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大半个时辰,便有消息传来。
范夫人名下的一家当铺,早前收了人家一幅名家画作,人家昨日来赎时,给的却是假画,苦主不依不饶,正当街大闹。
消息传到范夫人院里时,她正端坐着看猊哥儿喝奶,听见铺子里有人闹事,她不过是挥一挥手:“叫掌柜的处置了就是。”
掌柜的若是能处置,也不必报进内院了。
原来那人当初当的是急当,掌柜的只以为这必是死当了,把价钱压得极低,不知怎么这人昨日又来赎了,给的价格还极高,由不得掌柜的不动心,收了一千五百两,由得那人把画赎了回去。
今日一早,那人就到门口大闹,只说当铺以假乱真,叫他亏了一千多两银子。
这样大的差错,掌柜的哪敢瞒。
秦芬听了,倒为五少奶奶叫声好:“难为五嫂情急之下也能想出这样的好法子来,寻常铺子,确实也难寻这样大的错处。”
桃香性子急,扯着报信的小丫头问一声:“太太呢?猊哥儿呢?”
“太太这时候已经急坐了马车出门了,猊哥儿还在太太院里,不知怎么哭闹不止,临儿已经不敢服侍了,言语间想叫猊哥儿回去,反倒被乳娘呛了两声呢。”
桃香挥手叫小丫头下去,由衷地叹一句,“这个五少奶奶,倒真是有本事,一出手竟也这样周全,又能动心忍性。”
秦芬笑一笑,这一日便坐在屋里,等着听外头消息。
范夫人到了当铺门口,苦主上来就拦着马车哭诉,又说自己命苦,又说范夫人势大压人,喜儿忠心护主,又说不过那人,险些气哭了。
人群中有好事之人报了官,差役来了,却没那个本事分辨画作真假,只能又回头禀报了京兆尹大人。
京兆尹虽是四品官,却也没有看画的本事,只能判个改日再断,草草退堂。
日落西山,范夫人才堪堪到家,秦芬和五少奶奶早等在廊下请安,范夫人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手一挥就赶了两个儿媳妇走。
秦芬看一眼五少奶奶,立刻转身就走。
五少奶奶期盼地看一看屋里,忍住了不曾说话,也慢慢调头回去。
范夫人听见屋里传出婴儿的哦啊声,顿时头都大了,连忙唤住五少奶奶:“我这里有事,不便照应猊哥儿,你好生接回去吧。”
第248章
秋风渐起, 桂子香飘,秦芬的肚子也慢慢隆得高起来,远处一望,跟筷子上穿个丸子似的。
这日秦芬在花园里散步, 正巧遇见五少奶奶领着猊哥儿出来。
五少奶奶把猊哥儿递在嬷嬷手里, 上来和秦芬见过礼,亲切地抚一抚秦芬的肚子:“这些日子太太没叫请安, 我都没见你, 这肚子可又大了一圈了。”
秦芬点点头:“是, 也有五个月了呢。猊哥儿也愈发壮了,瞧着更像五哥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 大伙儿都这么说。”五少奶奶回头看看儿子,脸上多些笑容。
叙过闲话, 五少奶奶支了乳母嬷嬷下去,只留个穗儿在身边,秦芬会意, 也只留个南音在身边。
五少奶奶脸上含笑, 说话也比从前多些镇定自若:“太太那铺子的官司还没打完,如今可是再没空去想猊哥儿的事了。”
秦芬为着避嫌, 并不曾追着打探这事,只叫桃香时时报了信上来, 这时听见五少奶奶的话,她略抬一抬眉毛,似笑非笑问一句:“怎么?就只一幅画, 真假那样难辨吗?”
五少奶奶仔细看一眼秦芬, 似要分辨她的神色,然而一遇见秦芬的目光, 又缩了回去,不自在地理了理身上那件绢纱罩衣,望着远方道:
“哪儿呢,金陵城里能人那样多,一幅画哪里就辨不清了,我找人闹的事,早就结案了。后来扯出前头大伯母管家的事来,一细算,当铺的账簿上竟差了万把两的银子,如今是太太正在状告大伯母呢,与我可再没什么干系。”
说罢,五少奶奶还是忍不住看了看秦芬:“后头的事,弟妹是不是也早就算到了?”
秦芬不置可否,只轻巧绕过话头:“这些日子我身子重,不曾多应酬,前儿听我四姐说,外头对太太,对你我,评价口风可全不一样啦,这是五嫂办事有力。”
五少奶奶见秦芬不肯答话,也不刨根问题,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太太这人惯会假清高博清名的,以前金陵城都传她独力支撑养大七弟,又说她对家里兄嫂宽容忍让,夸得跟个观音菩萨似的,我也一直把这美名当真,经过上次弟妹点拨,我才回过味来,那全是她自个儿夸出去的。”
可不是自个儿夸出去的,顺带还贬损了一把大夫人。
虽说大夫人那些事是货真价实,范夫人贬她算是自保之策,然而教养范离长大成人,里头却没有范夫人多少事了。
范离十来岁就投入英王府,一拳一脚都是当今皇帝教出来的本事,跟范夫人这亲生母亲,可没什么相干。
五少奶奶想到这里只觉得讽刺,又笑着冒出一句:“原来做好人这样容易,会吹牛就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话说得促狭,穗儿听得心惊胆颤,不去看秦芬,只看南音。
南音一脸板正,连眉毛也没掀一下。
穗儿这才放心,低头听两位主子又说了下去。
五少奶奶这次却没扯着范夫人的事不放,又说起旁的来:“听说哥儿两个,还是要外放了,皇上这次只怕要派他们接手边境的大将军印,他们一守便是几年,留我们妇道人家领着孩子长大,下次他们进京,只怕猊哥儿和你肚里这个,都会追着打闹了。”
这次,换南音抬起头来看对面的主仆两个了。
自家姑娘要跟着外放的事,算是临时起意,虽拿定主意,可还谁都没说呢。
姑娘又不会说虚话,可预备怎么接五少奶奶的话,总不好顺口说着堂兄弟两个一起长大,转头就跟着少爷出京了。
秦芬显然也想到了这里,低头想一想,还是绕过了话头。
“五嫂,我娘家嫂子怀孕了,我又不知送些什么好,想请你帮我拿个主意。”
五少奶奶最是热心的,闻言连声应下。
妯娌两个坐在一起,五少奶奶替吕真选了许多东西,一边选,还一边夸采莲和有贵的婚事办得体面,好生吹捧一通秦芬,兴兴头头地离去。
南音一边把那些颜色鲜亮的丝线和绸缎收起,一边问秦芬:“姑娘,这出京的事,还是得赶紧透个口风出去,范家这里倒不如何,家里太太和徐姨娘那里,总该说一声的,总不能到时候当真拔腿就走,太太和姨娘,还有四姑娘和三少奶奶,可不要伤心坏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皇贵妃千秋节还未到,秦芬又没个机会进宫去讨主意,哪能把出京的事乱说。
如今皇贵妃脾气大得很,若是有人告秦芬一个煽乱朝纲,她准保吃不了兜着走。
秦芬想一想也是头疼,竟一时不知怎么办了。
她自知道范离要出京,便打定主意要在京里立起威来,所以才使了五少奶奶这个先锋,替她把范夫人给绊住,再把名声给打出去。
谁知那夜缠绵过后,范离打定主意要带她出京,秦芬原先的种种安排,只能徒留个影子了。
这时想想自己的锦囊妙计,秦芬又是可惜,又是遗憾,叹口气嘱咐一句,“出京的事,等机会到了才能提,趁我还在京里,多送些东西给太太姨娘,还有四姑娘、六姑娘和三少奶奶。”
按捺多时,终于到了皇贵妃的千秋节。
自从皇后被鞑靼人害成重伤,一直昏迷卧床,形同废人,皇贵妃权倾后宫,是实际上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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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位同副后,终究只是大约等同。
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比着皇后的千秋节稍稍减去一等,该用正红的地方改成茜红,该用明黄的地方改成杏黄,九凤宫灯换成青翟宫灯,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皇贵妃在华阳宫中,已换好了吉服,准备接受百官和命妇的朝拜。
典礼之前,还有小半个时辰,皇贵妃端坐在自己的主殿中,看见秦家母女四个进屋行礼,只淡淡一笑:“姑母和三位表妹来了,不必多礼,请坐吧。无忧在侧殿和母亲呆着,我叫人喊她来和姑母表妹见礼。”
三公主的恩宠,就连太子也比不上,谁又敢挑她的礼。
杨氏赶忙拦了要出去传话的宫女,对皇贵妃笑着道:“等会臣妇去拜见三公主,这会且陪娘娘说会家常。”
皇贵妃微微一笑,挥手叫小宫女下去了。
秦芬看看上头,那位珠翠满头、锦衣华服的宫妃,好像个打扮富丽的美人木偶,不光没有早年间的平和从容,就连前头一二年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了,她不由得一阵心寒,也带了一丝心惊。
这巨大的皇宫,到底还是把从前那个温柔可亲的杨慧容给吞没了,如今坐在上头的那个人,只怕和从前和皇后,也没什么两样。
如今金陵城里都知道皇贵妃脾气大,甚至有些胆大的还说她,“比从前的皇后也不差什么了”,暗指她像崔氏皇后那样性子乖张、行止任性,然而秦芬这时看着皇贵妃的脸,却深深理解了她。
皇贵妃高高坐在上头,脸上的落寞,浓得好像落日后的雾。
杨氏如今年纪大了,精神头不足,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推了秦贞娘和秦珮出来应酬。
秦贞娘稳重,秦珮活泼,两人一唱一和,说了许多养孩子的儿女经,终于把皇贵妃给逗笑了。
“四表妹和六表妹还是这么惹人喜爱,五表妹肚子看着老大了,今儿贞娘和珮丫头两个,可要好好照应姐妹。”
皇贵妃说着这话,倒又有些从前的周到亲切。
她稍稍顿一顿,轻轻抚一抚肚子,“等我肚子里这个生出来,若是公主,就叫圆姐儿和蔚姐儿进来作伴,若是个皇子,我且等着瞧芬丫头。”
众人不意竟能听见这样的大喜讯,一时又惊又喜,连声恭贺。
秦芬却愈发明白了皇贵妃的落寞。
皇帝特许将皇贵妃的生辰称作千秋节,倘若是从前,或许还是一种盛宠的表现,然而如今,皇贵妃却猜不透,皇帝此举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那尚未显怀的肚子。
秦芬准备了一肚子求皇贵妃说情外放的话,这时一下子咽了回去。
若是从前,皇贵妃圣眷优容,秦芬所求之事或许还好办,可如今皇贵妃自己都已如履薄冰了,秦芬哪还能拿自己的事去烦她。
不多时就有小太监来请皇贵妃出去接受朝拜,皇贵妃对杨氏微微颔首,杨氏立刻知趣地领着女儿们退下,皇贵妃却单点了秦芬的名字:“芬丫头来陪着我。”
秦家门里算起来,秦芬的品级是高,可是侧殿现放着杨夫人这个一品诰命呢,她又是皇贵妃的亲娘,怎么皇贵妃却点了秦芬作陪。
秦家门里没一个是傻的,唯一一个不长脑子的,还在柯家重病卧床,这时候没一个人多吱一声,都波澜不惊地退了下去。
杨氏领头,对秦芬嘱咐一句:“你肚子大了,等会寻你四姐六妹,让她们好生照应你。”
母女三个,从秦芬面前一一走过,都投来包含深意的目光。
秦珮甚至嘴唇一动,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是忍住了,深深凝一眼秦芬,匆匆走了出去。
秦芬明白,这母女三个,都是叫自己小心皇贵妃呢。
近来范家的官司闹得厉害,皇贵妃肯定知道了,如今世人皆知皇贵妃威重,这时秦芬自个儿心里这时也发起毛来,暗自后悔是不是把阵仗闹得太大了,皇贵妃嫌不体面了。
皇贵妃一手搭着碧水,一手搭着秦芬,走到宫门口,不曾乘轿辇,只慢慢往奉先殿走去。
“芬丫头,凤举要外放了,你可有什么想法?”
秦芬不曾想到皇贵妃提的是这个,多少年应酬下来,她心里还在揣测皇贵妃的意思,嘴里却已流利地说起场面话:“凤举能为君尽忠,报效朝廷,这都是皇上给的机会,臣妇感激不尽。”
皇贵妃忽地松开碧水的胳膊,举起手来命碧水停下,碧水叫了声“停”,后头浩浩荡荡的依仗便停步不前,皇贵妃拉着秦芬往前走了几步,紧紧看住秦芬的眼睛,嘴里将前话又说了一遍。
“芬丫头,表姐问你,凤举出京,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话虽差不多,里头的意思可差多了。
秦芬心里一震,也迎着皇贵妃的眼睛看了过去。
这位久居深宫的贵人,面容还是一样白皙细嫩,皮肤并没一丝衰老的痕迹,然而眉心却已起了淡淡的纹路。
她此刻看着秦芬,眼神里并没一丝试探,全是浓浓的关怀。
不知怎么,秦芬竟把实话说了出来:“我……臣妇……我想跟着凤举外放去,想求皇上和娘娘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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