中撕破了脸皮,所以他根本没必要来替这位一直我行我素、惯不听话的副书记撑场子,来参会支持他工作。
今天早上,听到许晨光突然要紧急召开这次会议,王广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没太当一回事,可他坐在办公室的大皮椅上时,却总是心神不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关山要搞易地扶贫搬迁的事他也知道了,现在大政方针已经定了,再在这二亩地上折腾也没什么含义,许晨光就算开一万次会也解决不了这个安排,那他费什么劲?可王广发思前想后,总算不放心,干脆还是过来看一眼,看看到底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于是刚到现场的他,就赫然看到这一幕,他越听越不对劲,直到听出许晨光接下来要说的很可能就是将“易地扶贫搬迁”这件事,要是把这件事公布于众的话,那现在整个关山就会翻了去!
王广发一反应过来,赶紧快跑起来,想要上台阻止许晨光接下来的话,现在整个关山知道即将整体搬迁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即使是陈炜国,也在这事落定前不敢直接提起,就是知道关山这地方情况复杂,贸然说起集体搬迁的事,肯定会招来巨浪般的反对声音,只有等方案落地,安置点定好,样板房建起了,再带着几个村骨干和彝族族长们看过样板房了,一起开个大会,统一思想后,商定好说服计划后,才敢将消息透出来,不然这事贸然说出,那肯定是会出大事的!
而且是群体性大事件!
可王广发的年老体胖,还没跑出两步,刚喊了个“别”字,就听见许晨光说道。
“……现在全国很多地方都在推进易地扶贫搬迁工作,就是将大家都迁出原住地,在交通便宜、资源丰富的地方建安置点,我们关山现在也有这样的说法,可能要集体成建制的迁出我们关山镇,然后到新安置点定居。”
许晨光的声音不算小,他这话说完,下面一瞬间并没有太多反应,许多人只是茫然的抬起头,还在消化他言语中这难以想象的重大信息。
过了几秒,才有人反应过来,一脸莫名的问:“啥?是哪些村搬?”
许晨光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他也明白自己刚刚说的话和接下来要说的话,将把“天”捅开一个窟窿。
只见他一字一顿的回答啊:“是……所有人都要搬,整个关山。”
这次,他的话清清楚楚的传到前面大部分人耳里,后面没听清的人,也抓住前排的人问了起来,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难以想象这么重大的一件事会发生在这个看起来如此普通的早上。
“书记,你意思是国家要我们离开这关山!?”
许晨光点了点头:“对,虽然只是一点消息,但省里州里,还有市里已经有领导在准备了,这件事应该很快就要落地,文件就会下发。”
“不可能!”
一声暴喝从后排响起,不知道是在说这事不可能是真的还是他不可能搬走,但很快,接着雷鸣般的呼喊席卷了整个会场,这一声呼喊也汇聚到了这震撼的画面中。
“我们怎么可能搬走咧!我娘老子都八十多了,动不了了!”
“你们要走你们走!这我出去事都找不到做,在家饿死啊!?”
“原来上面在准备这么大的事,难怪最近没批矿下来了!就是想逼我们走啊!”
“这事搞不下来咯!我们民族村那些彝胞要是晓得这事了,那都会背起镰刀去闹事了!”
无数声音夹杂着疑问蜂拥而来,许晨光神情木然的站在那儿,他亲眼看着自己点燃的火花燃成火焰,最后点燃一场巨大的火药库。
关山人在这片土地生存了数千年,如今想用一纸文件一道命令让这数万人离开故土,这听起来就十分疯狂,会场很快失控了,许晨光接下来讲了几句“现在乡村扶贫基层工作任重而道远,需要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上面有上面人的考虑”之类的话,可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大家都是异口同声的问他同一个问题:真的要搬么?
许晨光只能咬牙点头,表示这事应该是真的,风声早已经起来了。
“大家可以看看最近镇上的那些脱贫带头人的境遇,大观集团的沙马阿措已经被带走了,我们的电商扶贫基地与罗启功团队的合作合同也要终止,而镇里的猕猴桃罐头厂也因为土地性质问题被停工了,大家思考一下,如果这事不是真的,那为什么要冲着我们的扶贫工程来?”
许晨光接下来的话没说透,但大家心里都很明白:搞这些,不就是为了到时好逼大家离开关山嘛!
“难怪大观集团的产业园最近也停工了!我们村里都好多人回家耍了!”
“还不是为了杀鸡儆猴,到时好让大家没退路,不搬也脱不了贫。”
“这是釜底抽薪啊,高明手段啊!”
“你们谁要搬谁搬,我反正不搬!我祖宗十几代都在这,到时这里拆了、山封了,供祖都找不到路!”
议论声又一次响起,现场的气氛十分沸腾,王广发见状不妙,赶紧转头悄悄溜走,有几个后排看到这位一把手的扶贫干部,刚想问他这事到底是真是假,却被他甩手摆脱了,这下更加重了大家的担忧。
许晨光这时见消息已经透出去了,他还是继续说了几句“大家安心做好本职的事,尽职尽责,不要太担心,上级都有上级的考虑和安排”之类的场面话,这时已经没人听得进去了,在场的虽然大部分都是扶贫干部和村干部,但大家也是关山人,也是这次搬迁的对象,这时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未来与前程,都急着和家里打电话,或者往市里、州里询问,想搞清楚关山是否真要迎来这“改天换日”的一刻。
在这一片混乱中,许晨光悄然离场,他明白自己点燃的这场爆炸,很快将震动整个南吉,乃至南溪州,甚至全省。
而事实与他猜想的不错,在当天,关山镇可能将引来全镇异地搬迁安置的消息就传遍了这百里关山,每一栋土屋瓦房里,每一条小巷街口,人们或接头交耳,或大声斥骂,讨论的都是即将要搬离这祖祖辈辈生存之地的消息。不同的是汉民们各有想法,特别是家里年轻人多读、见过外面世界的,对这个消息不怒反笑,十分赞同,愿意搬走,对他们来说,关山只是一个贫瘠、脏乱、自己还格格不入的故土而已,他们讨论的多是这次的安置点会在哪里,即使这次的定居点不能定在南吉市区,他们也愿意到周边的小镇定居,而家里年轻人少,老人多的汉人家庭,就不太愿意搬离关山了,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这里的山山水水,何必换地方从头开始建新家呢,特别是有田有地的老人,更不愿意离开关山,到时去了陌生的安置点,连饭都不知道从哪里来。
总之,关山汉民中,赞成的有一小半,不赞成的一大半。而在关山彝族中,则是一边倒的坚决反对。
当晚,关山彝族的几位族长、兹莫开了一连夜的会,火把的昏暗光芒刺不透祠堂里浓厚的烟雾,长老们面色暗沉的抽着水烟筒,外面上千彝人都在等里面的决议,在第七声鸡鸣之后,族长们走出来祠堂,用沙哑的声音宣布一个决议:莫管汗噶(汉人)怎么讲,我们关山老彝世代守灵,永世守山,如果硬要我们搬,我们就跟祖擀帖去、随母织布去(拼命)!
…………
而南吉市委也在第三天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得知了关山的情况,这天早上六点多,赵贤才正躺在市委宿舍的简易床上,他昨晚连着开了几场工作会,凌晨三点才睡,这才不到四个小时,可他突然眼睛猛然睁开,他在梦中隐隐听到大地震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地震了!
赵贤才下意识的翻身下床,第一反应就是找鞋跑下楼。
可当他跑到市委宿舍楼下时,他才发现并不是地震,而是更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只见市委大院门口,是一大片黑色的人影,他定睛一看,只见这些人身穿“族褆”、头裹青布,正是数以千计的关山彝人!
而这些彝胞们都手持竹杖,有序整齐的敲击着地面,此时仿佛大地都随着颤动。
赵贤才整个人都怔住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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