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丝毫不让:“您此言差矣,罢得皆是吃白饭的人,没了他们,朝政只会更清明。您在吏部呆了这么多年,冗官之事,照理比我更清楚。以您的心性,眼里当揉不得沙子才是。”
梁储一时被问住了,他犹豫片刻道:“老夫是怕新旧党争,到最后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说得是仍是王安石熙宁变法,以王安石为首的革新党与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争斗不断,持续了近五十年。在这五十年中,新旧两党更迭执政,新政时行时废,最后还是不能维系。梁储纯直耿介,一问就吐露真实想法。
他这一忧虑,在情理之中,也在月池预料之中。月池道:“所以,要变法,先立人。人心齐,泰山移。要是旧党势弱,连一合之敌都不是,何来新旧党争?”
此一言说得谢丕目瞪口呆,他道:“这怎么可能,这……慎言!”万岁岂会让你一家独大。要制衡,就一定会有党争。
月池悄声道:“所以我们要趁陛下没改变主意,抓紧时间。兵乱刚过,灾荒不止,太仓却已空。”
谢丕想到四下的惨景,长叹一声,刚要开口,就听月池道:“务必要拿出银子来,犒赏官员。若是只封不赏,圣上的颜面何存。”
梁储和谢丕心中念得都是民生,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梁储在大惊之后,就是不敢置信:“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灾民危在旦夕,你怎么还想着赏银。
月池道:“一时相救,只能解一时之危,破而后立,方能解长久之困。”
她的语气依旧和缓,仿佛不是在谈国之大政,而是吟风弄月。吏部衙门中的李越和端本宫的李越,隔着时间长河再次在梁储眼中重叠。他一时竟有些恍惚,突然问道:“当日老夫命侍读学士以戒尺责你,你疼得厉害吗?”
谢丕听得一头雾水,月池却有些回过味来,她莞尔一笑:“是有些厉害。”
梁储呼吸一窒:“那为何,不叫疼呢?”
月池思忖片刻笑道:“当时是因为叫疼没用。可如今,您要是再打我,我就得闹了。”
梁储叹道:“王荆公也曾颇得信重。”还不是有两度罢相之祸。
月池摇头:“不只是因上,更是因下。说来,您还是尚质的上官。”
梁储一愣,他想起张彩,心潮更是涌动。月池见他的神情便知:“您也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
梁储的面皮微动:“你真是使他脱胎换骨。”
张彩的一生,少为风流子弟,极爱繁华,好美姬,好鲜衣,好奇香,好美食,好华灯,好烟火,好鼓吹,好花鸟,时至盛年,却永留漠北,远离亲朋,所余者,唯长烟落日,浊酒一杯,与雁声晚断、悠悠羌管而已。半生劳碌,皆成梦幻。【2】
月池迄今还记得,他送她离开时的情形,她劝他回去,他却笑道:“还是送到十八里为宜。”十八相送,山海永隔。不到黄泉,不复相见。
月池忍不住问道:“现下还有反悔的机会!”
张彩先是一怔,随即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今生今世,都不后悔……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月池望向遥远的北方:“我正是在努力活着,做我想做的事。”
谢丕忍不住道:“可你手段不能太激烈,否则真到了日后清算的那一步,难以收场。”裁革官制本不足以让他们二人心惊至此,只是他与梁储俱心知肚明,这绝对只是一个开始。
月池偏头笑道:“哪里激烈了,返乡养老而已,又不是逃狱被杀。”
谢丕一凛,心头微微发寒。月池同时按住他们两人的手:“事情总得有人来做。君子行事,当为因,不畏果。要是连吏部都退了,又有何人敢开口呢?放心,新旧之争不成,也可有阁部之争,六部之争、内外之争和上下之争。”
谢丕突然福至心灵,问道:“争成什么样姑且不论,关键是必得在新的框子里争。”
月池赞许道:“正是。所以,咱们一开始,就得把框子钉死。先生过去不肯开战,是维稳,可当下要是还按兵不动,就是自封了。”
梁储看到她的模样,长叹一声:“好吧,总归是老夫对不住你们。反正我已是垂垂老朽,死又有何惧呢?只是,在四角未齐之前,不可再动下一步了。”
月池起身长揖道:“谨领命。”
二十天后,吏部上奏,呈上天顺之后各衙口添设的官职清单,共有一百二十九员,并请求裁革其中的五十九员。朱厚照看着龙案上的奏疏,陷入了沉思。李越已经开始了。她开始的那么快,甚至没有给他足够的整理心绪的时间。一旦奏本发至文渊阁,就是彻底过了明路,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午间用膳时,他们难得没有说话。丝竹之乐如潺潺流水一般在四周回荡。汤汤水水,滋补之品,摆满了大半个桌子。朱厚照良久方干巴巴地来了一句:“葛林说了,多用百合参竹汤,对你的咳疾有好处。”
月池只应了一句是,就满饮了一碗。朱厚照见她如此,反而更觉心如油煎。他忽然屏退左右。谷大用的心砰砰直跳,还是退了下去。待人都离开后,他方道:“朕再问你最后一次,现下还有反悔的机会!”
月池一愣,她略有恍惚:“什么?”同样的话,她也问过张彩。她没想到,朱厚照竟然也会再问她一次。
朱厚照道:“你真要这么做吗?”
月池从迷雾中回过神来,她不答反问:“您把奏本发往文渊阁了吗?”
朱厚照不耐道:“朕是在问你是否一意孤行。”
月池的态度强硬,同样毫不相让:“臣也是在问您,奏本发出去了吗?”
朱厚照的心好像要跳出口,他久久不能言语。月池忍不住展颜一笑:“你都发出去了,还问我作甚?”
朱厚照似被她的笑容刺痛了,他霍然起身,咬紧牙关:“我是被你逼的,是你非要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是你连一步都不肯走,寸余都不肯让!”
月池忙哄他:“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好气的。”
她沉吟片刻道:“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微波有恨终归海,明月无情却上天。这不正是绝配吗?”
朱厚照如遭雷殛,僵立不动,他忽然沉静下来,慢慢落座,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掌心留下一道道印记。
月池含笑道:“何必懊恼呢,只有您这样的人,臣才敢放心大胆用事。”
朱厚照看向她:“你是否也早料到,只有你这样的人,朕才敢放心大胆地落子。”
月池没有回答,她只是替他夹了几样菜:“麻辣活兔、卤煮鹌鹑、天花羊肚菜,都是您爱吃的。快吃吧。”
朱厚照低下头,也吃了个干干净净。他放下筷子,又一次抬眼看向她:“你愿意就这么同我过一辈子吗?”
月池微愣,她道:“好啊,我们就这么过一辈子。”
他们在这里重归“和乐”,内阁却是大眼瞪小眼。要裁冗官之事,他们当然是早已知晓,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居然裁了这么多。不仅裁了这么多,还要命各州府上奏裁汰狭小之地添设的县丞、主簿。
刘健看向杨廷和:“你不是说,已和叔厚谈过了吗?”
杨廷和无奈道:“到底拗不过。并且,这些官职确是……”
吏部为外廷之长,一旦下定决心,即便是内阁也无法阻拦,只能走相应的程序。
刘健早已仔细将名册看了数遍,他道:“这些裁了也就罢了,只是地方未定,需得缓上一缓。”
谢迁早已被其子说服,他摊手道:“可要是没有银子,又拿何物来定地方呢?”
这一下就把刘健问住了,眼下是真的揭不开锅了。他忽然神思一动:“他们不会想裁汰一批后,再行京察吧?!”通过抄没官员来获取财物,也是皇上的老办法了。
李东阳沉声道:“这万万不可。事缓则圆。”
谢迁道:“可万一吏部执意而行呢?”梁储立朝多年,李越风头正盛,一旦动作,势必难以收拾。官吏空缺太多,如何能压得住各地纷乱。
杨廷和思忖片刻道:“不至于,遴选在即,科举不远,他们不至于连这段时日都等不及。万岁也是如此。”
刘健先是点头称是,可随后又想到:“那要是遴选科举结束后呢,他们要更换官员……”
李东阳道:“只要没有冤假错案,就让他们去。此次宁王之乱,少不了底下的污糟。”
上头收一厘,底下就敢索一石,层层盘剥,才惹得民怨四起,财政崩塌,闹出了这样大的乱子,死了这么多的黎民,罪魁祸首岂能不处置。
其他三位阁老闻言俱称是。票拟内容就此定下了基调。司礼监的太监看罢奏疏后,齐齐咋舌,倒无一人有不满之意。这倒不是因他们畏惧梁储、李越,而是宫中正在闹饥荒,要是不让主子们从外头想办法,不就只能在家里削用度了。
李荣抿了一口人乳道:“刘老弟,你出去得远,是不知道。现下这河东柳,满宫闱。”
河东柳是指陈季常之妻柳夫人,柳夫人御夫有道,连季常之友苏东坡见了都心生忌惮,做诗戏道:“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师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东狮吼一语,由此而来。李荣在此地用此典,实际暗指女官势大。
刘瑾心中不以为意,笑道:“不过是几个丫头片子,难道还能惊动您老。”
李荣摆摆手:“咱家自是不惧,只是打狗还得看主人呐。”这年轻女子的背后,站得却是一国之母。而这位女君说来又是李越妻姐,李越之妻亦还担着宫中女史之职。内朝外朝,内官外官,因这层姻亲关系连成一线,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得慎重一些。
刘瑾也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他忍不住暗啐一声,他在外头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回了京,怎么这闹得掣肘反而越来越多了。
李荣笑道:“老弟也别忧心,有时这退比进好,不争比争好。某人的手太长了,自会有高人去剁。”
刘瑾思忖片刻道:“那万一这只长手,是为了替高人去取物呢?”
李荣闻言一愣,他先道:“那可就没法子了。不过,手伸那么多次,不见得次次拿的,都是高人想要的吧。并且,手越长越长,就没点别的想法?就算这大拇指没有,其他指头也该动一动吧。”
他伸出一只手来,在刘瑾面前晃了晃。刘瑾见了这只皱纹密布的手,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又敬了李荣一杯:“到底是您老,就是高明。”
李荣面有自得之色:“不过这也同咱们关系不大。咱们这把老骨头,顺风打旗不就是了?”
刘瑾只是笑,心底却道,连指头都有其他想法,何况他这个大活人。
第294章 洛阳亲友如向问
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碗水喝。
改革是需要动力的, 不到火烧眉毛的危机关头,多方势力不可能轻易达成一致。而时至今日,时机已然显出成熟之态。没钱就是最大的动力。诏书很快就下发, 吏部所请裁革的五十九名官员悉数被清退。
这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惊扰, 除了被裁汰的本人外,其他人心中并无波澜, 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两京部院寺监的上官,面对手下人的哭爹喊娘,求爷爷告奶奶,只是一摊手道:“朝廷是实在无银,养不起闲人了。年纪大的回家养老, 年纪轻的回家等候调职,这已是皇天开恩了。你们既然道自己有能有功, 为何不去考遴选。”
有的人真动了念头,而有的人却是悻悻离开。这样的局面,在大九卿的意料之中,也是他们乐意看到的。他们以为这般节省下来的冗费,能勉强支撑一下,让他们缓一口气,腾出手来去想法子, 寻找其他的开源之法。
然而,超乎他们预料的是, 当吏部和户部再次清算出数字时,他们才发现,就这么省下来的苍蝇腿, 连塞牙缝都不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叛乱之祸, 起于庶民之苦,以武相压,非根治之策,加以抚恤,才是治本之法。而抚恤是需要本钱的。
户部与吏部又开始商议。户部尚书王琼长叹一声:“只能再裁汰了。”
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不愿意将反对派的仇恨全部背负在自己身上,所以铁了心要拉吏部下水。既然李越要当这个出头鸟,那就让他去呗。反正李侍郎的头铁,扛得起这口大锅。锅他去背,钱大家来使。户部也不必克扣官员的薪俸,为群臣所厌。
他的如意算盘,所有人都清楚。吏部尚书梁储道:“裁革官吏,是为公心,而非财货。难道,你是要将去官视作生财之道吗?”
王琼辩驳道:“这怎么敢。只是,近年内官员,视国初之旧额已增数倍。冗员太多,动滋烦扰,民生艰难。这本是财政亏空的一大本源。您为吏部天官,三朝元老,其间底细,您当比我更清才是。”
梁储一时语塞,吏部右侍郎王鳌闻言老神常在,悠悠道:“应否裁革,需查议来说。更何况,此事兹事体大,更应慎之又慎。”
王琼的面色一僵,梁储和王鳌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官是要裁的,但不会匆忙裁革一大批,也不可能为太仓马上弄来一大批的银子。
王琼道:“可国家危机,就在眼前,你们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梁储道:“若因解一事,又害一事,公理同样不复存。再说,开源节流之道,难不成就只剩这一条。王尚书若有异议,大可奏请圣裁。”
这下轮到王琼被堵得一窒了,他心念一动,看向月池道:“李侍郎如何看?李侍郎思睿观通,秉公明断,定有高见。”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在月池身上。月池的手指微动,原来这就是六部之争。往日她离朱厚照太近,站得太高了,以至于看不清下面的争执,时至今日,她才真正地加入进来。
月池缓缓道:“天下武职,洪武初年仅有二万八千余员,成化五年增至八万一千余员,约莫翻了整整四倍。而加上文官一起合计,已经有八九万之数。职守日紊,数亦难稽。【1】本以为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结果却是三个和尚没水喝。历代先帝,俱重裁革之事。只是,往往是一裁就乱,不裁则膨。诸公以为,何也?”
一直沉默的户部侍郎储巏终于在这时开口:“不裁则膨,是因入仕不正之道太多,只一味裁革,不闭歧途,到底无用。”
月池饶有兴致问道:“储公以为,何为歧途?”
储巏素来体弱,语速较缓,可一字一句,却如惊雷一般:“行贿攀附,恩荫太滥,传奉不止。”
行贿攀附是指在高级官员在收受贿赂后,上奏增设官职,提拔官员,以谋私利。恩荫是指给勋职官子孙的加赠官位。至于传奉官,是指不经选拔,而由皇帝直接任命的官位。
这样的话,哪怕是今日的月池,也不会当众说出来,而储巏居然就这么干了。在座之人,眼中既有佩服,又有担忧。
月池想了想道:“我记得,储公在先帝时,任过考功清吏司郎中?”考功清吏司郎中分属吏部,负责天下官员的考核。
储巏看向她:“李侍郎好记性。”
月池抚掌道:“难怪、难怪,您因身体不适,多次乞休,万岁却皆不允,只叫您静养之后复职,果然是国之股肱。这裁不掉的原因,想来是已是说清楚了,那么一裁就乱,又是为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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