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间,二人已经进入烟雨楼的大堂,迎宾的小丫头极为热情:
“云先生您可来啦,莫愁姑娘一早就差翠儿在这儿等着您呐,快请~”
“有劳翠儿姑娘啦~”文先生呵呵一笑,随着那翠儿往里走去。
转至一处回廊,就见对面远处一女子款款行来,身材高挑,身着轻纱罗裙,袅袅婷婷,一路不时同旁人打着招呼,笑语连连。
行至文先生近前,微笑点头,打发了翠儿,转身带着文先生二人沿着回廊继续往前,至尽头向右一转,进了一个僻静的走廊,又走了一段,便推门进了一个屋子,随即关上房门。
“文先生先喝口茶,稍事休息,且不急,那二人也是方才才到,在隔间侯着。”
一进屋,女子便收了面上那刻意维持的笑容,拿起案上茶壶,为二人倒了茶,语声温而不糯,带着低柔磁音,甚是好听。
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晶亮有神,看着文先生放下苏攸攸,替她解了斗篷,露出一身雪白衣衫,莫愁姑娘打量了眼前的小姑娘片刻,道:
“这便是尘公子的千金,攸攸姑娘?”
“正是。”
“果然不俗,将来必定也是仙人之姿。”
说着冲苏攸攸展颜一笑,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煞是好看。
苏攸攸竟被她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如何是好。
“那是自然,我家小攸攸天生丽质国色天香……”
苏攸攸……
文先生伸手揽过苏攸攸坐下,喝了口茶,道:“那二人是何情状,你再与我细说一遍。”
莫愁姑娘当下张口娓娓道来:
“年长一些的妇人,娘家姓周,早些年曾是这县城里一家富户小姐的贴身丫鬟,后来年纪大了,那小姐也出了阁,念着主仆一场,给她消了奴籍,找了个庄户人家嫁了,夫家姓纪,二人倒也过了几年好日子,不曾想那丈夫竟得了不治之症,没几年就没了,亦不曾有子嗣,留下她孑然一身,无所依靠,又被村里人指指点点,说她克死了丈夫,实是在那地方待不下去,便又回到县城,替人做些浆洗的活计维持生计。”
莫愁姑娘这一张嘴干脆利落,把这妇人的情况说了个清楚明白,随后又补充道:
“如今这烟雨楼里的姑娘们都喜纪周氏活计做得好,常找她浆洗衣物,虽赚得银钱不多,尚可维持生计。只是这活计粗累,常年做下来容易落下病,非长久之计,若有适合的好去处,想来也必是乐意的。”
紧接着又说起另一个:
“那年轻一些的小丫头,便是方才那个迎你们进来的翠儿的同乡,叫江秀儿,前年春,村里遭了瘟疫,家里人都没了,只剩她一个,便奔了翠儿来了县城,恰逢已故知县李大人刚上任,体恤民情,凡遭瘟疫病死者,每户按人头拨了抚恤银两与死者家属,江秀儿便也得了几两银子,还了起初为家人治病欠的债,手头也所剩无几,所幸这江秀儿有些女红刺绣的手艺,便不愿像翠儿那般卖身烟雨楼做个伺侯姑娘们的小丫鬟,而是进了蓉绣坊做学徒,如今已有大半年了,虽非奴籍,实则日子极为清苦,故此也是动了别的心思,欲寻个更好的去处。昨日莫愁正与先生寻人,翠儿便荐了她来。”
文先生与苏攸攸听罢,心下都有了合计。文先生沉吟片刻,道:
“有劳莫愁姑娘了,烦请姑娘叫那二人分别进来,我与攸攸瞧了,再做定夺。”
莫愁姑娘应声去了。
文先生又对苏攸攸道:“待会儿见了人,小攸攸若有要问的,只管问她们便是。”
苏攸攸点头。
不一会儿,莫愁姑娘便带了一人进来,此人年约三十出头,高挑身材,粗布窄袖衣裙,虽荆钗素面,但仪容整洁有度。苏攸攸了然,这便是那纪周氏了。
但见纪周氏进得屋来,向文、苏二人见了礼,便立于堂下,微微垂面,神态恭谨自持。
文先生率先开口:
“听闻你已脱了奴籍,如今若伺候了这位苏姑娘,便是再入奴籍,你可愿意?”
在众人充满探寻与期待的目光下,纪周氏沉吟片刻,答道:
“奴本贱籍,幸得前主垂怜,方得解脱。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倘或能有一处,可倾己之力得以安身,便不在意那薄纸一张。”
文先生闻言点头,再问:
“这苏家并非是城内豪门宅院,而是远居山野一处清净所在,常年见不得这繁华世界,市井喧嚣,你可愿意?”
纪周氏闻言,点头应到:
“奴愿意。”
面色恭谨,平静无波,但可见其眉间舒展。
文先生看了看苏攸攸,示意她可还有没有要问的,苏攸攸先是朝他摇了摇头,随即又轻轻点了点头,文先生了然,便示意莫愁姑娘将纪周氏先带下去,再叫了江秀儿过来。
江秀儿看上去比那翠儿还要小一些,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面容有几分秀丽,同二人见了礼之后,文先生把方才那两个问题又问了江秀儿,意思大体差不多。
江秀儿毕竟年幼,有些局促,对于这两个问题,她也同纪周氏一样,答了愿意,但苏攸攸看得出来,她回答的时候并不像纪周氏那般深思熟虑过才答,尤其当她听闻苏家住在山野之时,眉间微蹙了一下。
这边莫愁姑娘见也问得差不多了,便带了江秀儿下去,很快回来,掩了门,笑道:
“先生与苏姑娘意下如何?”
文先生促狭心起,道:
“我看那江秀儿样貌甚是俊俏,不如选了她吧!小攸攸觉得呢?”
苏攸攸……
莫愁姑娘也是在一旁但笑不语,其实心中亦与他二人意愿相同。
苏攸攸对文先生一阵腹诽加白眼,淡淡道:
“文先生若喜欢那江秀儿,带回去专门伺候先生便是,我自是要选那位大娘的。”
言罢,端了茶杯喝起茶来。
“哈哈哈哈哈……我家小攸攸果然厉害!”
莫愁姑娘也在一旁笑道:
“苏姑娘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识人用人的玲珑心思,令莫愁好生叹服呢!”
“莫愁姑娘谬赞了!”
苏攸攸谦虚了一下,见事情也差不多了,便提醒一旁嬉皮笑脸的文先生:
“我爹爹给莫愁姑娘的谢礼,文先生莫要忘记了。”
文先生闻言,在莫愁姑娘饶有兴致地目光注视下,自怀中掏出那块竹叶包裹的腊肉,见莫愁姑娘面露疑惑,便道:
“这可是人间美味,莫愁姑娘有口福喽~”
闻言,莫愁姑娘双眼放光,轻轻拨开一片竹叶看了看,惊喜道:
“这可是我上次有幸吃得的那腊肉?”
“正是!”
莫愁姑娘又是喜笑颜开道:
“先生有所不知,上回那点子肉,我可是分了好几次才舍得吃完,一直念念不忘呢,不巧就又有了,这么大一块,能吃上好久呢!”
苏攸攸……
原来这莫愁姑娘也是个吃货!
“猜就是如此,原本我那老弟是要拿银两谢你,只是我提了一句,这才拿了这个与你。”
“那便多谢文先生啦!”随即又正色道:“论理,为苏姑娘寻人这事,于莫愁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何须尘公子如此客套?若是银两,我是断不能收的,但这腊肉,莫愁实在喜欢,便厚颜收下了,还请文先生替莫愁谢过尘公子。”
“你安心收下便是,何须谢来谢去。”
莫愁姑娘便也不客气,坦然收起腊肉,道:
“既如此,莫愁这便去告知纪周氏,让她回去收拾随身之物,好随你们一道回去。那江秀儿原是从蓉绣坊告了假过来,如今让她自回蓉绣坊便是……。我已安排小厨房,备了午饭,文先生与苏姑娘在此处用过饭再走不迟。”
莫愁姑娘将一切安排交代妥当,带着腊肉移步出门。
屋内一时无话,苏攸攸有心想让文先生带她在这烟雨楼里转转瞧瞧,又想到自己服孝在身,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怕是不太合适,便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
文先生也是没有出屋的意思,而是打开窗子,欣赏起江景来,苏攸攸这才发现,原来这间屋子正临着江。
苏攸攸忽然想起一事,道:
“方才那翠儿为何叫你“云先生”?”
“哦?小攸攸怕不是听错了吧?”文先生促狭道。
“攸攸并未听错,她确实说的是“云先生”。”
“噢,那便是她唤错了,口误,哈哈!”
苏攸攸内心无数个白眼。
“哈哈,小攸攸莫恼,文伯伯开个玩笑罢了,适才那翠儿姑娘的确称我为“云先生”,本人雅号闲云,此间人只知云先生,而不知文先生,小攸攸可明白?正如你爹爹和你娘亲,下山为人治病时,只对外人道是“陈公子”与“琴姑娘”。”
“哦~,那莫愁姑娘是知道的,对吗?”
“聪明!”
苏攸攸便也不再多问,遂又想起一事,道:
“若是那纪周氏去我家做事,每月发多少月银与她,文先生可有与她提过?”
文先生闻言一愣,随即笑道:“这个,昨日已同莫愁姑娘提及月银之事,只说不会比当下县城内大户人家一等奴仆的月银少,想必那二人来之前自是知晓此事。”
“那么县城内大户人家一等奴仆的月银,又是几何呢?”
“这个嘛……,也得看是怎样的大户人家,不过最高也高不过一两银子……”
“可我家并非高门大户……,这可是我爹爹的意思?”
文先生:……
“咳咳……,小攸攸啊,其实你老爹他……不差钱,再不济,这不还有你文伯伯嘛!”
苏攸攸正待说话,一个小丫头提了食盒进来,一样样拿出来在桌上摆好,恭谨道:“先生与姑娘请用餐,莫愁姑娘正在待客,说用了餐稍后便来。”言罢便退身出门。
此时已是午时,赶了小半天的路,二人也确是饿了,苏攸攸与文先生一同落座,吃了起来,四个小菜,一份羹汤,味道自然不及丰伯做的菜,不过倒也精致。
刚用完午餐,莫愁姑娘便带了纪周氏匆匆赶来,文先生便起身告辞,莫愁姑娘也不挽留,将他们送出烟雨楼,便又脚不沾地地转身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出了烟雨楼,文先生雇了辆马车,三人上了车,便启程朝清江镇方向而去。
马车内,苏攸攸见那纪周氏只是背了个花布包袱,再无他物,便问道:
“大娘家中可是还有未带的行李?不若先去大娘家中取了一并带走。”
“有劳姑娘挂心,奴家中并无他物,仅这几件随身衣物而已。”
苏攸攸又道:
“听闻大娘的娘家姓周,我便叫你周妈妈可好?”
纪周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低头应道:“姑娘怎样唤都好。”
一时车内无话,苏攸攸掀开帘子探头往外瞧,此时马车行在一条宽阔主街上,街边店铺林立,让苏攸攸目不暇接。
又行了大约一刻钟,过了那繁华地段,街道逐渐变窄,人也稀少起来,苏攸攸一个哈欠,睡意袭来,文先生见状,便示意周妈妈坐过来,扶苏攸攸躺下,给她盖了斗篷,片刻后苏攸攸便睡去,文先生自己则坐到了对面,闭目养神起来。
由于马车颠簸,苏攸攸只睡了一会儿便醒来,听到车夫出声询问:“清江镇到了,敢问客官在何处下车?”
“劳烦继续前行至山前村。”
马车便又一路前行,直接停在了山脚下,三人下了马车,文先生又是很豪气地给了车夫一块碎银,背着苏攸攸,迈步上山。
这处山坡略陡,怕周妈妈跟不上,文先生便行得略慢些,好在周妈妈体力也不弱,步子矫健利落,不多时,三人便已到了那峭壁林立之处。
文先生顿了顿,向周妈妈道:“稍后你跟紧我,只管随着我的步子走,一步不能有错,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周妈妈点头应声,便跟在文先生身侧,学着他一步一步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走着,心下大惑不已,偶有偏差,幸被文先生眼疾手快纠正,最后顺利通关。
过了峭壁结界,上了小舟,摆渡至青潭对岸,再一路辗转而上,不多时,苏攸攸便看到了凉亭和自家院落。
回到家,文先生放下苏攸攸,带着周妈妈见了苏见尘和丰伯。
苏见尘让丰伯去将后院那间屋子打扫一番,让周妈妈住下。
苏攸攸一时好奇,也随着去了后院凑热闹,周妈妈坚持自己动手打扫,只让丰伯打了水来,便撸起袖子自己干起来,各处擦擦洗洗,极为利落。
忙乎了小半个时辰,小屋里焕然一新,干净清爽,床上换了一套半新的被褥,丰伯还拿了个暖炉过来,苏攸攸这看看,那瞧瞧,配置基本齐全,遂让周妈妈自行休息,晚饭时再过去,这才跟着丰伯离开,回了自己屋里。舟车劳顿了大半日,自行上床休息去了。
书房内,文先生将日间在烟雨楼的情况向苏见尘悉数说了。苏见尘听后,面色诧异,道:
“攸儿当真问了月银之事?”
文先生苦笑道:
“可不是?昨日你我原未曾提及此事,当莫愁姑娘问及,我方才自作主张……,见尘老弟你有所不知,当时小攸攸板着小脸问:我爹爹可知晓此事?那语气,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气派,我登时是直冒冷汗呐……”
苏见尘却是另一番心思:倾音走后,攸儿似乎一夕之间长大了。心中既宽慰,又伤感。
自从周妈妈上得山来,除每日照料苏攸攸起居外,亦是揽了房中一应洒扫及浆洗衣物之责。
这些原本由丰伯抽空做的活计,自是不如她做得细致,因此,周妈妈来了几日,整个家里里外外也越发清新爽利了不少。就连周妈妈住所隔壁的小药房,药架桌椅台面,也被擦拭打理得干净整洁。
这周妈妈手脚勤快,做事麻利,却又极为沉默寡言,除日常礼仪招呼,如非必要,从不多言半句,也从未因苏攸攸年幼而向她套取关于苏家之事的任何闲话出来。
因此几日来,瞧见了周妈妈的为人做派,苏家几人都颇为心安。只是苏攸攸发觉老爹苏见尘却是日渐憔悴,愈发消瘦,心中隐有不安。
这一日午后,苏见尘唤了丰伯来,道:
“今日天气暖,攸儿脚伤也渐好,丰伯带着攸儿并周妈妈,去西边山谷温泉那里,让攸儿泡泡温泉,想必她定然欢喜,待尽兴了再回来。”
丰伯应声便去找周妈妈,准备一应换洗物什。
这边苏攸攸一听也是双眼放光,在山里泡温泉,想想就美。
周妈妈收拾妥当,一行三人便朝西山温泉去了。
刚走出院子,就见黎安匆匆而至,与他们打了招呼,便错身而过,直奔苏见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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