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好容易等到行完礼,待杨氏和秦芬一坐下,立刻牵住昭贵妃的手乱晃几下:“母妃,母妃,我要读书,我要哥哥陪我玩!”
昭贵妃笑了笑:“读书可不是让哥哥们陪你玩的,读书要学好多好多东西,民间说十年寒窗苦呢,顼儿可不能怕苦。”
大皇子听见要吃苦,急忙忙地把头昂起来:“我不怕吃苦的!”
昭贵妃笑着抚一抚他的脸:“我这就和姑奶奶商议读书的事,你先和碧水出去吧。”
大皇子原还要缠两句的,听了这话,反倒来催碧水:“你快和我出去,别打搅母妃和姑奶奶说事。”
碧水哭笑不得,尚不及行礼,便被大皇子拉了出去。
杨氏毕竟懂些礼数,不忙着说女儿的事,只将昭贵妃关怀一通,先问了怀孕安不安稳,又问迁宫顺不顺利,又问上头太后皇后脾气如何,又问其余嫔妃好不好相处,再又问些宫中琐事。
昭贵妃一句一句都答了,最末苦笑一笑:“也就姑母你问我这些了,旁人都只当这后宫是我一枝独秀,有那无知的还当这宫里是我当家作主呢。”
一直到华阳宫门口,杨氏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时听见昭贵妃话里颇有自伤的意思,倒真心关怀起来:“慧容进宫了,过得不快活吗?”
昭贵妃叹口气:“也谈不上不快活,只是宫里与宫外,可太不一样了。旁的不说,只说我这封号,瞧着万千宠爱,难道又是那样好得的?贵妃向来少加封号,皇上却赐了这个字作封号,皇后不提,许淑妃却恨不得把我身上的肉咬下一块来。”
可不是恨,若昭贵妃无封号,便得称杨贵妃,与那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重名,多少人等着看这笑话呢。
昭贵妃又叹口气,再点出自己的难处来:“再有其他的嫔妃,从前只是籍籍无名的侍妾,如今一朝龙在天,她们也都封了三四品的内诰命,比外头的寻常命妇身份还高些,她们眼下闹腾起来,可比从前争风吃醋不一样了。”
杨氏听得心惊,这时忍不住替侄女担忧起来:“慧容过得也太辛苦了些。”
这时白雪无声地蹿进屋里来,悄没声地跳在昭贵妃膝上,昭贵妃轻轻将白雪揽在怀里,抚摸两下:“辛苦不辛苦的,也得撑下去,有顼儿和肚里这个,不撑下去,也没退路了。”
杨氏原本觉得侄女一句话就能说动皇帝赐下退婚文书的,这时却不好意思开口了,想了一想,把伴读的事情拿出来说些家常。
昭贵妃应了几句便不说话了,隔了半晌,忽地自己提起话头来:“姑母来,是不是为了贞娘的事?”
第100章
昭贵妃自己提了出来, 杨氏喜得恨不得跪下念佛,平日的持重也不见了,说话又快又急:
“娘娘,你真是太明白我的心了, 贞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怎么不心疼她,偏生她的命, 竟这么苦!”
杨氏触动情肠, 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秦芬原本坐在后头的小圆凳上扮木偶,这时见杨氏哭得动情, 便取出帕子递上去:“太太,别伤心了, 娘娘如今如何忍心瞧您难过呢。”
昭贵妃怀着身孕,自然是不好当着她痛哭,杨氏方才是一时忘情, 听了秦芬的提醒, 且喜带的是个明白的五丫头,接过帕子轻轻掖一掖眼角, 小心地不曾弄花妆容,赧道:“叫娘娘见笑了。”
“姑母说哪里话来, 都是做娘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昭贵妃善解人意地劝一句,又轻轻搁下一句, “姑母有什么话, 尽管跟我说。”
有了这句话,杨氏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她想想方才那位进良公公的话,用力咬一咬牙,把心一横,说出来意:“我就想着,能把姜家的亲事给退了。”
秦芬知道杨氏是个疼孩子的,却不想她为了女儿,能做到这个地步。
方才那进良公公的话,分明是皇帝不许秦家来打搅昭贵妃,话里的意思,连秦芬也听懂了,杨氏不会听不懂,此时昭贵妃问话,她却还是说了。
秦芬不由得叹,来到此地,遇见的女子,一小半是精于算计的,倒有一大半是热心热肠的,譬如眼前的昭贵妃,譬如杨氏。
昭贵妃听了杨氏所说退婚的话,略一沉吟,伸手端起茶碗来。
她忽然动作,惊醒了腿上的白猫。猫似有灵性,觉察出屋里气氛凝滞,跳开两步,走到了贵妃榻尾,盘成一团卧了起来。
昭贵妃慢慢用茶盏盖抿着茶沫子:“退婚这事并不难,难的是叫贞娘全身而退,是不是?”
“是,是,正是这个意思。”杨氏原还担心这话说出来太过难听,不料昭贵妃自己挑破了,她虽然面上发热,却还是赶紧应下了。颜面和女儿,她想也不想,必是选女儿的。
“我写封信,叫李吉去牢里送给姜鹤,只要他应下这事来,姜夫人料想也不会有二话。”
杨氏也不想侄女应得如此爽快,来时路上的那些忐忑,全变成了惭愧——惭愧自己把侄女想得自私自利。
实在不是杨氏小人之心,坊间有句话叫“宁拆十座庙,不会一桩婚”,寻常人谁肯做这恶人。
昭贵妃终于撇净了茶沫子,轻轻吹一口茶汤,这时杨氏才瞧见,那茶盏里盛的,是一碗红枣茶。昭贵妃轻轻啜一口茶便搁下了:“只不过,姜大人的为人向来是很不错的……”
这话一说,杨氏的心立马又吊到了嗓子眼,连秦芬也忍不住抬眼看一看昭贵妃,既许了退婚,怎么又说姜鹤为人好,难道昭贵妃想了一想便反悔了?
昭贵妃见姑母和表妹目光惊疑地看过来,也不急着解释,又说一句无关的:“家事归家事,外头归外头,家里的婚事退了是一回事,外头姑父该替姜大人说的话,还是得说。”
杨氏不过是稍一思索便低头应声:“臣妇明白了,臣妇回去就给老爷去信,叫他联络几位正直的官员,替姜大人说话。秦家不能叫人家戳脊梁骨,说我们退了婚了便躲得远远的,该把礼数和人事尽到了才是。”
昭贵妃对杨氏的话不置可否,将笑容浮在面上:“姑母为人厚道,实在叫人钦佩,既是姑母有事要赶着办,那我这里也不虚留了。”
杨氏知道,这时愈快回去发信,事情只怕就越早了却,竟没细看昭贵妃的神色。
听了昭贵妃的话,她立刻起身行个礼:“臣妇拜别娘娘。”
秦芬却觉得,昭贵妃的话里只怕还有别的意思,可是杨氏这官太太都听不明白,她这内宅的姑娘哪里能听出来,于是不发一言,也跟着起身行礼。
昭贵妃却唤一声“五表妹”,杨氏稍一愣怔,知趣地退了出去。
今日进宫的人,是杨氏在拜帖里早就提过的,昭贵妃是知道秦芬要来的,这时忽然留下秦芬,自然是有话要说了。
秦芬从前瞧这位表姐是温和厚道,方才听了她点拨杨氏的话,心下却明白,只凭着温和厚道,可做不了皇帝最宠爱的女子。
此时被留下,秦芬心里也不如何紧张,横竖她头上还顶个杨氏教养长大的帽子,与昭贵妃算是一条心的,昭贵妃再如何,对她也没恶意的。
那雪白的猫儿这时又靠近了昭贵妃,往她怀里一扑,拱着蹭着叫昭贵妃去抚摸它,昭贵妃轻轻抚摸几下,猫儿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秦芬思前想后,自己与这名义上的表姐并无交集,唯一私下打过的交道,就是前次在潜邸里,彼时还是杨妃的她,带着自己去见范离,再后头,皇帝便许下了几年后的婚事。
这还是个封建王朝,秦芬并没有违抗皇命的打算,便是她肯拿人头去反抗,也不想连累徐姨娘、秦贞娘等人。
如今对于婚事,秦芬便是个认命的态度。别说是眼前了,便是千百年后的现代社会,又有多少痴男怨女是凑合着搭伙过日子的?她且还得个锦衣玉食的生活呢,该知足了。
昭贵妃见秦芬的背绷得紧紧的,轻轻一笑,话题由范离开始:“想必你们在外头也听说了,姜鹤险些被折磨致死,是范离凑巧去查问案情进展才偶然间救下了他。”
“是,臣女听过一点。”秦芬不曾想到话题的走向竟是朝堂大事,稍一愣怔才出声回答。
“这里头的事,可没那样简单,唉,有时候一个人心里要藏住秘密,简直是要熬死人。皇上以后想让范离管锦衣卫的事,你以后作了范夫人,要守的秘密可多啦。”
这几句话,说的仿佛是好几件事,昭贵妃仿佛是说自己心里藏了许多事,又仿佛提点秦芬以后口风要守紧。
秦芬只觉得这位表姐作了贵妃之后为人高深了许多,答话便不敢太实,含糊应一句,“多谢娘娘提点。”
昭贵妃轻轻抚一抚微隆的小腹:“我倦了,表妹请自便吧。”
秦芬带着一脑门的问题,轻手轻脚地退出殿来。
杨氏站在院中那颗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出神地透过枝叶看向天空,听见小宫女们唤“秦五姑娘”,便回过头来看着秦芬,面上竟带着一丝忧虑。
秦芬知道,杨氏心里,如今把自己和秦珮看得比亲生的不差许多了,这时心里不由得一暖,上前扶住杨氏,轻轻道:“太太,我们出宫去吧。”
出宫时便不是李吉送行,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宫女。
杨氏唤一声“姑娘”,试探地问一句李吉的去向,那小宫女笑一笑:“不敢当夫人一声姑娘,奴婢叫雪梨。娘娘有事唤了李公公去吩咐,姐姐们年纪大些,不便到宫门口来,所以才派奴婢来相送的。”
杨氏心里长长松一口气,连声道:“是,是,雪梨姑娘说得是。”雪梨说的话正合了杨氏心里的盼头,她便从手上褪下一只戒指来:“这是请姑娘喝茶的。”
那是一只足金的戒指,雪梨又惊又喜,连声道谢,送到宫门口,笑眯眯地说一句客气话:“秦夫人请上车,奴婢瞧您的马车走了,好回去跟娘娘回话。”
待秦家的马车走远了,雪梨这才回转身来,慢慢走了回去。
华阳宫门口,皇帝的龙辇和仪仗都在,雪梨见了这情景也不觉奇怪,进了院子,不往正殿去凑热闹,只往后殿去了。
正殿里别无旁人,只皇帝和昭贵妃对坐着饮茶,昭贵妃杯里仍旧泡着个红枣,只是已不出颜色了,显然是泡了许多次,只取个意思罢了。
皇帝到旁的地方都不如在华阳宫舒心,这时干脆脱了靴子,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斜倚着与昭贵妃说话。
“我听说,你还是留秦夫人说了许久的话。”
“是碧水这丫头又去告密了么?这丫头我可不敢用了,明儿我就打发出去。”昭贵妃面上笑盈盈的,眼中却闪过一股寒意。
“你瞧瞧你,又急,又急。御医都说了这胎需得小心保养,不能发急的,你总是管不住脾气。”皇帝训小孩似的训两句,又笑一声,“顼儿早和我嘀咕了,说你们姑侄两个关起门来说话,要叫秦家两个孩子进宫伴读的,这事便是守门的丫头也知道,何用碧水去告诉朕?”
昭贵妃知道是自己多心了,不由得面上微红:“我如今也患得患失起来了,当真是叫皇上见笑。”
对于心爱之人,皇帝一向是愿意体谅的,欠起身来,拉住昭贵妃的手捏一捏:“如今不比从前了,宫里宫外多少眼睛盯着你我,咱们都不是从前的心境了,我都理会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这时亲昵起来,连尊称也不用了。
昭贵妃应了一声,隔得半晌,轻轻道:“我写了封信,想叫李吉送去给姜鹤,叫姜家自己退婚,如今只等讨皇上的示下。”
皇帝沉默片刻,道:“你娘家表妹的事,你自然着紧,便是这么办吧。”
昭贵妃听了这话,便知道皇帝待自己一如往昔,于是也不卖关子,将自己的盘算说了出来:“皇上,我答应了姑母退亲,并嘱咐她回去写信给秦大人,联合清流的官员替姜大人说话。”
皇帝不料昭贵妃突然说起这个,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妙啊,妙啊!普天之下,朕的解语花只卿一人!”
昭贵妃见丈夫日夜所愁的不过是这件事,心里早有了打算,特地隔了一日才唤姑母进宫,便是要姑母不得不答应自己这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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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见两头的事情都照她的意思进行,她大大松了口气,却也着实替自己捏了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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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心里的隐秘也不必对皇帝说,昭贵妃只说起外头的事来:
“根据范离查出的线索,此次的科考舞弊案是睿王所为。这倒也不难理解,睿王和皇上一向不对付的,可是怎么祁王也帮着睿王说起话来,还暗示大理寺卿把姜鹤定成主谋?”
说到这里,昭贵妃略停一停,小心地看一眼皇帝的脸色,又道:“若不是祁王开口了,皇上且还没这么为难呢,何用得着臣妾叫秦大人去联络人替姜鹤说话。祁王从前不是和皇上走得近吗?还有,他不是清流的领袖吗,怎么也做这样的事情?”
这些话若是换个女人问,哪怕是皇后,皇帝都要沉下脸骂一句妇人干政,偏生昭贵妃问了,皇帝就受用得很,先赞一句昭贵妃贴心,然后才慢慢道:“祁王他此次帮的不是我,而是大局。”
“皇上的意思,祁王是为了替您稳住朝堂,才不得已做出违背君子本性的事来?”
皇帝微微一笑,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敬服,不曾答昭贵妃的话,却说起往事来:
“老三这人呐,十来岁前是籍籍无名,十来岁以后突然开窍了,另辟蹊径去和文人们结交,终于也算闯出一些名堂。他读书不是为了考取功名,也不是为了明理懂事,而是为了从书本里寻找一种他期盼的规则,并用这种规则来维护一些他自己的利益。”
这话说得有些玄妙,昭贵妃却还是听懂了一点:“皇上的意思,祁王这次出手,是在维护他自己的利益?”
见皇帝点头,昭贵妃知道自己说对了,却更加不解:“为何?此次的罪魁祸首是睿王啊,与祁王的利益有什么关系?若论兄弟情,他们从前也没多少啊。”
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特异的神色,接下来的话,他想了一想才说出口:“老三他这次替老七说话,既不是为了兄弟情,也不是为了朝堂稳定,他是维护皇族的颜面和特权!”
昭贵妃一点即通,心里已全明白了过来,慢慢地道:“皇上的意思,这次大理寺定不了睿王的罪,那么以后定其他王爷的罪也便难了。自然了,祁王不一定是在留退路,毕竟他只是个文人,不会做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情,或许只是在维护皇族不可挑战的特权。”
说到这里,昭贵妃稍稍停一停,端起那碗淡得几乎没颜色的红枣茶喝一口,茶水已经失了温度,一口喝下,一股寒意自口中直达昭贵妃心口。
她将要说的话再三忖度,才道:“祁王自己的那些想头不说,皇家威严不容置疑,这一条倒是对的。我叫秦大人联络人替姜鹤说话,只怕是做错了。”
皇帝先点一点头,赞同了昭贵妃的话,然后又摇摇头道:“你哪里有错!错的是老七和老三他们!你只是想替我分忧罢了。唉,这里头的事情确实为难得很,我若是这次纵了老七,在文武百官中间就失了名声,我若是饶了姜鹤,那便是反叛自己的血统,难,难!”
这几句话一说出,昭贵妃才真正愁了起来:“那现在,该怎么办?”
皇帝看着昭贵妃的洁白的脸庞轻轻皱起,好像一朵烈日下微微枯萎的玫瑰花,连忙伸手抚一抚她的眉心:“慧容别愁,这事不该你愁,该内阁的大臣们愁,你只管把身子养好,替我再生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才好。”
昭贵妃知道皇帝与自己说话只是为了倾诉,这时听了皇帝的话,便将事情抛在一边,说起家事来:“今日五表妹来,我提点一句范大人以后要管锦衣卫的事,这丫头傻乎乎的,还不曾听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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