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正是午后的酷暑时分。王江宁踩着脚踏车穿街走巷,自出生起就在城里厮混,他早把街巷摸得烂熟。这会儿专拣着阴凉的小巷走,慢慢悠悠地晃到了丹凤街的复兴书店。
“张老板,这个月的《侦探》到了没有啊?我师父可等好几天了。”王江宁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飘进了书店里。
“哎哟我的王大侦探,这书要是来了我能不给李老爷子送上门去吗?真真是没到货啊。”张老板一听到王江宁的声音头都要炸了,这小子难缠得紧,出了名的不达目的不罢休,为了给他师父催这本杂志这都来了三趟了,每次都能在这书店耗一下午,生意都没法做。
“张老板啊,您和我师父那也是故交了,他的脾气您也不是不知道,案子可以慢点破,《侦探》那是一期都不能落的。您说您这么大个复兴书店,以前就是打仗的时候也没见断过货啊,这个月怎么就死活不到货呢?”王江宁进了书店,也不和张老板客气,随手拿起一本薄书当扇子扇了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一堆书上,似笑非笑地盯着张老板。
“这事儿真不能怪我啊,这个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上海来的杂志都没到货,我都发了两封电报去催了,只能等啊,李老爷子要是着急看,我这刚进了好几种新出的杂志,要不你先拿几本看得上眼的回去慢慢看,到时候还回来就行。”张老板一看王江宁这个架势,就知道估计又要在这儿耗一下午,急忙推了推眼镜,认真说道。
江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墙上花花绿绿贴满了各种杂志的海报,倒真是有很多没见过的,只是封面图案一本赛一本奇怪,也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杂志,总之在王江宁眼里,没一本配给《侦探》提鞋。
“张老板,我也不是为难您,而是我师父实在是着急,他一着急,我就难过,我一难过,您这生意自然也就难过,大家都不想难过嘛对吧。”王江宁继续呼啦呼啦地扇着书,油墨特有的味道在炎热的空气中弥漫着,让王江宁的心里还感觉凉快了一点。
“对对对,大家都不想难过嘛。喂!出去出去!”张老板最后这句话,却不是对王江宁说的,而是冲着书店门口喊的。
王江宁一开始也被他吓一跳,还以为是赶自己走,不过很快回过神来不是冲自己,转头去看张老板喊的方向,皱起了眉头。
门口站着一个灰头土脸穿着长衫的男子。一头鸡窝一般的乱发,这么热的天,他不但穿着长衫,而且手还抄在袖子里,缩着个头,鼻子里也不知道是鼻涕还是汗,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看起来甚是龌龊。张老板喝他的时候,他正准备悄悄抓一本书看。
“出去出去!莫要脏了我的书!”张老板一边说一边挥舞着一杆拂尘赶那人出门。那人急忙抱着头往出跑,跑的时候下盘不稳还摔了一跤,连滚带爬地跑了。
张老板也没追出去,回头一看王江宁皱着眉头,以为他认为自己欺负寒士,急忙解释道:“王大侦探啊,我可不是欺负穷人,我这书店,穷苦书生一向是可以在店里随便看的,我赶他走是因为……”
“我知道,因为他是瘾君子。要是我我也赶他走。”王江宁一看张老板会错意,淡然解释道。
“你怎知他是瘾君子的?你认识他?”张老板吃了一惊。
“这种人我可不想认识,这么热的天穿长袍还抄手,面黄如蜡骨瘦如柴,吸溜吸溜的瘾都快犯了,不是抽大烟还能是什么?你要不赶他走估计分分钟就能在你店里发作。”王江宁换了本书扇了起来。
“不愧是王大侦探,眼睛毒啊。这么着,这个月的《侦探》要是明天再不来,大不了我亲自跑一趟上海,去出版社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您看这样行吗?”张老板看王江宁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咬了咬牙决定来个釜底抽薪送走这尊不动金刚。
王江宁听张老板这么一说,也知道他是真没招了,书不来他也变不出来,狡猾地一笑,拱手说道:“那便这么说。明天要是还不来,我亲自去码头送张老板上船,那地面我熟得很。”说完也就不再多言,拿上自行车,骑着走了。
回到李英雄探事社的时候,师父李老吹还在房间里吹呼。师父年纪大了,这午觉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不知怎么的,王江宁眼前总是浮现出刚才那个瘾君子的颓废模样,一时间煞是烦闷,便想找点事情散散心。他在院子里打了一会儿拳,正寻思着是不是再去韩平那里晃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案子可以接,就听见哐哐哐有人叩门,这大中午的居然有人敲门,有生意上门了?
“来啦稍等!”
王江宁急忙拉开探事社的大门,只见门口站着一老一少二人。老的起码五六十了,瘦瘦小小,戴着瓜皮帽,一脸算命先生的小胡子,已经白了不少,穿着一件不起眼的浅灰色马褂,不是什么值钱的料子。少的那个生得好壮硕,只穿了身粗布短打,立在老头身后,有些过于恭敬,不像子侄亲属,定是下人或保镖无疑。
出门带下人,非富即贵啊。王江宁脑子转得飞快,这样再一看那老头,腰上拴了一对翡翠貔貅,王江宁只随便扫了一眼,便知道是上等货。定是个商人,王江宁下了定论。要说商人,吝啬什么,这招财的貔貅也是不能吝啬的。
王江宁拱手,冲着老太爷笑道:“这位老爷请了,可是有案子要交给鄙社?您里边请。”
那老太爷一腔和气,笑呵呵跟着进来,被请到前厅奉茶。他端起茶水,浅抿一点儿便放下,王江宁见状,知是嫌茶不好,正要道声怠慢,那老太爷道:“李英雄可在?烦请通报一声。”
王江宁说:“您少待,我这就去通报师父。”
他急匆匆刚跑到后院,见师父李老吹一边穿衣衫,一边出了卧房。李老吹显然已经听到动静,问道:“这么急,大买卖?”
王江宁低声说:“破衣烂衫好玉佩,不知道是抠门的大老爷,还是扮阔的穷酸。”
李老吹笑了:“管他真阔还是装阔,给师父把架势端起来。敲他个满堂红。”
走进前厅的时候,李老吹已是另一身打扮,黑色暗织花纹的对襟马褂配上一袭大襟蓝色长袍,卖相十足地好。只见他微微一笑,对那老太爷拱手道:“这位爷台,怎么称呼?”也不等对方答话,便坐上主座。这一亮相,洒脱的气度,竟似真当得起“英雄”二字。
老太爷道:“鄙人王晋,草字修文,在四牌楼安居。”
李老先抿一口茶,心中不动声色:哦,四牌楼。四牌楼那片住的非富即贵,哪个商户他不认识,这个王晋便不认识。别说不认识,听也没听过。是个外来户!思量至此,李老吹把茶杯放下,手指敲桌子,淡淡骂道:“江宁,为何慢待客人?”
王江宁恭立一旁,似是噤若寒蝉,解释道:“原本备的六安瓜片,前日里陈教授来,哦,就是您四牌楼那片中央大学的教授,临走送了些。昨日郭处长来,把剩下的也用尽了……”
“罢了,这老郭……”李老吹摇头笑着对王老爷道,“这老郭,喝茶跟牛饮一般。”眼角余光看去,见王老爷仍只是微笑。李老吹心中暗骂,这外来户真沉得住气,不好对付。
“不知修文先生,此来有什么指教?”李老吹问道,“我李英雄探事社在南京略有薄名,大小案件,上下打点,都能帮上些忙。”
王老爷叹道:“实不相瞒,这两个月,老朽家中被梁上君子多番光顾,钱财丢了不少,女眷更是不敢安睡。闹得没办法,想求李兄赐个安宁。”
李老吹心中一边过着四牌楼一带的小贼,随口问:“不敢当。老兄何不去报警?而今是民国的天下,政府要兴法治,当不会不理。”
王老爷笑道:“老朽做点小买卖,等闲不敢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任龙椅上那位换他千百家,官字两张口总是不变。”
李老吹点头,这是个谨慎小心的人,需要敲打敲打:“修文兄,是新近来南京安家的?”王老爷神色不变,答道:“老朽是南京生养,本地人士。李兄何故发问?”轻巧一句话,便把问题避了过去。李老吹笑道:“那修文兄何时得罪道上的弟兄了?”
这句话问出来,那王老爷沉吟半晌,不由自主端起那一口不碰的茶碗。问到点上了,李老吹想,但王老爷开口道:“不曾。”
李老吹一时难断此话真伪,不过说到这里,火候也够了。他招呼道:“江宁,去修文兄府上照看照看。”王江宁立刻躬身道:“是,师傅。”
王老爷犹疑道:“这后生……”
李老吹伸手止住:“修文兄莫要小看。我自码头捡回他,从小养大,这身本事,他已学得不差。南京城里多方关系,都处理得来。抓贼缉盗,警察厅都常常请教于他。再过几年啊,这探事社,就得交给他了。”
王老爷对王江宁又上下打量一番,点头道:“既如此,就劳烦小英雄了。不知酬劳……”
李老吹笑道:“等案子破了,兄台总不会亏待后生。”
等王江宁把他老底摸清楚了,再开价不迟。李老吹有直觉,这老头一定阔,买卖亏不了。
随王老爷出了探事社,对街等着一辆洋车。王老爷道:“小英雄,送老朽来的那洋车,还在街外等着。”言下之意,自然是说洋车坐不下两人,问江宁打算怎么去。
一般来说,但凡有点身份的人来委托案子,都会主动叫人力车甚至还有小汽车拉着王江宁师徒二人去现场。大多数时候王江宁并不会真去坐那些车,宁可自己骑自行车。若是小汽车还好,人力车王江宁一直是拒绝的,他从小到大接触的环境都是社会底层,对人力车这种人压榨人的东西打心底里抵触。不过话说回来,别人请你坐车去和让你自己骑自行车去,面子上显然不一样。
王江宁背着一个棕色的小皮挎包,笑道:“您老放心,我有自行车,英国货,快着呢。”
“那便好,四牌楼甲4号,老朽在家恭候。张奇,走。”
“是老爷。”
只见王老爷上去,车夫一声吆喝起了车,张奇在一旁人高腿长,跟着跑走了。
过了二十来分钟,王江宁骑到了四牌楼巷口。天热得紧,王江宁的短褂已经贴在身上了。他蹲在门口,敞开衣襟歇汗。又等了十来分钟,瞅见一辆人力车腾腾腾地往这边奔,定睛一看,正是王老爷主仆,人拉车果然没自己骑车快。王老爷子优哉游哉地坐在车上,那叫张奇的下人和车夫全身湿透了,车夫收钱道谢都是一句话三句喘。
那张奇脱了上衣擦汗,露出一身扎实的肌肉。王江宁不由暗赞,忽然发现张奇身上不少瘀青,想来长得壮硕,出去跟别人斗狠是免不了的。
来到大门口,王老爷道:“小英雄,请。”王江宁连连拱手:“不敢不敢,您叫我江宁就好。”说着,张奇打开大门,迎面听得女子一声尖叫,屋里一人似是被吓得摔倒。张奇手足无措,连声道歉:“哎哟,没摔坏吧,夫人。”那尖叫的女声训斥道:“怎的不声不响忽然就开门啊,吓死我了。”声音婉转动听,听的王江宁耳根子都有点软了。
王老爷催道:“李妈呢,快,快扶夫人起来。”
张奇脸上满是惶恐和不安,在一旁低着头搓着手,脸上的汗更是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王江宁悄悄探头,只见一个女子背着身在一个老妈子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那一身旗袍裹着凹凸有致的身子,真是青春婀娜。正想着,女子抬起头,却把江宁吓了一跳。原来这王家夫人长相甚丑,尤其是声音身段先入为主,那张脸丑得越发没道理。
这王老爷子的品位还真是与众不同啊。王江宁不敢多看,低头看地,只见地上掉着个包裹。王老爷问:“夫人这是要上哪儿?”
王夫人还在哎哟哎哟地扶着腰,旁边搀着她的李妈接话道:“夫人说要去庙里拜佛,这家里最近是给贼惦记上了,人是指望不上,只能指着佛祖显灵保佑家宅了!”
王老爷一跺脚道:“佛祖有什么用,佛祖能抓盗贼吗?你们这些女人家就知道瞎添乱,看好了,李英雄探事社的王江宁大侦探,我专门请过来抓贼的。城里那些警察破案都有求他呢!”
“王老爷过誉了,叫我江宁就好,叫我江宁就好。”王江宁心说王老爷这么大一顶高帽子给自己扣了下来,若是案子破不了那可就丢人了,点头哈腰进了院,四处打量。这四合院不小,却异常安静。王江宁奇道:“王老爷,这府上就你们四个人吗?”
王老爷还没答话,夫人先说了:“是啊,就咱们四个住。不然我怎么怕呢。那贼肯定也知道了,才这么大的胆子,一个月来了好几次。吓死人了。进出咱们家跟他自己家一样。”王夫人说话莺声燕语的,颇为动听。只要不抬头看脸,这王夫人的“形象”还是很好的。
王江宁问:“还劳烦带我去失窃的屋里看一看,贼人或许会留下些线索。”
夫人抢着说:“这边,就在里屋。也不知道昨晚上什么时候进的贼。你看吧。”
她一边说一边先看一看王老爷,见得了王老爷首肯,江宁才道声得罪,跟着王夫人前脚刚进了里屋,王老爷后脚也跟了进来。只有张奇和李妈没跟进去,一个去烧火一个去准备茶水了。进屋一看,王江宁心中暗骂,叹道:“夫人,您这是把屋子都收拾过了?只怕贼人留下的痕迹和线索是难找了。”
王夫人冷冷地说道:“我说小侦探,你这是给自己找退路啊。屋子被贼翻得稀乱,我看着不闹心?不收拾收拾,能散散晦气吗?”
王江宁随口一句话就被王夫人一阵抢白,登时也不敢说话。倒是王老爷帮王江宁淡然说道:“住口。我之前就说让你不要着急收拾,我找人来看,你也是不听,这家到底是我当家还是你当家?”说到最后一句时,王老爷的语气颇有些动怒了。
王夫人听得老爷发火,顿时站在门边一声不敢吭。王老爷又说:“江宁小英雄,多有怠慢,还请恕罪则个。家里的情况就是这样,您可以随便查看。”王江宁也赶忙抱拳回礼。不过王老爷嘴上说的虽然漂亮,让他随意查看,王江宁心里和明镜似的:说让我随便查看,你们夫妻俩跟个门神一样一左一右杵在旁边,还不是对我不放心吗!
王江宁在里屋走了一遭,这卧室甚是昏暗,只有一扇窗对着院子,窗户是推窗,合页在上方,只能推开一个很小的角度。王江宁试了试,自己这种身板,绝对钻不进去,看来飞贼是从门进来的。唯一的一道门也是直通客厅。屋子里除了一张架子床,就只有一个大衣柜、一个五斗柜、一个梳妆台。大部分东西看来是都收拾好了,梳妆台上一些胭脂水粉看起来也价值不菲。王江宁仔细察看了一圈,什么线索也没找着,又不敢贸然翻动抽屉柜子,只得在心里默默咒骂了半天王夫人手脚太勤快。
在里屋绕了两圈,见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王江宁开口问道:“都丢了什么东西?”
“几块我放在桌子上的银圆,本来是打算今早给夫人买些衣服的。抽屉里的东西都没动。”王老爷子在一旁皱着眉头捋着胡子。
“我的首饰也给偷了一只玉镯,唉,昨晚忘了锁在梳妆台里了。”王夫人在一旁插嘴道。
王江宁点了点头,从里屋走了出来,穿过客厅进了老爷的书房。王老爷在后面跟着说,“最早被窃的就是这书房,丢了一块玉。说来也奇怪,那贼两次下手都是循序渐进的,第一次偷书房,第二次是卧室。”
进了书房后,王江宁试着关合了一下房门,很是轻巧而且没有什么声音。窗户和卧室的一模一样,能从窗户进来那除非是练过缩骨功。门上挂着个铜锁,他定睛一看,上头刻着“裕兴制”三个小字。
这“裕兴制”,是南京城最出名的锁,价值不菲。小偷飞贼,就喜欢偷有“裕兴制”锁的宅子、箱子,因为里头必有值钱的东西。不过所谓树大招风,这锁名头大,研究的人自然也就多,遇到高手照样开得了。
“平时这门您都锁着的吗?”王江宁看了半天这锁头,转身问王老爷。锁头十分完好。
“我若是不在家,都是锁着的,这钥匙也只有我有。贱内不识字,张奇和李妈也就是做卫生的时候会进来。当然,若有客来偶尔也会进这里。”王老爷一边说,一边站在书桌边上抚摸着一方
砚台。
王江宁拿眼四下一扫,在书房中转了一圈,左摸摸右看看,心中更添疑窦。这书房里的家具摆设文房四宝,几乎都是最为普通的货色:桌椅是最普通的柴木,那方砚台看起来似乎贵重些,王江宁却不太懂这些东西,估计也不是什么上档次的货色,镇纸更只是一块光滑些的长卵石。这屋里空空荡荡除了桌椅之外唯一的家具就是一个书柜,书也没几本,好几个格子都是空的。寻常中等人家常见的玉器摆件一个都看不到。这样的屋子居然配的是裕兴制的锁,难怪小偷第一次来的时候会把目标选在这里。王江宁此刻不禁微微有点担心,这王老爷莫非是个穷鬼?那这查案的委托费岂不是悬了?
他心事重重地又出门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小四合院布局有点奇特,院子中间居然是一口井。张奇刚好在井边打好水,往厨房拎过去了两桶,李妈已经把炉子烧好,站在厨房门口等着张奇倒水。
“麻烦,张老兄,可以给我拿杯水吗?井水就好,这天热的……”王江宁说。
张奇微微点头,直接用木桶倒了一杯沁凉的井水给王江宁。这水甚凉,顷刻间杯壁上就挂满了湿气凝结的小水珠。王江宁一口饮尽,发出惬意的长叹,暑意消去不少。
张奇问:“可有什么发现?”王江宁摇头,见李妈已经把水架在炉子上烧了起来,王老爷夫妇躲在屋里不愿意出来晒太阳,转身对张奇说:“走,看看你们院墙。”
两人回到院中,江宁找张奇要来梯子,他沿着梯子爬上院墙后,发现四面院墙墙顶上的青苔,全都没有踩踏的痕迹。这说明贼人也并非翻墙而入。从梯子上下来以后,王江宁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指着院墙问张奇:“这院墙,是你们搬过来以后加高的?”之前没发觉,仔细一看,他才发现,墙砖有一道很明显的分割线。
张奇说:“是,老爷觉得外面吵,特地加高的。”
王江宁把玩着手里的水杯,瞅着院子里的那口井,心中犯着嘀咕。这水井的井壁砌的也是水泥,和加高的院墙一个颜色。现在井壁都高到人的胯部了,而且井口砌成一个向内包的弧形,打水想必是十分不便。
张奇问:“可有什么不妥?”
王江宁笑道摇头,回到了客厅里。
客厅中王老爷和王夫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看到王江宁进来,还没等他开口,王老爷就先笑眯眯地说道:“小英雄辛苦了,这么热的天还在外面跑。王小英雄先休息休息,这也到饭点了,咱们用过晚饭再谈。张奇,去和李妈说,留小英雄在府上用饭,你去买只鸭子来。”
“是老爷。”张奇低头答应了,转身便出去。
王江宁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也乐得在主顾家里混一顿好吃的。
不过真上了桌吃饭,王江宁看着这桌子菜有点发懵。张奇和李妈都不上桌的,王江宁和王老爷夫妇一共三人,桌上居然只摆了四个菜。这样的“待客宴”王江宁也是开了眼界了,当然,王老爷很可能压根没把自己当客人。不过若只是菜样少也就罢了,王江宁看着这四个菜一个都没法下筷子,不是酸就是辣,而且辣得离谱。王老爷专门让张奇去买的盐水鸭倒是南京本帮菜,却愣是用了酸辣味的浇头,又咸又酸又辣。王老爷倒是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停地招呼王江宁吃这个吃那个。王夫人神色郁郁,略吃几口便停了筷。王江宁与王老爷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问及老爷的营生,王老爷笑笑,答说走南闯北,年轻时倒是哪里都去过,现在嘛完全就是吃老本,附近有两三件空宅子收租过日子。
好容易等王老爷细嚼慢咽吃完这顿饭,王夫人说要出门散散步,就在李妈的服侍下出了院子。
王江宁想了想提出想再去书房看看,王老爷自然是以“作陪”为名,跟着去了。张奇给两人上了一壶普洱,便退了下去。王老爷这才问起:“王小英雄,下午可是发现了贼人的线索?”
王江宁道:“王老爷,您这两次遭贼,一共给偷了多少东西,您有准数吗?”
王老爷皱了皱眉,低头边思索边说:“第一次就是书房里被偷了一块玉镇纸,倒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昨晚上那次,卧室里几块银圆。哦,对了,还有夫人的一只玉镯,不是什么好货也不值钱。”
王江宁点了点头,说道:“这便是怪处。被偷的这些东西都不怎么值钱,但是这贼八成是一个人,要不然也不会两次分别偷两个地方。您家里也断不会只有这么点值钱的东西,估计是您藏得甚好。”说罢他悄悄抬眼看着王老爷。
王老爷倒是十分坦然,摊手说道:“小英雄,不瞒你说,我以前做买卖的时候,是攒了几个钱,可是后来年纪大了,那是只出不进,积蓄花得差不多了,我用剩下的钱买了几个宅子收租,这些年省吃俭用,这才慢慢恢复了一些元气。家里确实没多少钱,要说值钱也就那几张地契值钱,但是那些东西别人拿了也没用啊。”说着拉开书桌的抽屉,让江宁自己看,“你看,统共也就这么几张地契,就放在这抽屉里,也没上锁。”
王江宁看了一眼,约有个七八张,都是南京的地契,心中一喜,看来佣金是不用愁的了。不过,那贼拿了书桌上的玉镇纸却没翻抽屉,看来应该不是冲着这些地契来的。
踌躇了一下,他这才继续说道:“王老爷这书房的锁,我也查看过了,不像是有人撬过的痕迹。窗户也是断然进不去的。而您这间卧室,想必用的也是裕兴制的锁,晚上您和夫人在里面睡觉,是从里面用门闩插上的吧?”
王老爷点了点头。
王江宁站起身来走到卧室门边,指着门闩说道:“您这门闩,我也看过,若是从里面闩上,其实从外面很好开。您这门闩不是横插式的,从门缝里只要插进去一根细铁条,轻松就能把门闩顶开。”
王老爷皱着眉头说:“原来如此。”
王江宁回到椅子上坐下,喝了一口茶,赞了一声好普洱,继续说道:“外间的院墙我也查看过,都没有被踩过的痕迹,这么高的院墙,想进来不容易,想出去更难。所以我估计,要么是从门进来的,要么,这小偷就在这院子里。”
王老爷似乎给吓了一跳,缓了缓才小声说道:“从外门进来也不大可能,大门的门闩可是横插的,而且每天晚上张奇会锁好门,也是裕兴制的好锁。何况张奇晚上住在门房,从外面进人来他不可能不知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一直有点怀疑张奇。”王老爷说到这里,声音越发小了,一边说还一边瞅着门外,生怕张奇听见。
“哦?此话怎讲?”王江宁也十分配合地放低了声音。
“这小子才跟了我不过三年,他以前是在码头上扛货的。三年前我偶尔还跑跑云南马帮转码头的生意,那次也是算我倒霉,在江边验货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匹马突然就惊了,张奇那时候就在码头干脚力,正巧在给那匹马卸货,他腿就被缰绳给缠住了。那匹马也是失心疯得厉害,居然准备往江里跳,我那货若是掉进江里真是捞都捞不上来,我那货可比马值钱多了,我当机立断,抢过马帮的一把土枪,瞄准马头把那匹马给崩了。小英雄我给你说,真就差一点啊,那马驮着我的货就要冲进江里去了。就这么着,顺手救了张奇的性命。他念叨我是他的救命恩人,非说要当牛做马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不过你也知道,这年头啊,知人知面难知心啊。救命之恩,哼哼。”王老爷子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不说了。
王江宁一瞅,知道是张奇进来添水。他心里嘟囔着,这张奇也是榆木脑袋,王老爷明明是心疼自己的货物这才“意外”救了他的命,他就要做牛做马报答人家一辈子,也不知道是真蠢还是假蠢。
不过既然这张奇以前也是跑码头的,倒是能探他一探。王江宁念头打定,和王老爷子说了一声,便起身走到了院子里,张奇正在厨房门口劈柴。
王江宁扶着厨房门,用只有他和张奇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五湖四海皆兄弟,龙王好,兄弟好。不知是水涨船高还是脱缰卸锚。”张奇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看王江宁,也很小声地回了一句:“卸锚,卸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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