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听来,许晨光心思有些发寒,是啊,在关山这半年,中间也去了不知多少次沙马阿措的大观产业园,他每次去,都发现那里满地满眼的都是汉族工人,彝族工人少的多了,更多的还是跟在沙马阿措后面同出同行,说的不好听一点,彝族就是沙马阿措的随从,只有汉族才是真正打工做事的。
许晨光也向沙马阿措问过这个问题,这位关山出来的首富对这一切十分习惯:“彝族都是懒腿子,叫他们喝酒可以,做事不行,招工还是主要靠汉族同胞,踏实,耐劳。”
连沙马阿措这样一位民族企业家都这样看待本族的弊端,可想而知这彝人们在本地的口碑差到了什么地步。
许晨光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关山这旧有的家支制度把贫穷的彝族群众禁锢在过去的社会结构里,把他们困在社会底层无法翻身,让他们从骨子里认定自己一辈子都无法通过努力改变人生;而另一方面,我们的扶贫工作又让他们的生活实现了基本的温饱,让他们满足于这样的底层生活,可是未走出深山的人生让他们根本就无从窥探更高层次的人生是怎样的,眼睛看不出这深山,手边又有我们千辛万苦送上来的扶贫物资,让他们觉得现在这样永远混下去是常态,扶贫就变成了越扶越贫?”
吉淼淼眨巴了几下眼睛,她没想到许晨光这么快就把她看到的现象其中本质给归纳了出来
“对,你到关山来之后喝了几次酒?你没发现关山人普遍都非常能喝嘛?”
许晨光一抬头:“关山人能喝我倒是知道,镇机关里上班时间都能看到一些本地干部一脸通红的坐办公室躺着,我自己倒是喝的不多。”
吉淼淼吐了下舌头:“那是因为你毕竟是监委下来的干部啊,再加上你一来就那么气势十足的搞改革,一看就油盐不进的样子,谁敢找你喝酒?”
“油盐不进?”
许晨光一皱眉,吉淼淼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吐了吐舌头:“哎呀,反正不是我说的……好了,不扯远了,反正我认识的关山人基本都是酒鬼,特别是少民,简直是就不离手,对于他们这些没什么钱的人,酒就是他们最简单易得的快乐来源,特别现在因为扶贫,他们的生活不愁温饱,喝酒就是他们每天的正事,反正提个酒瓶子围着火炉一坐就是一天,喝醉了就裹上察尔瓦(彝族斗篷),找个屋檐躺下睡一觉,这种环境下,这些酒鬼怎么找工作?我看他们大脑都被酒精给灌傻了,所以这些人不戒酒是没办法工作的。”
吉淼淼说到这时,心头浮过一片阴影,她父亲虽然不是少民,但也随关山的风气嗜酒如命,几年前一次喝酒后,在山路上摔下陡崖,就这样没了。
“还有毒……”
她一愣神,发现许晨光低声说着什么,再三追问,许晨光才冷着脸说道:“你可能不了解,你去看我们南溪省的涉毒类的悬赏通缉,就从最高的开始看,那赏金从高到低排序,前五名全是关山的毒贩,以前我不了解,总觉得这边是因为太穷了才这么多人铤而走险。可干了这半年多扶贫后,我才明白这边的毒害泛滥不是因为没钱,反而是因为没以前那么穷了,现在这些人不工作也有扶贫补助拿到手,手里有闲钱了,这些人就发现了比喝酒更疯狂的快乐方式——毒……”
夜里的山路,月光稀疏,对面偶尔交错的车影把许晨光脸上映照着阴晴各半,吉淼淼也沉默起来,关山的毒害她太了解了,这毒根太过深重,当地相关部门早就想遍了办法,省里也早就将关山定为禁毒决战省级攻坚点,全镇早就挂满了各类双语禁毒横幅、每根电线杆上都张贴了禁毒警示宣传标语、到处都有禁毒宣传手册发放点,小学里更是从一年级就开始讲禁毒,每年春夏打工季节,关山镇都会联合派出所搞务工人员送行会,其实也是禁毒教育宣传,教育引导外出务工人员自觉抵制毒品诱惑,树立防毒意识,提高拒毒能力,会后全体务工人员举行歃血盟誓,杀鸡、喝血酒并起誓“远离毒品,珍爱生命”,可谓是办法想尽,现在关山的物流都不像别的地方,所有物流点都强行配备x光检验机,所有关山人拿包裹,那就和过安检一样,号称是“三个确保”(确保寄运物品“先验收、后封箱”,确保寄收实名制,确保邮件快件通过x光机安检……
“你说的很对,反正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在公厕里遇到过吸毒的人了。还有毒瘾犯了,守在镇小学门口,问学生要钱的,还有提着彝族刀蹲在银行前面守取钱人的。而且……还有个情况你可能都不知道,我们关山的少民里面,艾滋病比率达到百分之十以上,这还是好些年前的公开数据……”
这些情况有些是许晨光第一次听说,有些是之前就有了解,这些日子也知道这情景不是他个人能够改变的,但他怎么也无法接受关山人就继续沉沦在这样地狱的景象里轮回。
此时,狭小的山道里,对面迎来一束灯光,有车过来了,这单车道会车不方便,许晨光主动让到一旁的针叶树下,给对方先过,同时摇下车窗,透一口气。
月光澄明空灵,让他突然想起一双眼睛,一双寒星般的眼睛,那是麻阿黎的眼睛,他又想起大娣小娣,想起她们那病到那种地步还想着让孙女们也染病,这样就能多一份补贴的奶奶。
想到这,许晨光咬了咬牙:“这些都不是最终的根,最根本的还是教育,只有通过教育,才能让这些人融入社会,让他们学会普通话,学会写字,知道世界不只是这山里的样子,知道外面还有更大的城市,安全的社会,让他们有期待,再教会他们加减乘除,学会红灯停绿灯行,学会不能盗窃、不能抢劫否则就要蹲监狱,学会基本社会规则,让他们能够正常融入社会并找到工作。这样就起码就少一份悲剧,长久下去,这样就不再会发生你说的那种学校旗杆只升过一次红旗就被偷的事,只要我们想办法提高升学率,就能让他们远离这些酒赌毒的原生家庭,对,教育!还是只有教育,才能让这些人社会化,这就是教育的职能。”
一念通,百念通,许晨光一激动没注意把牙咬的太用力,这下竟不小心蹦坏点牙瓷,啪的一声把他自己倒吓一跳,旁边吉淼淼看他这刚刚还一脸严峻的表情顿时崩塌,一下笑出声来。许晨光也给自己逗乐了,难得的露出笑容。
“哎呀,你居然会真的笑额?”
许晨光被吉淼淼大惊小怪的一指,反问道:“怎么?我以前没笑过?”
吉淼淼挑了挑眉道:“倒也不是没笑,但那都是假笑,像那些对领导的客气的笑,开会时有脾气时的冷笑,还有,搞直播时的公式笑容……”
吉淼淼念了几句,突然发现自己平时对许晨光的观察也太细致了吧,这一下不小心露了底,要是给这个家伙听出来就太糗了,赶紧摆摆手结束话题:“哎呀就这样吧,反正你不是真笑。”
没想许晨光倒莫名来了兴致:“那什么叫真笑?”
吉淼淼歪头看了看他,虽然天天在一个科室,可这时她才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男人,这半年下来,许晨光早已不复刚来时的容光焕发,皮肤也黝黑深沉了不少,只觉得眼窝子都陷进去了许多,褪去了城里人的那股精致,倒更像一位关山的本地干部了,而那双剑眉间虽然透着一股深重点疲惫,但一提到正事时,眉宇间又会突然透出那股英朗俊逸的风采。
“嗯?”
看了几秒,吉淼淼才反应过来,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真笑……反正我读书时候,辅导员说露出八颗牙齿以上的才是真笑,低于这个数的都是假的。”
“这样?”
她随意一说,没想到这木头人还真跟着做了起来。
直接许晨光拍了拍僵直的脸颊,努力咧开嘴,勉为其难的笑了一下,吉淼淼噗嗤一下,捂着嘴说:“你这笑比哭还难看。”
许晨光瞪了她一眼:“你都说我直播时是公式笑容,我这不改不行啊。”
“算了算了,你还是别改了,直播时有直播员,你继续摆好架势就好,不然进房间的游客都全被你吓跑了。”
“啧……”
两人笑闹了一会,对面车也过来,月光也亮了,两人继续往前开,漫漫山路,要不是今天吉淼淼来接,许晨光肯定得明天下午才能赶回来,想到这姑娘居然为自己大晚上的跑这么远,许晨光再怎么冷硬的心此时也有些感动。
“对了,还是挺谢谢你的,这大晚上的过来接我,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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