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眼睛一眯:“宁王?他去找唐伯虎作甚?”
“这也是臣奇怪的。”月池道,“前些日子找臣的人,无一不是托臣办事,有所求。可宁王天潢贵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何至于迂回至此?”
朱厚照重哼一声:“想来又是为钱为地。”
月池道:“臣斗胆一言,国家财政紧张如此,切不可再对藩王加恩了。”
朱厚照点头:“朕心里有数。若不是顾念亲戚情分,真想叫他们把吞下去的都吐出来。”
两人又谈及了盐政盐商等问题。谈完之后,已是深夜了。月池推拒了车马,孤零零地走在北京城的大街上。她稍显落寞的背影落在探子的眼中,被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朱厚照。
朱厚照在床上打了个几个滚,抚掌道:“该,这就是用完朕就想丢的下场。是该叫他明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若不拿出十分的心意来待朕,只会吃不了兜着走。”
正德年间的殿试便就在人心浮动,暗潮汹涌中如期而至了。
第104章 三十仙材上翠微
传太医!
因为如今还处于孝宗皇帝的孝期, 所以殿试的仪节较往昔有所不同。在前一日,鸿胪寺官在奉天殿东侧设下策题案,在两庑设下试桌。到了第二日凌晨四点, 包括月池在内的一应贡士就穿上式样统一的青衣候在了奉天殿的西角门外。
时春寒料峭, 潇潇冷风裹挟着绵绵细雨,冻得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喷嚏连天。月池的身子本就不好, 这段时间因忧思过度又患上了风寒,大清早来冻了一个多时辰,早已是头重脚轻。鸿胪寺官员多次承办经筵,哪里会认不得李越,两下商量, 虽不能拿把椅子来让他坐着,可送一碗姜汤来驱寒还是可以的。有人还是心生犹豫:“自国朝开国以来, 还没有这样的规矩……”
鸿胪寺卿恨铁不成钢道:“规矩是人定的,再者说了,难不成万岁还会因此事而责怪我们吗?”
他拍了板,底下的人自然照做。月池看着面前的一碗浓浓的姜汤,对鸿胪寺卿拱手致谢。鸿胪寺卿也对她含笑点头。不论目的为何,这碗汤的确救了她半条命。一部分老实人心下对至今尚未露面的皇帝感恩戴德,而另一些耳聪目明之辈则半庆幸半嫉妒地想到:“李越, 可真是好大的脸面。”
直到文武百官全部到齐后,朱厚照才姗姗来迟。百官具是一身素衣, 朱厚照自己也并未着冕服,而是穿着粗麻制成的缞服。众人齐齐跪地,行五拜三叩首礼。月池跪在地上, 只能看到他脚上的麻履和白色的衣摆。朱厚照立在玉阶上也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 直到最后起驾时, 他才看到她发白的脸色。朱厚照不由皱眉,早让他去练骑射,就是不听。他罕见地停住辇架,叫过鸿胪寺卿嘱咐道:“晨起天寒,给考场每处都备好炭炉,还有热茶和驱寒的汤药。”
鸿胪寺卿一时福至心灵:“臣遵旨,臣先前已然为诸生送了姜汤。”
朱厚照赞许地颌首,又道:“别在外面耽搁太久。”
鸿胪寺卿忙拱手称是。因这皇帝的一句话,后续流程如按了快进键一般加速推进。在文武百官退场后,一众贡士被引到了奉天殿的丹墀下,月池惊诧地瞪大眼睛,她居然在策题案上看到了四个箱子,每个箱子上还有朱厚照御笔亲书的“六部”、“都察院”、“六科”、“五寺”几个大字。
贡士们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奇景,这和他们打听的历年惯例完全不一样,他们不由开始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怎么会这样?”,“这是何意?”,“怎么这么多箱子?”
负责的执事官大喝一声:“肃静!照会试名次,至尔等所盼进入的衙门前抽签,领取试题。”
月池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紧跟着浓眉大眼的严嵩兄走上前去,她走到都察院前抽了一只签。负责的礼部官员将一叠文件递给她。她捧着厚厚的一叠纸,如在梦中。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在五百年的大明朝还能再经历一次“文件筐测验”。她明明只是给朱厚照偶尔提过一嘴,他居然记住了,还胆大包天到用在殿试上,这就没人反对吗?!
“文件筐测验”是一种情景模拟的测试,常用于对管理人才的考核,主要通过给受测者提供所属部门的管理环境和业务信息,要求受测者在规定的时间内,以部门管理者的身份,对这些公文进行处理,并说明处理的理由。这些公文涉及部门工作的方方面面,因此能够很好地考察受测者的计划、组织、指挥、协调、控制能力,深受各大企业的欢迎。【1】
月池盯着一堆东西,只觉又被摆了一道。自那日离宫后,她便在家中思前想后,深觉定是不知何时又得罪了朱厚照,因为若要纠察文官,大可让她去户部。其上有梁储顶着,双剑合璧,不是事半功倍吗?可他偏偏让她去都察院,现任的都御史张歧可是张皇后的堂兄,张奕的亲爹,她把张氏一族得罪成这个样子,再去他手下讨生活,这日子过不得……
可她在查阅相关资料后,却又发现宣宗皇帝时便规定,新科进士不可直接为科道官,孝宗年间将这条规矩细化,举人需得历任六年,才德兼备者方能转调科道官。若是这般说来,她的年资根本不符。至此她便明了,朱厚照八成是在故意吓唬她,为得是让她认错服软。
这时月池已经因此失眠了三天了,她恨不得立时将这个王八蛋拨皮抽筋,大卸八块。可她到底不能,她深吸一口气,选择告病几日,打算待到殿试后再行哀兵之策。可她实没料到,朱厚照居然选择以这种办法来考察贡士。依她对朱厚照的了解,若她今日改选旁的,他必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会狠心到底,为彰显自己的权威,硬将她塞进都察院。
与其如此,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看来,不论是出于对皇帝旨意的尊重,还是为了殿试更多几分把握,她都只能选择都察院作为意向部门了。可这一来,一心想入都察院倒成了她本人的意思了!谢丕和徐缙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对着一个旷世奇葩。
月池将翻腾的心绪强压下去,开始答题。文件筐法可不好对付,桩桩件件都要思虑周全才是。虽说是现代方法,可骨子里还是在为封建王朝招揽人才,惯常的格式应当不会改变。她开头先以一句做引,挥毫按套路写下:“臣草茅贱士,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之至。臣谨对……”便也是在这里,才会把“贱”当作自称的必要之词。
接着是对对策进行总括,紧跟其后是大拍皇帝的马屁,“恭惟皇帝陛下,秉神圣之资,扶盈成之运,于万机之暇,特进臣等于廷,俯赐清问。“臣虽愚陋,敢不披沥愚忠以对扬于万一耶?”然后,才是真正的对策,分条列出。策问结束又是颂圣,提及“皇帝”“陛下”“宸严”“祖宗”等词时为表尊敬,还需要第一行顶格书写,比其他文字都要高出一格,这被称为“双抬”。【2】稍有错漏,这一页便只能弃毁重抄。
月池只觉自己想这些不可重复的阿谀之词就消耗了大半神思。原本这些只需写一次,可由于朱厚照的“奇思妙想”,他们要答五条策论,自然要写五遍。月池相信,在场这么多人,一定不止她一个在心底骂娘。
这一考就是整整一日,直到夕阳西斜时,方有人陆陆续续交卷。午饭就给两个馒头和一碗汤,月池根本吃不下去。
直到交卷后,她方觉神思松懈下来,肚子里饿得咕咕直响。她现下只想随大流出宫去,可刚一出考场,就见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她奉诏去了乾清宫。一众青衣人,人人都往南走,唯有她往北进。
朱厚照在书房等她,他还是一身缞服,面沉如水:“你还真是厉害,宁愿真个去选了都察院,都不肯来向朕认错!你是觉得自个儿有三头,还是六臂,经得起那一群老滑头的磋磨?”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只觉头一阵阵发昏,勉强咬牙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朱厚照一下就明了她的言外之意,他冷笑道:“这么说,还都是朕的错了?”
月池不答,她只望了他一眼。难道不是吗?朱厚照又觉被冒犯了,他大步从御案后走了出来:“李越,你当真是混账!……”
他开始骂人。月池只觉他的嗓门比唢呐还大,一声一声直往耳朵里钻,仿佛要把鼓膜都撕破。她又累又饿,头又疼,还要在这里受这种罪,她只觉头中塞了上百只蜜蜂,嗡嗡直叫。当朱厚照骂道“不识好歹,忘恩负义”时,她突然爆发了:“好了!”
朱厚照被她这一声急斥惊得失声,月池想要起来,却一下坐倒在地上。朱厚照这才发现,她的脸颊上浮现淡淡的红晕,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这与她平日不苟言笑的神态迥异,就像一尊庄严宝相的玉像,多了凡人的光艳灵动。
朱厚照犹疑道:“你喝酒了?”
月池:“……”
她莹然光亮的眸子盯着他:“我是饿的。我要回去吃饭……”
她再一次爬了起来,朱厚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旁若无人地往外走,然后刚走没几步,就脚一软摔倒在地上。朱厚照急急上前去扶住她。他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这么烫,你发烧了!”
月池硬邦邦道:“没有,是这里太热了。”
朱厚照忙叫了一声:“传太医!”
这一声,将月池唬得魂不附体,她不知道中医是否能通过脉象辨别男女,她也没有测试的胆子,故有即便有病,也只敢自己试着买几贴药回来吃,从来不敢去医馆。可今日,朱厚照居然要叫御医来!
月池死命挣扎:“谢皇上隆恩,只是臣微薄之躯,不敢受万岁恩典,还是让臣家去吧!”
朱厚照一时竟按不住她,身上还挨了好几下。他一时吃痛,索性抬手在她脖颈后一击,月池当场就昏了过去。朱厚照松了口气道:“可算是老实了。”
他抱起了她,只觉她轻飘飘的,还没有他的小豹子沉。他把她放到明间的榻上,一时手足无措,半晌才回过神叫人取被子来,又命人点了四五个火盆。
一进门,葛太医就被乌烟瘴气的乾清宫熏得连打三个喷嚏。
朱厚照还一脸嫌弃道:“你不会也染了风寒吧,那还怎么治病。”
葛林:“……”
第105章 葛水雾中龙乍变
我昔日所受的苦难,都是为了日后的荣光。
葛林默了默道:“回禀陛下, 臣的身子还算康健。只是您这里,虽说银丝炭烟雾较少,可也不可一次用如此之多, 容易中炭毒。”
朱厚照一凛, 宫中的太监宫女又忙做一团,一炷香以前怎么把炭盆端进来, 如今又怎么端出去。葛林则被朱厚照招呼上前给月池瞧病。他还以为是皇帝又吃坏了肚子,跑得连厚底官靴都要飞起来了,没想到竟然是李越。朱厚照急急道:“他发烧了,竟时时说胡话。你快给他看看,立刻把他治好。”
葛林被他念叨得头昏脑胀, 腹诽道,就是华佗再世, 也没有立刻医好的仙丹啊。他忙摆摆手道:“万岁莫急,且容臣把把脉。”
他拿起月池的手腕放到软垫上,轻搭三指,半晌过后,神色却是越发凝重。他又细看月池的舌苔,再三确认。
朱厚照以为不过是小病而已,他本是急性子, 忍不得葛林拖拖沓沓,当即问道:“你快些, 磨磨蹭蹭若是耽搁了病情,朕拿你治罪!”
葛林吃了这一下吓,竟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这下换做是朱厚照呆若木鸡了, 他喝道:“你跪什么, 不就是风寒吗, 你做这幅模样作甚?”
葛林的胡须颤动:“病发于阳者的确是风寒,可是,李相公身上的病灶却不止这一桩,小小风寒,以臣之能治好尚可,可是其他的,请恕臣才疏学浅……”
月池醒来时,天已然昏沉了。她依稀觉被人扶起,有人往她唇边送药,可她牙关紧闭,温热的褐色汤汁顺着她的脖颈流下,沾湿了衣襟。那人低咒了一声,又解她的扣子,用暖和的帕子替她擦拭。
扣子!月池如遭雷击,陡然从昏沉中惊醒。朱厚照被她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月池警惕道:“你干什么!”
她目光灼灼,好似盯着一个贼。若是往日,朱厚照早已斥她不知好歹,可现在,他却平心静气道:“你病糊涂了,自个儿晕过去也不知道。”
月池这才觉头重脚轻,如踏在云端上。她不由蹙眉,扶额不语。朱厚照急忙拉起被子,把她的手盖住:“太医再三叮嘱,不能再着凉了。”
太医!月池本就因为他的一脸关切而觉浑身不自在,如今又闻太医二字,更觉头痛欲裂。朱厚照见状又要叫葛林,月池忙拦住他:“您先别急,且容臣喝完药再说。”
朱厚照又要举匙来喂她,月池只觉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她忙强打精神,抓过药碗来一饮而尽,接着,她对着目瞪口呆的朱厚照道:“男子汉,大丈夫,何需如此精细。”
语罢,她目不转睛地打量朱厚照的神色,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动。可出乎她意料的是,朱厚照眼中非旦没有怀疑,反而多了几分悲伤,他按住她的肩膀道:“男人怎么了,身为一家之主,国之栋梁,更要好生将养自己,否则若是有了什么大碍……”
他忽然住口,再不言语,月池听得一头雾水。到底是烧晕了,她一时还没回过神。朱厚照已然自悔失言,忙替月池拉了拉被子,温言道:“你先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轻软的金丝珍珠绣被一时笼住了她,顶上的银鼠皮帐也因他的动作而晃动。月池这才注意到此地的陈设:“这是乾清宫?”
朱厚照道:“这是弘德殿。”
那不就是乾清宫的偏殿吗?若是南三所还勉强住得,这里是万万留不得的。月池挣扎着起身:“万岁,这与礼不合,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好了!”朱厚照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他斥道,“是命重要,还是规矩重要。”
月池被他惊得一愣,正恍惚间,人已然靠在软枕之上。她一瞥之下,发觉自己只是被褪去了外袍,她可穿了五层呢。她心下大定,又嘀咕道:“这可是奇了,究竟是为何呢?”
她冥思苦想,可到底人在病中,不多时便昏睡过去。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时方醒转。她觉腕上搭上了微凉的手指,不由惊醒。她睁开眼,一位着石青色官服的太医正在替她把脉,正是太医院院判葛林。而床边身着圆领青服,系乌角革带的朱厚照正看着她。
月池忽然心念一动,她问道:“我得了绝症?”
葛林一惊,他忙宽慰道:“您这话说得严重了,只要好生调养,未必没有痊愈之机。下官已配好了人参养荣丸,您一日一颗,以温水送服……”
月池打断他的絮絮叨叨:“我这是什么病?”
葛林默了默,他细窥朱厚照的脸色:“也不能算病。只是,先天不足,后天又……您底子便如水中浮萍,略经风浪,便会……您要切记,万不可再虚耗神思了。”
月池还未开口,朱厚照已然面色沉沉:“唐伯虎连饭都不曾给你吃饱吗?”
葛林一见风头不对,匆匆告退,一时殿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毒打、谩骂、饥饿、寒冷仿佛又从时间的缝隙中涌出来,月池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一口气道:“若不是遇见师父,恐长到十三岁,还未曾吃过一顿饱饭。”
朱厚照一怔:“那你的父母呢?”
月池仰头看他:“不是说过吗,早就死了。我一直在街上讨饭过活。我还能活多少年?”
朱厚照心头一颤:“宫中奇珍异宝无数,你自然能长命百岁。”
月池长叹一声,她没有答话。宫中奇珍异宝无数,先帝还不是只活了三十六岁便驾鹤西去。
朱厚照显然也明了她的意思,他的脸色发白,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是朕太莽撞了,朕只是想吓吓你,并不是真要你去送死。你还是先在翰林院多进修几年,待到养好了身子,朕再派给你一个清闲的官职。”
月池一愣,她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潮意。她怜悯地看着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年。他身上的孝服还未脱,就被告知兴许又要再面临一次死亡。可她并不在乎,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昔日所受的苦难,都是为了日后的荣光。您怎能,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呢?”
月池只在乾清宫住了一夜便坚定要求告退。待到归家之后,贞筠和时春也吓得不轻。月池却一切如常:“不就是小风寒,哪一年冬春不犯一次。”
贞筠把时春打发出去,随即凑上前低声道:“可你是在宫里犯病!该不会……”
月池摇摇头:“我看不像。你去找几本医术来,我觉着,男女脉象有异,说不定根本就是错的。”
贞筠道:“不会吧,不是说有些大夫,甚至能通过把脉断腹中胎儿的男女。”
月池道:“先去看看再说。”
两人趁这段时间,把医术翻了个遍。这才发觉关于男女脉象的说法不一。《脉诀理玄秘要》中言:“男子之脉左大为顺,女子之脉右大为顺。南尺恒虚,女尺恒盛。”可也有医书说:“男女脉同,惟尺则异,阳弱阴盛,反此病至。”
月池略一思索,她更偏向后一种说法。男女之间,差别应该不大,否则葛林岂会看不出端倪,不过也有葛林是儿科医生,而非专攻妇科的缘故。这下好了,她长舒一口气,总算不必硬熬,兴许还能多活两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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