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公子眼见母亲如此,哪里忍得住,他屏退了妻儿和下人,便和方夫人说了实话。方夫人两眼光芒四射,她紧紧拉住儿子:“你妹妹呢?你妹妹是不是跟着一块儿回来了!”
方公子为难道:“孩儿也不知。只是,即便妹妹回来了,又能如何,爹不会让她进门的。”
方夫人气得浑身发抖:“这个老东西,真真不知他的心肝是什么做得!”
她好一阵大骂后还余怒未消,方公子忙道:“母亲莫急,不如让儿子替母亲去看看。”
方夫人却一口否决:“不成,我一定要亲自去!他不是不让李越进门吗,那我出门,他总管不着了吧!”
母子二人商量过后,果然一前一后地出门,然后就在唐家门口汇合。可想而知,当月池在家门口瞧见了岳母和大舅子时的“惊喜”。方夫人一进门都顾不得和月池寒暄,就开始找贞筠。
月池暗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歉疚道:“岳母恕罪,此次是奉旨出京,长途跋涉,所以并未带上贞筠同行。”
骤闻此言,方夫人的精神与活力像被妖精瞬间吸走一般,她因喜悦而焕发的容光黯淡下来,微微蜷着背,就像一个迷路的老太太。她随即觉得自己这样太失礼了,于是强笑着慰问女婿,还拿出了丰厚的礼物。
月池觉得很心酸,此间许多母亲,竟只能通过讨好女婿来保障女儿的生活。她连连推辞:“您太见外了。贞筠虽然不能同来,但她让小婿给您捎了信,还带了礼……”
一语未尽,方夫人已经把信夺过去了。贞筠写了足足三十多页纸,大篇幅地描绘自己在京城的幸福生活,成为诰命夫人之后的荣耀,为得就是让母亲不要太挂念她。她还在文末写到:“我有心让相公送上厚礼,又恐父亲不收,还连累您和哥哥,所以只能赠以小而精的玩意儿,以表我的思念之情。”
她给方夫人送得是开过光的玉佛和伽南香的手串,给嫂子送得是金镶玉项圈,给兄长送得是玛瑙鼻烟壶,侄子侄女们则都是长命锁。
方夫人一时泪流满面,她对月池道:“老身的女儿性子如何,老身心中有数。姑爷,还请你给句实话,贞筠她过得真的还好吗?”
月池道:“您请放心,我虽不能让她事事无忧,但事无大小,我们都是一起应对。只要我在世一天,便决不会离弃她,即便我不在了,我也会为她做好打算。”
谁知,方夫人却连连摇头:“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她显然不相信,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她只敢说:“只要姑爷不休掉她,给她一个儿子,就够了。”
月池在方夫人殷殷地目光中点了点头,送走了方夫人之后,她再住了些时日,就准备再次出发。而此时,她的密奏也传回了宫中。刘瑾暗道:“幸亏他机灵,既然沿途追踪不上,就让他们去苏州府守株待兔,果不其然,李越一头就撞了上来。接下来,是把他引到哪个藩王的封地里去呢?”
第156章 富贵荣华回首空
朱厚照心中更看重他的大业。
京城此时已然是隆冬了。盐粉一样的雪在朔风中裹挟下在灰空中旋转跳舞, 再无声地落到地砖上,还不待凝成一片雪白,就被扫帚无情地扫走。小太监们冻得耳朵通红, 裸露在外的手就像嫩嫩的生姜一样, 粗糙中透着淡红。很快,他们就被叫停了, 因为皇上想要玩雪。
朱厚照自月池走后,起先是极不习惯,之后脾气就更加暴躁,动辄责罚宫人。宫中的大太监皆知是思念李越的缘故,一面心中嫉恨, 一面又希望抓紧这个黄金时间,再一次讨得朱厚照的欢心。李荣等司礼监众人送了朱厚照十来个懂武艺、会杂耍的清俊小太监。但对这位金尊玉贵的主子来说, 他长到这么大,什么没见过,只新鲜了几天,就等闲视之。
高凤与丘聚则带朱厚照去看了三个肤色雪白、金发碧眼的西洋美女的脱衣舞表演。在海禁的时候,能找到三个这样标致的异域美女,高凤等人的确是下了血本。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虽然万岁爷喜好新事物, 但他的审美明显还停留在传统时期。他在呆若木鸡之后,就像炮仗一样炸了。
朱厚照一脚就踹翻了案几:“我泱泱华夏, 天朝上国,是没了美人还是怎么了!你们居然给朕找三个番婆子来!”
高凤和丘聚唬得两股战战,砰的一声跪在地上, 高凤连连求饶:“万岁恕罪、万岁恕罪, 奴才等是一片忠心, 只是见您兴致缺缺,所以想给您找点不一般的佳丽……”
朱厚照照脸啐了一口:“朕呸!瞧瞧这样子,和妖精似的,还佳丽呢。你也不动动你那猪脑子想想,万一这些人有孕,那朕岂不是要有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蛮族皇子!都给朕滚!”
这下是男色和女色都碰了壁,反倒是张永和谷大用拔了头筹。谷大用心思活络,他在京城附近到处搜罗,又为朱厚照的动物园引进新物种,包括皮毛鲜红似火的狐狸、灵巧神异的白鹿,甚至还花费重金托商人从峨眉山上请来了护山神兽!
谷大用是这么说:“峨眉不愧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山中的高僧佛法之高深,居然感动上苍赐下驺虞神兽。奴才心想,驺虞乃仁兽,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1】,理应请来一对常伴您左右才是。于是,奴才便差人去了峨眉,托万岁的洪福,竟真不辱使命,爷请看!”
朱厚照乍听还是很欢喜的,自号大庆法王、精通梵语的虔诚佛教徒当然希望能和峨眉山高僧饲养同款神兽。然而,在谷大用揭开帘子之后,朱厚照看着笼子里那一对黑白相间、圆滚滚、胖乎乎的生物,生生愣了半晌。这毛色看起来的确和传说的驺虞一样,是白毛黑纹,但是这像个毛球球一样尾巴,是不是太短了。而且胖成这个样子,真能日行千里?
对于朱厚照的疑问,谷大用摸了一把汗道:“爷,传说毕竟是口口相传,偶尔有一二谬误和夸张,也不足为奇。这些瑞兽千真万确是峨眉山的和尚所饲养的啊。而且,它们虽体型庞大,却只吃素,不吃肉,天生与我佛有缘,一副菩萨心肠。”
朱厚照道:“果真?”
他拿起一截冬笋递了过去。笼子的真熊猫果然咔咔地吃得倍儿香。朱厚照还趁机摸了摸熊耳朵,不由笑出声来:“模样倒是憨态可掬。”
皇爷大手一挥,四九城里除了豹房、象房和虎房,又修起了瑞兽房。他还在自己的万寿节上,把熊猫牵出来给百官观赏,文官们当天晚上就写了几十首歌颂皇上和熊猫的诗句。月池如得知此事,一定万分庆幸自己不在宴上,否则对着这些家伙,她真是半句诗都挤不出来。
一向低调的张永则另辟蹊径,他带着朱厚照乔装打扮,在京郊附近或假冒学子,或假冒商人,美其名曰体察民情。朱厚照对这种事体验人生的游戏十分热衷,他觉得这事儿既能找乐子,又能让他洞察真相。
自从身边多了一个敢说真话的李越,朱厚照一方面终于从云端之上看到了生民百态,可另一方面,在意识到前十年都在被人糊弄之后,他也变得更加多疑。他能够完全信任的只有自己,即便是对月池,也是选择性地相信。这就使得,他需要更多的渠道来获取信息。张永想得这一出,无疑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好办法。
以他的聪明才智,混了一个月都不到,就对京中的官吏私下作风、东官厅的运转情况皆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接着,他再安排锦衣卫和东厂分别去查探,三方消息汇总,再进行筛选对比,资料的可靠程度就大大提升了。只是,真相永远都不是那么美好。
京中高官富户之中奢侈攀比大盛。朱厚照很是讶异,这群混账满口圣贤之道,成日劝他节俭,他还真以为这群人如颜回一般,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呢。谁知,这群人竟是严于待人,宽于待己,以圣人的标准要求他,轮到自己时就是开心最好!
朱厚照曾经跟着张永混进了京中富户家中。来人不论衣着贵贱,要入席,就要送礼。一进门就有数个小厮负责收礼,一个在红纸上写上姓名和礼物种类,一个大声唱礼,还有一个专门接礼,然后根据价值,分别放置。送重礼者,就是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进去,送轻礼者,就是淹头搭脑,轻手轻脚地进去。
如果说送礼是攀比成风,用餐就是猎奇成风。这群人居然是活割牲畜之肉,当庭烹食,以保证鲜美。庭院中牵了十来只猴子,当众用利刃开瓢,生取猴脑来用开水烫熟,再辅以各色调料。
厨后也有两只驴子,被捆得结结实实,任由厨子才在它们身上生片肉。整个大堂中血气和香味混杂一处。遍身绫罗的人们佐着惨叫和丝竹之乐大快朵颐,随着牙齿的大口咀嚼,脸上的肥肉都在一颤一颤。
朱厚照自认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可此刻都觉十分恶心。这些人虽披着一张人皮,却比最凶残的野兽还要歹毒。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京中小官小民的穷困。他们连衣裳都穿不上几件好的,却要打肿脸充胖子去交际送礼。朱厚照对此很不解,何必如此固执,就不能学学大明附近的藩属国,朝贡时送不值钱的玩意儿来换他的赏赐,也没见这些使者有丝毫羞惭。张永听了这孩子话一时哭笑不得:“爷,风气如此,谁要是越矩,谁就会被排斥在圈子外。没有关系,可是寸步难行。”
朱厚照对此嗤之以鼻,他已动念想刹住这股浮华之风。然而,风俗还只是其次。朱厚照心中更看重他的大业。可惜的是,新成立的东官厅也无法完全挣脱三大营的困境。首先,摆在朱厚照面前的第一大难题就是兵额不足。平日里没有战事,朝廷也就看个花名册,到了真正要调动考核时,才“惊喜”地发现,名册上人凭空蒸发了!
这就是所谓“吃空饷”,百姓不想当兵,所以宁愿送二百文钱,托将官糊弄着,虽名义上从军,但仍在家种地。而将官也乐得自在,虽没有兵,可只要登记上名册,朝廷的军饷还是照发,这笔钱不就归了他们了吗?
难怪军费怎么都不够用!朱厚照得闻真相,当真气得七窍生烟,险些一头栽倒下去。他在暴跳如雷之后,就要把这些贪赃枉法之辈全部拖出去斩了,却被张永死命拦住。张永道:“爷,小虎易捕,大虎却难对付。可小虎背后,一定有大虎呐。”
朱厚照怒火中烧,和一群小太监斗了几个时辰,方将这口气生生咽了下去。下次大朝会时,他就将排查过后的名册丢在奉天殿的大殿中央,咬牙切齿道:“往日的事,朕不再追究了,但是如今,京营作为大军的精锐,兵额却严重不足,尔等得拿出个章程来!”
对此,满朝文武倒是不意外,法不责众,这事儿大家都做过,皇上总不能把人全都杀了。至于想法子,扩充军队,众人在面面相觑之后,有说严厉惩罚逃军的,有说严厉申斥底层将官的,甚至还有人说扩大军户的。
刘健实在听不下去了,他出列躬身道:“启禀圣上,恕老臣斗胆直言,军费日增、军额不足,归根结底,乃是屯政败坏。将士们难以糊口,自然只能逃窜,屯田提供的粮食不足,自然只能由朝廷补齐。如不整治军屯,即便再严刑峻法百倍,扩千万军户,只怕也无济于事。老臣恳请万岁,核查屯田,严惩占地!”
明朝自开国起便采取的是屯田养兵,即给卫所官兵划去一定的屯田,让将士们且耕且战,所种的粮食不必缴纳赋税,全部充当军粮。洪武爷依靠这样的制度,完成了统一中原的大业,永乐一朝也大体上延续了“吾京师养兵百万,要令不费百姓一粒米。”
但是地主侵占土地就和资本家榨取利润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本性。到了宣德一朝,军屯大规模被占的现象就初现端倪。宣德五年时,天津右卫指挥吕升就将一千多亩军屯田作为礼物献给了当时的武定侯郭炫。宣宗朱瞻基是公认的一代英主,在他在位时,底下人的人都敢如此妄为,更别说在他不成器的子孙登基时了。
所以,明朝出现了怪现象,不论是军屯还是官田,自洪武一朝后,居然呈现逐渐减少的态势。到了正德爷朱厚照即位时,原本就不合理的制度所裹挟的弊病已经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以至于国家机器已经无法负荷,发出沉重的抗议。
满朝文武都不是傻子,都明白这背后原因为何。可有良心的位卑言轻,不敢开口。而身居高位的大多又是既得利益者,谁会犯傻自断财路。而位高权重又一心为公的人也不是没有,譬如如今的大九卿,但是他们说了也没用啊。皇帝死活不听,他们成日念叨这些不是给自己掘墓吗?而这次,如不是朱厚照一贯以来的作风真正显露出决心来,刘健就是有金刚钻也不敢揽这瓷器活。
这话一出,又是一次石破天惊。核查屯田,说来轻松,可不知要卷进来多少皇亲国戚、高官显爵乃至地方豪强。可朱厚照此时已然不能退缩了,他当即授权刘健,让他从京城查起,自愿归还者既往不咎,倚仗权势耀武扬威者严惩不贷。
刘健虽然是硬骨头,但也不是愣头青。他一下就明白了朱厚照的意思,先把京军的屯田清出来,等到京军壮大,朝廷有了依仗,再去清查全国不迟。他拿着七彩绫所制的最高规格的圣旨,一个个地上门劝说,先礼后兵。不乏有人送重金贿赂,刘健是一概不收。经过一番生拉硬扯之后,以刘健及其下属瘦得皮包骨为代价,京军的屯田虽不及洪武、永乐时期,但也相比先帝在时,竟然多了一大半。
朱厚照也很损,他亲命在屯田中央造上石碑,御笔亲题田地的亩数、归属。“看看哪个不怕死的还敢来占!”正德爷如是想到。
他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在大雪纷飞,红墙琉璃瓦掩映在一片洁白之中时,他甚至还开始和太监们堆雪人、打雪仗。然后,他就收到了月池的来信,他终于忍不住大骂:“这群王八蛋、狗东西,真该千刀万剐!”
这一句话又让刘瑾等人脑中的警报拉响,李越出京,果然是身负重任。帝国上层早就因朱厚照的频繁动作极为不满,李越出京不知又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与其等他动手,不如先下手为强,一来保全自己,二来给小皇帝一个教训。刘公公喜滋滋道:“这下不愁找不到同盟了。”
相隔千里,月池对京中的风云了解明显滞后,她正在想法设法,如何打入到盐商内部。这些人可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个个精明似鬼。而就在她苦思冥想之际,沈三娘的第二次上门,为她提供了思路。
她或许可以凭借俞家的人脉,假冒商人与众人攀交。可不论怎么化妆,靠这些米粉所做化妆品总有怪异之感。到最后,她只能放弃自己亲自上阵的打算,让鲁宽出面,假扮她的父亲,她就是父亲的病弱的儿子。
第157章 共庆瑞雪笑语哗
去查查李越到哪儿了,叫他快回来!
俞家费尽心思通过七拐八绕的法子找上唐伯虎, 当然不只是为了一个苏州府学的名额,只要有钱,即便是在应天府买一个名额也不是难事。他们就是希望拜在唐伯虎的名下, 再搭上李越, 最后入朱厚照的眼。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本以为远在天边的李越居然就这么出现在他们眼前, 还提出了合作的要求。
俞昌是商人,遇到此等骇然听闻之事,他既害怕,又激动。有道是富贵险中求,做生意本来与赌博无异, 与李越合作更是一场豪赌。若是赌赢了,他们俞家必定能飞黄腾达, 若是赌输了,倾家荡产都算轻的,说不定还会赔上全家的性命。月池看出了他的动摇。这位四十来岁的徽商身体高大,仪表堂堂,穿着打扮也与文士无异,举手投足间,非但不带半点铜臭, 反而还有几分斯文。
在这个时代,行商乃贱业, 商人被视为粗鄙之人,为读书人所不齿。月池在翰林院时就听说了一桩趣闻,翰林院编撰钱福在告老还乡之后听说扬州有位名妓容色过人, 可当他上门准备一亲芳泽时, 却得知这位名妓已经从良嫁给当地的盐商。钱福懊恼之余, 又登门拜访,盐商礼重文士,居然真应他所求,叫爱妾出来相见。钱福见这位美人衣裳缟素,皎若秋月,当即吟诗一首:“淡罗衫子淡罗裙,淡扫蛾眉淡点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卖盐人?”
当时同僚们谈及此事,不过当做轶闻,一笑而过。可今日,月池见到这位贾而好儒的徽商却生出了新的看法。商人明明豪富,社会地位却极其低下,连娶同样地位卑微的烟花女子,都被视为高攀、不配。这让商人的内心如何能够平衡?
他们对此的应对办法,一是大力培养子孙,送去科举,只要有一个考中,全家的身份都有了质的飞跃,二就是自己模仿文人的风气,做出高雅的姿态,以期进入上流社会。俞昌看来是打算双管齐下,他非但花大力气来登门拜访唐伯虎,自己更是由内到外脱胎换骨,向儒生看齐。这充分显露出他的野心,他虽然靠行商赚了钱,可在富裕之后却是想极力摆脱这个身份,跳到另一个阶级。月池心道:“有所求就有弱点,有弱点自然就会上钩。”
她道:“盐政败坏如此,皇上有心整顿已是公开的秘密。即便你这次置身事外,日后一样会被卷入其中。如今你还有讨价还价的能力,可到了日后国策一出,便只能任人宰割。你们俞家富贵如此,只怕往各处衙门的银子也没少送吧?”
俞昌心在狂跳,他咽了口唾沫道:“天地良心,小人一向是奉公守法……”
月池摆了摆手:“休说虚言,我这趟出京只是看看,无心秉公执法。即便你不应,本官看在三娘的面子上,也不会多加为难。”
俞昌机灵了住了嘴,半晌方道:“御史老爷的意思是,您是奉旨来查探两淮盐业,为日后的整改做准备?”
月池道:“对。”
俞昌做为难状:“非是小人不识抬举,而是这其中的水不是一般的深呐。小人家中上有老,小有小,这事儿风险太大了,万一走漏了消息,小人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月池当然明白俞昌不是真的推辞,他只是想要更多的好处。她道:“本官即便夸口保你全家平安无事,你也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托辞而已。但只要你我都管好身边人的嘴巴,事中的风险就要小上许多。至于事后,若是你愿意,此间事了,便随本官回京,在天子脚下,无人胆敢造次。俞家加官进爵虽不敢保证,但一个皇商的身份和一个国子监的名额,还是不在话下。是要安于现状,还是拼一个前程,就看你自个儿了。你回去好好再考虑考虑吧。”
俞昌手脚哆嗦地退下了。他出门与唐伯虎寒暄了几句,又才告辞。唐伯虎心情复杂地进门来,师徒俩都穿上斗篷,踏着乱琼碎玉漫步。
江南的冬天一样是粉妆玉砌。雪往往在半夜时羞答答地落下,红枫黄叶在一夜之间就化作玉树琼枝。天地间喧嚣之声全无,在这片小小的原野里,只有眼前飒飒的风声与身后长长的脚印。
一种湿冷、绵绵的冷意如挥不散的薄雾一般黏在皮肤的表面,唐伯虎一开口就哈出了白气,他犹疑着问道:“你打算一辈子都这么过去吗?”
月池偏头看向他:“这么过有何不好吗?”
唐伯虎道:“太危险了。官场如此黑暗,而你又有致命的弱点。”
月池叹道:“师父,我何尝不知,只是在我进京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只能不断地往前走,不能停歇,也无法改道。”
唐伯虎还保留着读书人特有的天真,他出主意道:“你不是说,皇上待你如亲兄弟一般吗,或者,你找个机会可以向他坦白,他应该不会怪罪你。”
月池失笑:“是,他非但不会怪罪,还会龙颜大悦,只不过,往后你就只能进宫来看我了。”
唐伯虎一愣:“什么!你是说,他会起非分之想?”
月池眨眨眼:“那就是个色胚子。”
“那、那不如诈死?”他开始苦思冥想,“或者称病告老……”
月池不得不打断他的奇思妙想,她叹道:“师父,我不过是寻常之人,天性里也有种种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在十来岁以前,我只想安稳度日,身体康健,所以我不顾一切逃了出来。可在见到您之后,我又渐渐发觉平民百姓的生活已然无法满足我,我不想整日劳作,穷困潦倒,更期盼生活富裕,三餐不愁,所以我跟着您读书,跟着您参加文会,希望打出名声来,在江南做一个名士或者小吏。谁知,最后阴差阳错却进了宫。”
她想到此露出一丝苦笑:“皇城是一切权力欲望的中心,处处都是拜高踩低,刀光剑影。我那时才发觉,小吏又如何,名士又如何,旁人想要磋磨我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我又不甘心起来,我要做人上人,让能决定我命数之人越来越少。与其做砧板上的鱼肉,我宁愿去当刀。我成功了,我如今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好刀,可当着当着,我却矫情地发现,我不能完全泯灭人性和良心。我既不能成为权势的主人,又不能完全认命做权势的奴隶。”
唐伯虎闻言也目露怅然之色:“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多少清官良臣蒙冤受屈,不认命又能如何呢?”他是想起了程敏政。
月池笑道:“至少在我力能及之处,我能救一些人。有一个叫琼生的人说过‘一个完善的人,并不需要长得像大树一般,并不要象棵栎树,耸立三百年,最后倒落下来,干枯,光秃,腐烂;百合花在夏天,比树木更好看,它是光的植物和花朵,虽然它凋谢在当天的夜晚。微小的东西也能够美丽,短暂的生命也可以完善。’【1】”
她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晶莹的雪在触及手掌时就融化成露珠,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幽幽道:“尽力而为一些小善,是我唯一能通往灵魂安息之所的途径了。”否则,我迟早会因与世界格格不入而陷入崩溃和疯狂。我已经无法在这里得到幸福,是以只能通过满足别人来找寻找存在的价值。
唐伯虎既欣慰又无奈地看着她:“你比这世上的许多人,都要有勇气得多。算了,算了!”
他使劲摆摆手,好像这样就能将内心的隐忧都甩出去一样,他豁达一笑:“横竖都是一个死,为何不从心所欲,快活一点呢。这大冷天的,别走了!咱们回去吃锅子吧,也算为你饯行!”
沈九娘在看到他们时,眼中的愁绪如风吹烟雾一般散开,她眼波柔和如水,情不自禁地嘴角上翘。月眉靠在母亲怀里,笑得牙不见眼,唐伯虎也跟着一起笑。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了,大大地咧开嘴时,皱纹就在眼角嘴边浮现,可白头偕老,不正是天下有情人的夙愿吗?
他们坐在屋子里,圆桌上锅子中乳白色的肉汤在翻滚,浅黄色的酸菜一入锅就香气四溢。就连害羞的月眉就磕磕巴巴地开口:“娘,要!要吃!”
所有人闻言都笑起来,嫩红的羊肉略涮了几下就熟透了,丰腴的白肉夹杂在瘦肉之中,放进面前的佐料碗里轻轻一蘸,就染上了更丰富的滋味,再配上烧得热热的绍兴黄酒,月池只吃了几口,就浑身发热了。沈九娘还特特给她舀了一碗羊肉汤,月池喝下去,更觉五脏六腑都暖了。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饭,一起说说笑笑,人间最简单也最难得的快乐就是如此了。
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月池无法常有,朱厚照也早早失去了。在紫禁城的红墙碧瓦淹没在漫天雪羽中时,他独自坐在紫檀嵌玉的宝座上,面前摆着长长的桌子,用金银器皿盛着各种花里胡哨的御膳。侍膳太监包裹着头脸,顺着他的眼神沉默地夹菜、试毒。
他今儿的面色明显不对,大家都是脸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刘瑾特特找来的说书太监,都闭口不言装哑巴。这个小太监心想,即便讨不了好,也不能往火坑里跳啊。宁愿无功无过,也不能犯找死的错。
可即便如此小心的伺候,乾清宫里的气压还是越来越低。最后,朱厚照丢了青玉镶赤的金筷,叫了了锦衣卫指挥使。他说:“去查查李越到哪儿了,叫他快回来!”田赋之弊哪是他能对付的,还不如早点回来,万一又病了,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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