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以手支颐道:“别把朕想得同色中饿鬼似得。就李越那样的,朕要找,十个八个都有。”
贞筠苦笑道:“您知道,是找不到的。世上再无李含章了。”
朱厚照冷笑一声:“没有又如何。又不是离了他就不能活了,朕这一天天的,还不是照样快活。”
话虽如此,他照旧给这位周姑娘指了个好婆家,还厚赐了她的家人。刘公公听到消息,怄得翻白眼的心都有了。
坤宁宫中,婉仪道:“万岁还是顾念旧情。我听说,前些日子又往鞑靼派了批探子。听说,还是以往跟过李御史的人。”
贞筠道:“派又如何。人根本进不去。”
这些日子,她们越是深入插手到政事中,越觉前路遥遥无期。以大明如今的状况,就算阖宫上下不吃不喝,也不足以支撑起一场似永乐年间那样的北伐。
贞筠被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心神。她有时会幻想,没有找到月池和时春的尸体,说不定她们根本就没死,有时又会萌生极度的悲哀,她终于开始明白月池在宣府赴死时的心情。
当所思所求根本没有实现的期望,终其一生只能在绝望和不甘中反复摇摆,最后在与世道妥协下将脊梁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形状,站又站不起,跪又跪不下,的确还不如死了算了。
但婉仪却很出奇的乐观,她原本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可在李越真的没了之后,极度的痛苦和创伤,反而让枯朽的树干生出了新绿。她笑容依然温柔:“总会有希望的,我可以等。我一定会等到,那些人亡国绝种的一天。”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的良心,乃至我的命。
第250章 我独天涯听夜雨
可算是见到诺颜金面了。
朱厚照的动静是如此明显, 刘瑾能看得出,朝中的相公们也不是聋子瞎子。京中经了这一番大洗牌,本就年事已高的公卿们更添老态。只是, 内阁次辅刘健的脸上虽皱纹密布, 可火气却是依然不减。他道:“惩治勋贵,取走大半其搜刮的民脂民膏, 本该用来充盈国库,或救灾济民,或整治运河,再不济,拿去把拖欠那些小官小吏的俸禄补上也好啊。皇上倒好, 全部拿去,充为军费!”
谢迁笑道:“希贤公莫不是囊中羞涩了, 竟开始提起这些事来。”
刘健哼道:“老夫不是在与你们玩笑。我等是身居高位,家有薄产,不至于冻饿而死。可天下多得是因灾害饥馑而死的贫苦百姓,少不了因缺俸而叫苦连天的芝麻小官。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笔钱,能解太仓多年之困厄,可万岁还给这么花了。你们说,这么花跟拿钱砸水里有什么分别!”
说到此, 他已是胡须颤抖。杨廷和宽慰他道:“希贤公息怒,鞑靼年年来犯, 所戕害的亦是大明子民,这让万岁焉能不痛?”
刘健道:“痛又如何?老夫还不是时时心痛,可你我都心知肚明, 这仗咱们根本打不了啊!难道, 真要再来一次土木堡之变不成。”
此话一出, 众人都是面色一凛,李东阳正色道:“希贤,慎言!”
刘健花白的眉毛立起:“我所说句句是肺腑之言。万岁如是以军费来重修防御工事,我绝不会有半句反对之言,可如是要开战,那即便到了金殿之上,老夫亦是敢将适才之言重说的。”
李东阳叹道:“你的顾虑,我何尝不知。国境内灾祸连连,太仓中又是年年叫空。朝堂上无一能担大任的将领,不少卫所之中又逃者弱者居多。如要开战,后果不堪设想。”
刘健道:“正是如此。元辅,我等深受先帝重托,当尽力规劝才是。”
谢迁道:“对,如要阻止鞑靼来犯,大可重行永乐年间的对蒙之策,没有必要大动干戈。”
杨廷和想了想道:“于乔公的意思是,扶弱攻强,挑起蒙古内战;严查走私,断绝往蒙古的物资输送,使之在不断内耗中,自取灭亡。”
谢迁赞道:“介夫所言甚是,老夫正是此意。”
杨廷和道:“如此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了。依我看,万岁未必没有这样的意思。他将张彩留在永谢布部,应是有深意在。”
李东阳捋须道:“可张彩孤身一人,想来仍是太勉强。北元延续多年,以黄金家族为尊的观念,已然深入平民骨髓之中。只要达延汗仍在,大规模的内乱,就难以掀起。”
刘健道:“况且,李越先前传回的情报中,不是还说达延汗已有两个王子了吗?即便汗王死了,有子嗣继位,还不是动摇不了北元的根基。”
谢迁道:“这么说来,不论是打,还是扶弱攻强,都非一朝一夕之功了?”
杨廷和苦笑道:“可万岁,却天生是个急性子。”
刘健哼道:“这急有什么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若真有本事,要么就整肃内政,重归开国时的盛况,要么就继续派探子,引得黄金家族自相残杀,这一族人一灭,蒙古自然就是掌中之物。他要是没有这样的经纬和能人,就还是从长计议罢!”
其余三公纷纷点头称是。就此之后,宦官与文官集团,十分罕见地在国策上达成了一致。皇帝之所以居高,是因底下有人在支撑。当底下人苦苦相劝,拒不从命时,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
朱厚照为此生了无数的闷气,可到头来只能强行压住。他并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然明白这些股肱之臣、亲厚侍从,是在全心全意为他考虑,为大明帝国殚精竭虑。可让他背弃此仇此恨,他又实在做不到,好不容易开始好转的身体,又因此开始消瘦。
刘公公眼见他如此,又慌了神。他这样的身份,皇帝龙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只是,无论他怎么想方设法,讨皇帝开心,都无法根治他的心病。谁也没想到,最后力挽狂澜的竟然是谷大用。
谷大用终于想起来,朱厚照昔日敲打他们所言的燕昭王千金买马骨之语,是李越所出。解铃还须系铃人。皇爷的心病因谁而起,还得要他来解。他鼓起勇气,又上了一碟三层玉带糕。
萧敬一见这点心就变了脸色,自从出了上次的事后,这点心几乎在宫里绝了迹,连带其他淮扬菜也受了打击,生怕万一触动了皇爷的愁肠,又惹出大乱子来。萧敬即刻就让谷大用撤下去。
谷大用道:“萧爷爷,奴才是想,这心病还要心药医……”
萧敬斥道:“可有谁知,这是救命良方,还是催命的鸩毒,若伤了龙体,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上次的事惹得万岁呕血,咱家还没有同你计较,这才过去了多久,你又故技重施,你是真不怕死罪么!”
谷大用因他的疾言厉色一时也慌了神,他忙将点心藏在了身后,准备悄悄带出去。谁知刚刚走出殿门,他就碰到了朱厚照。
朱厚照心情不愉,见他慌脚鸡似得,便问道:“什么事,慌什么?”
谷大用心中有鬼,哪里吃得了这一吓,扑通一声跪下来,切得四四方方的玉带糕因此滚落了地上,滚到了朱厚照的脚边。
朱厚照一下就噤了声,他缓缓弯下腰,将这块裹上蜜糖的雪白糕点拣起来,问道:“怎么想起上这个来?”
谷大用已然吓蒙了,朱厚照又问了一遍:“朕问你话,既上了又藏什么。朕又不是琉璃做得,摔不得碰不得。”
萧敬闻声颠颠地奔了出来,他道:“万岁,谷大用行事昏乱,不堪为大任,还请您免了他尚膳监太监的职务吧。”
朱厚照还沉浸在思绪中没有作声,谷大用在极度惊惶下终于强自镇定了下来,他结结巴巴道:“回爷的话,奴才看到爷连日不思饮食,想起了以前宫里传的一个故事。”
朱厚照的眉心一跳,他只听谷大用道:“从、从前有位员外,一心望子成龙。孩子还没断奶,就请了十个八个师父,想要师父把孩子教得文武双全。结果师父们一看到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说……”
他一语未尽,忽听头上传来皇爷的声音:“先生们看到还没断奶的小公子,斟酌语句道:‘不如,还是先让他学会爬吧。’”
谷大用心中大石落了地,他欣喜地抬头道:“爷原来还记得。”
他这一抬头才发现,有人的眼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红了。朱厚照察觉到他们的目光,即刻扬起了头。他吸了吸鼻子道:“朕知道你的忠心。”
谷大用心中感动,连连叩首,痛哭流涕,他道:“奴才是眼见您龙体不睦,所以才斗胆行此冒险之举,并非存心冒犯天威呐。爷要打要杀,奴才都认了,只求您千万保重。您再这样下去,别说我们看了心疼,就是李……不是,有的人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朱厚照长叹一声:“朕明白,朕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
自此之后,朝臣们惊喜地发现,皇上虽还是在时时督促操练,召见边将,却远没有之前那么心急火燎了。众人暗地里道:“死诸葛能吓退活司马。死李越也能劝服活皇上呐。”
大家伙都开始有样学样,每有岔子就搬出李越的名头来,虽不能每次都进谏成功,但至少能争得一个商量的机会。
明廷这样的状况,月池虽没有亲眼得见,却早在她预料之中。要替米仓他们报仇,指望朝廷主动出击是不可能的。关键的矛盾还是事物内部。即便嘎鲁不出面阻拦,她和时春也迟早会回到这里。在养病的这段时日,月池一直都在苦思冥想,她的想法和内阁的主意其实是不约而同。要硬攻蒙古绝无可能,为今之计,就只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永乐爷的如意算盘,是想蒙古在不断内耗中自毁。可他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好竹会出歹笋,他的好圣孙会生出朱祁镇。土木堡之后,蒙古的确还是在不断内战,可他们已有能力从大明攫取物资。九边成了鞑靼贵族的粮草库和武器营,他们通过不断劫掠来增强自身的势力,打击对手。永乐爷的扶弱攻强政策,在九边防御越发不堪的情况下,实际已经不顶用了。
目前摆在月池眼前的,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引起黄金家族内斗,待黄金家族势力大减后,再和永谢布部一道,给予致命一击。只是,她的规划虽好,却卡了第一步。自从那天后,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她都没有见到嘎鲁一面,每天只能从丹巴增措口中,探听到他的消息。
三个月时间,草原由冰天雪地逐渐转冰雪消融,而她的容貌也因着将养,恢复了昔年的盛况。丹巴增措一边将黄黑色的药膏仔细抹在她的脸上,一边感叹道:“当时初见您,万万想不到,您竟然会是如此的……只是,小僧有所不解,您生得这般貌美,为何要掩盖起来呢?”
时春在一旁没好气道:“你懂个屁。”
月池则似笑非笑道:“大师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丹巴增措的动作一顿,他讪讪道:“小僧只是想,您要是这样去见诺颜,至少不会吃闭门羹呀。”
月池闭目道:“你错了,我要是真这样去,他才更不敢见我。他不见我,不是心有嫌弃,而是自惭形秽,我要以真面目前往,他不就更羞惭了吗?”
丹巴增措一愣,他道:“可,咱们总不能一直不见他吧,要是见不到他,我们怎么回去。”
月池气定神闲道:“放心,他的胡须不是已经长出来了吗,很快,他就会来见我了。今日你就这么做……”
丹巴增措听罢后犹豫道:“这,能行吗?”
月池挑挑眉:“试试看呗。”
果不其然,嘎鲁见丹巴增措空手而来,就面露疑惑之色,他问道:“课业呢?”
丹巴增措低头道:“这……姑娘,她又病了,在发热。”
嘎鲁一愣,他问道:“不是叫你好好照顾她吗,怎么又病了。”
丹巴增措搓了搓手道:“她毕竟体虚,稍一吹风就……”
话音未落,嘎鲁已经像风一样奔了出去。他刚刚跨进帐中,就不由放缓脚步。他看向时春,问道:“她呢?”
时春轻声道:“已经睡下了。”
嘎鲁的眉头微皱,他走到月池床畔,伸出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却觉并没有多热。他还待再仔细试试时,他的手腕已经被她抓住了。月池睁开的眼中满是笑意:“可算是见到诺颜金面了。”
嘎鲁下意识地转身,他又惊又怒:“你装病?!”
月池缓缓起身:“我要是不装,怎么能见您呢?您该不会是一辈子都敢不见我吧。”
嘎鲁猛地甩开她的手:“谁不敢了,真是有病。”
他抬脚就要走,月池却在他身后喝道:“站住!你学了那么久,我却没有当面考较,你这么久不见我,难道是为偷懒,你到底还想不想学了。”
嘎鲁的脚步一顿,他没有回头,道:“当然想学。我也一直在练。”
月池踱步到他身后:“练没练,不是你说了算的,要考较才算。走,我们到书桌前去。”
嘎鲁还愣在原地不动,月池却已走了过去,拿出炭棒来,神色如常地招呼他:“你来写一个永字看看。”
嘎鲁看着她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无比自然的态度,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慢慢走了过去。他拿起炭笔,在羊皮上慢慢写出了一个永字。月池看着这个歪歪斜斜的字,不住地摇头:“早让你过来,你不听。看看这写得。”
语罢,她索性握住他的手,手把手教他。嘎鲁被吓了一跳,他惊得倒退一步,连炭笔都丢到一旁:“你这是作什么?”
月池道:“教你,没看见吗?”
嘎鲁斥道:“哪有这么教人的。”
月池反问道:“难道你爹,不是这么教你的吗?”
嘎鲁一愣,即时默不作声了。月池道:“程家是书香门第,族中男女都能诵读诗书。你写成这个样子,连七八岁的小孩都不如,到时候怎么能上门认亲。”
嘎鲁一惊,他没好气道:“谁说我要上门认亲了?”
月池眼中浮现犹疑之色,她道:“世兄,你难道不想回去吗,伯父的骸骨,应该还在葬在此地吧。而且,我记得伯父的父亲,您的祖父还在人世。”
嘎鲁的手一颤,炭笔在羊皮上画歪了一道。月池道:“上次您明明很想知道程家的境况,怎么如今听到了,反而不再追问了。”
嘎鲁怔怔地盯着那歪斜一笔,半晌方道:“追问有什么用,我这个模样,我还有什么脸回去。我只是想看懂我爹写得东西而已,你为什么总要和我谈这些事!我知道你想回家,等你教会了我,我马上就能送你回去,连同我爹的骸骨一道……你现下就不能别说这些了吗!”
他的声音之大,时春又一次将手按在了刀上。月池微不可察冲她摇摇头,转而对嘎鲁温言道:“对不住,世兄,我不是故意提起这些的。我只是,既感激你,又心疼你。”
她指向了嘎鲁脸上的伤疤,轻声道:“应该很疼吧。”
嘎鲁不由打了个激灵,他一下将她的手打落,别过头道:“你干什么!”
他转身就要跑,月池忙叫住他:“我知道这是谁打的,是大公主,对不对?”
嘎鲁僵在原地,他的神色变幻,伤心、怀念、愤怒和怨恨在他脸上交替出现。她道:“我知道你的苦楚。我们是亲人,我只是想帮帮你罢了。”
嘎鲁深吸一口气,他回头又是一脸凶神恶煞:“没人要你帮忙!”
月池不由莞尔:“可这个忙,我非帮不可。你的心结不解,我是不会走的。”
嘎鲁怒道:“随便你!”
他这下终于跑开了。待他走后,时春和丹巴增措才凑上前来。丹巴增措满心疑惑:“您为什么不答应他回去,还替他解什么心结?您这不是白耽搁功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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