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坐在脚踏上,手搭着床沿, 节奏缓慢地轻轻敲击着。
哒、哒、哒。
一声又一声, 沉闷的声响听上去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事情的发展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可他却仿佛很愉快, 并不因为这个意外而感到苦恼,眼神里反而隐约带了点惊奇。
谢知予微垂着头, 半面阴影笼罩在脸上,神情不辨, 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并不是因为慌乱或是别的什么,而是兴奋。
他开始真正觉得这一切变得有趣起来了。
故事还没有进入尾声, 他又怎么能中场离席呢?况且,他还要回去找他的师姐。
谢知予起身走到窗边,屈指在窗台上敲了三下,幻梦蝶应声飞来。
他划破手指,正要通过熟睡的姜屿连通上梦境,忽然想到什么,又顿住动作,返身回去合拢了窗户。
“差点忘了,你好像很怕冷。”
驿站掌柜和伙计都还在梦中,不好喊他们来添木炭。
谢知予握住姜屿的手,用自身灵力为她取暖,幻梦蝶停在二人交握的双手上。
他闭眼靠在床边,尝试着进入梦境。
*
坐在地上,姜屿低头看了眼捆在身上的藤条,无比沧桑地叹了口气。
好消息,那漩涡并没有伤害他们,而是将三人传送到了某个地方,并且宁秋和池疏也都恢复了正常。
坏消息,他们刚一落地,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藤条捆在了一起,只能背靠背的坐在地上,哪也去不了。
除了他们,这里还有许多同样被藤条捆起来的人,其中甚至还有几名穿着白道袍的逍遥宗弟子。
这些人似乎都睡着了,没有一个睁着眼睛的,脸上的表情也都很安详,看起来就像是正在做着美梦。
“你们两个还能动吗?”
姜屿试着动了动身子,虽然她有预感谢知予一定会回来找她,但坐以待毙不是她的作风,危难时刻还是得靠自己。
“这藤条看着挺细的,要不我们一起用力,试试看能不能弄断?”
宁秋摇了摇头:“……我好像使不上力。”
不知为何,在这藤条的压制下,她只觉得浑身发软,脑袋也昏昏沉沉。
察觉到她的异常,池疏握住她的手,给她输了一点灵力。
“没用的,这些是千年古藤,看着细却极具韧性,光凭力气是扯不断的。”
池疏抬头打量着四周,在他们前方有一口冒着热气的温泉,周围满是高大苍翠的树木,遮天蔽日,地上随便一朵野花也足有拳头大小,空气中弥散着一层朦胧的白雾,挡住了远处的视野。
很显然,这里不是什么正常的地方,而这些捆在身上的古藤,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测。
逍遥宗后山有一禁地,受天地灵气滋养,树木常青,花开不败,生长着许多古老而神秘的生物,加上常年弥漫着大雾,危险难以预料,故而禁止弟子入内。
所以他们为什么会被传送到这里来?
目前为止,梦中所有的情况姜屿已简略说了一遍,池疏隐约猜到了这场共梦的源头,可他却觉得自己这个猜测未免过于荒诞了。
“喂,你们三个,不准交头接耳!”
一道稚嫩的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池疏抬眼望去,原先矗立在他们右侧的一颗大树竟化成了人类幼童的模样。
小树妖叉着腰走到三人面前,昂首挺胸,颇有一种小大人的气势。
“又醒了三个,真是麻烦死了。”
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微妙,姜屿看了眼其他被藤条捆住的人,心下顿时有了一个猜想。
宁秋与池疏是即将清醒时被漩涡吸走的,其余人或许也同他们一样,察觉到自己在做梦后被传来了这里,强制留在梦中。
看来除他们之外,共梦还困住了许多无辜的人。
难怪北地与外界失联,仙盟却始终没有收到求救的消息,或许这便是原因。
池疏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要将所有人都拉进共同的梦境中,整个北地,恐怕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做到。
但如此自私且罔顾他人安危的做法,又怎么会是那个人所为?
“既然来了这里就给我安静一点,不许打扰其他人睡觉。”小树妖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后又命令道:“你们也快点给我睡觉!”
姜屿可不傻,若是真的在这里睡着了,他们大概就永远出不去了。
她稍微思索了一下,尝试着拖延时间。
“现在不困怎么办,能不能晚一点再睡?”
“你别跟我说话,我是不会理你的。”
小树妖冷着脸哼了一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姜屿。
“爹爹说过,长得漂亮的女人都是骗子,虽然你……反正你的话同样也不能相信。”
姜屿:“?”
他中间停顿的几秒是什么意思?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姜屿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不漂亮?”
“那倒也不是。”
小树妖啧了一声,摇着头一脸嫌弃:“你长得还算可以吧,可爱但不够成熟有魅力,而且一看就很幼稚。”
???甜妹怎么你了
“我最讨厌和你们这种幼稚的女生玩了,不就是被我扯掉了一小撮头发都要哭着去和大人告状,又小气又爱计较,真是麻烦死了,还是隔壁山头的大姐姐好,从来不和我生气,但也不会搭理我就是了。”
小树妖越说越真情实感,甚至开始拉踩。
姜屿拳头硬了。
她头一回碰到说话比谢知予还要欠揍的。
虽然不知道被他扯掉头发的小女生是谁,但姜屿决定替这个小女生好好教训他一顿。
趁着小树妖不注意,姜屿将灵力凝在指尖,向着温泉打出,本想化水成蝶对着他迎头砸下,却没想溅起的水花滴在藤条上,霎时松了力度。
姜屿回头与池疏对望一眼,二人合力挣开了藤条,小树妖见势不妙,连忙止住话头,转身欲跑。
“站住!”
姜屿一把将他拽回来,捡起地上的藤条将他捆成一团,直接拔剑对着他的头发比划。
“喜欢扯别人小女生的头发是吧?小小年纪就喜欢手欠,你长大肯定没出息。”
小树妖不停挣扎着躲开她的剑,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你才没出息,坏女人不准碰我头发!”
姜屿一剑削断了他几缕发丝:“你说谁是坏女人?”
小树妖看着自己掉下来的头发无能狂怒:“谁削我头发说的就是谁!”
很好,姜屿真的生气了,她今天一定要把他削成光头。
就在二人吵闹间,周围迷雾渐浓,一阵地动山摇后,一株古槐拔地而起,枝繁叶茂,虬干参天。
小树妖登时闭上嘴,缩到姜屿身后瑟瑟发抖。
“何人在此喧哗?”
古槐树干上慢慢浮出一张人脸,声音苍老却低沉有力,如雷鸣一般,带着难以抵挡的威压。
池疏连忙上前将宁秋和姜屿护在身后,抱拳行礼。
“前辈好,我们无意中来到此地,不知规矩,打扰到您,实在是抱歉。”
古槐睁开木刻的眼睛,目光带着审视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
“你们可是要离开?”
池疏回道:“正是。”
“天地万物顺应自然而生,梦亦如此。是梦是真,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皆非虚妄。”古槐沉声问道:“如此,你们可还要离开?”
池疏面露诧异,微怔片刻,给出了肯定的回复。
古槐再看他身后的宁秋与姜屿,二人也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罢了,一切皆有命数,你们离去吧。”
古槐探出枝条,从姜屿身后卷走小树妖,将他插在地里,变回了树形。
“姑娘,这小妖年纪尚轻不太懂事,我赠你一段机缘当作赔罪,还望姑娘不要与他计较。”
平心而论,小树妖说话是有点得罪人,可还不至于到要这般郑重赔罪的地步。
姜屿收剑站起身,正要说话,古槐伸长枝条在她头顶轻轻点了两下,落下一朵槐花,恰好插在发间。
古槐庄重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四周雾气也随之愈渐浓厚,直到将三人包裹其中,传出了禁地。
“我知姑娘心中所想,赔罪不过作个托词,机缘实为我赠你的谢礼,不必问我原因,日后你自会知晓。”
*
“站住!何人擅闯逍遥宗?”
前殿外,负责清扫道路积雪的弟子拦下谢知予,见他面生,语气隐有不善。
“你是谁?从哪儿上来的,为何没人拦你?”
逍遥宗规矩森严,若非允许,外人不得随意入内。
谢知予被弹出梦境后,记忆随之变动,宗内弟子自然不会再认得他。
“啊,你是说守在山门的那些人?”
谢知予顺着他的话回忆了一下,然后弯起眉眼莞尔一笑,语气轻松愉快。
“当然是死了,就像这样。”
话音落下,一柄木剑插入弟子心口,他蓦然瞪大双眼,似是难以置信他的草菅人命,颤抖着嘴唇吐出一口鲜血,随即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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