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皇子心,海底针

    初春的温阳,一分分的沉下去,就连最后暗红色的挣扎也没能抵得过那黑夜的吞噬。
    明月高高悬挂在夜空下,周围是大大小小明灭的星辰,一闪一闪的在天上连成一片,如梦似幻。街道上唯有更夫路过打邦的声音,缓慢、悠长、又带着种亘古的悠远,更衬的这深夜静谧。
    不刺骨但依旧寒凉的风呼啸着刮过,京城官道两侧人家的窗户在撞击下发出凄惨的哀嚎。不知道哪个屋子里探出一双粗糙沧桑的手,把窗户关的更严些,这才把这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邪风挡在门外。
    偌大的柯府后院各位主人早已歇下,没有白天莺莺燕燕,绵里藏针的阴谋诡计,显得干净极了。最边上这破落小院也是一如既往的清净。其实不如说是冷清。
    柯府这间破落小院风止树静,任凭外面风再大,搅动一池风月,也丝毫吹不进这破落小院,与世隔绝般的宁静为这小院平添三分雅致。
    虽冷清依旧,屋内的被褥家具却是齐全了不少。原本家徒四壁四面漏风的屋子也暖和了。
    暂且不管是什么缘由,总之柯府主人对这院落里的人态度明显是不大一样了的。
    …………
    这秋明寺不愧是东篱皇族都常常到访的佛寺,寺庙坐落在京郊的秋明山,几乎占了半个山头。
    这里白日香火鼎盛,日常活动的人僧侣众多,每日到访拜佛的达官贵人不知凡几,三皇子殿下虽不受宠,但他们一行人的到来,终究还算大事。
    秋明寺后院是连片的僧侣居住的朴素房子,并不精致,木质的房子已经有些年头了,用的久了,自然蒙上一层暗色,这甚至称得上粗陋的成片木屋被分成好些隔间,供僧人们居住,房梁瓦片却很是干净,想来有僧人经常打扫。
    隔了一段便是贵客暂居的雅致小院,和僧侣居住区域大不相同,虽也并无半分奢靡之气,但总归是要精致不少的。
    皇子身份高贵,他们一行人居住的自然是后院最好的几个院子,因为柯雪是唯一一位女客,因此单独住着个院子。
    这院子大概是柯府她和母亲住的院子三倍大,院子里亭台楼阁也很是齐全,并不华丽金贵,却胜在雅致静心。
    亭里却有个黑影,如雕塑般静立,似要与黑夜融为一体——仔细瞧瞧,那是个人。
    那人的体型比一般人要更高大一些,但并不过分健壮,只是看上去骨架和东篱这边的人不大一样。他不走动,只站在亭中角落,靠着柱子,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吱嘎…”
    老旧木门推开的声音,推门的人似乎害怕弄出太大的声音,于是这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随风传到亭中人的耳朵里,他也不急,继续站在那等着,直到那门终于开到能容一人进出的宽度。
    灰褐色粗布衣裳的一角率先从门里露出来,然后是一只犹犹豫豫,轻轻踩到外面地上的脚,直到整个身体从门里挤出来,柯雪这才做贼似的默默长舒一口气。
    等再小心翼翼的慢慢关上门,确定这点动静不能惊醒隔壁院子的那位“大爷”,她才终于放开了大步往亭中走去。
    看她那终于放开了的走步姿势,活像是装娇弱小姐日日迈着小碎步装久了——被憋的不轻。
    这蓦一释放,步态竟也并未显得粗俗。只是从背影看去,不再有半分白天时候稍显造作的女气,而是端正挺拔稳健,风光霁月的宛若一清俊公子,唯有头上那白天梳着,晚上还未卸去的女子发髻昭示着这人的性别。
    她朝着亭中而去,看到亭中有人丝毫不惊讶,看样子应是熟人。
    走近了才能看到亭中这人是一身宛若能融入夜色的黑衣,将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和时下流行宽松的穿衣风格大为不同,衣物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累赘,一切仅求简洁干练,方便行动。
    他脸上蒙着黑布,只能看见上半张脸,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黑黝黝的,裸露在外的眼睛还有眉毛,大致能判断这人长相平平,毫不出彩。只有那一身气度,还算是逼格满满,颇有大侠风范。
    “燕飞羽这次打乱我们的计划让我们一共折损多少人?收尾做的如何?干净吗?”
    柯雪沉着嗓子,四下简单一扫,压低声音,颇有种做贼的感觉。只是眼神微暗,眼底酝酿着某种沉重的风暴。
    “折损八人,都是万域赵氏那边常驻昨日客栈待命的属下,事发后他们的家人已经都安顿好了。…阁主不必自责,东篱二皇子这事儿是事出突然,实在难以预料,牺牲在所难免。”黑衣人先是恭敬又郑重的抱拳行了一礼,然后再次站直,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也微现黯然之色。
    柯雪叹息:“大的方面尽数算到,却没想到这夺嫡之事会让那二皇子这般铤而走险……可见那个位置实在是有让人失去理智的魔力。燕飞羽此举也算是是顺了东篱帝的意思,即使栽赃三皇子不成,东篱帝也不会重罚于这位心急的二儿子。”
    这父亲恨不得抓住一切机会,找到一切由头按死自己的三儿子,也是前所未有的奇闻了……但如果这个儿子其实不是他儿子那就正常了。
    “澹台翼,去查一查这次的‘受害者’——三皇子燕洛宣,或许能有什么惊喜。”
    澹台翼抱拳领命,因为柯雪命令下达的严肃,他应答的也就严肃,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活像是在策划搞什么大事儿的俩反派。
    柯雪先被自己这脑洞惊着了,可不就是妥妥的反派人设?
    千机阁向来神秘,数百年传承,以阁中尽出“文比王佐之才,武堪安邦定国”之才而闻名于世,历来极尽神秘。
    世人只知每当有国家陷入危亡,便是千机阁出世协助明主进行朝代更迭,竭尽所能,使百姓免糟战乱之苦之时。
    十年前,万域国灭,狼烟四起。万域国土辽阔,境内瓜分自立的诸侯势力大大小小摆的上台面的就足有十几家,前几年世人关于千机阁到底决定协助哪家争议不断,诸侯也不择手段,接连有放出谣言者,直到后来大家议论不断,却迟迟未有人给出个最终敲定的解答,大家这才安静下来。
    到了后来干脆有人猜测千机阁已经不知何时湮灭在时间和一代代的传承中了,目前这个说法最是广为流传,也得到了大多数人认同。
    却是叫人想不到千机阁其实早已出世,不在战乱的万域,而在这东篱。
    柯雪话锋一转,换了个语调,嫌弃的看着澹台翼这次易容的成果:“我说澹台翼,正事谈完了来谈谈别的。…也算是阁主求你了,下次不必要的时候你还是换张好看些的脸吧,也不必好看太多,但总要让我有想看第二眼的想法吧。”
    她换个姿势,身体放松下来,靠在柱子上,不怎么讲究,一手摸摸下巴:“不知道你听没听说,据说看到美好事物有利于思考…”
    平平无奇的脸面无表情:“好啊阁主,参考东篱三皇子的样子如何?我看阁主你今天在佛寺看他至少看呆了三次,每次都是被瞪着才收回视线。”
    别问她隔着面巾怎么知道他是面无表情的,澹台翼的眼神都快变成能嗖嗖扎人的小剑了。
    柯雪毛骨悚然,鸡皮疙瘩一胳膊:“……不,还是算了,易容相貌还是随你喜欢吧。你丑你乐意。”
    比起跟燕洛宣说话的深思熟虑,几乎句句都是话里有话,连毒舌都是隐晦的,她现在多了两分噎死人不偿命,也更真实许多。
    澹台翼闻言则是黑了脸,摘下黑色面巾,在脸上搓搓抹抹,不到一刻钟,眼前仿佛换了个人。眼窝深邃,大眼睛,额头饱满,高鼻梁,明显的异域特征,不同于东方之美的另一种美,让人见过便无法遗忘。冷白色的月光撒在他雕塑般的脸上,隐约可以看到眼睛颜色是不太明显的灰蓝。
    他卸了易容,面无表情,眼神如刀,“嗖”的直扎柯雪:“丑吗?”
    “不丑不丑,相信廷尉大人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跟我计较,小女子还有一事需要澹台大人安排。”柯雪笑着站起来,装模作样的要朝澹台翼行礼。
    虽然动作松垮,显然只是个玩笑,但他还是黑着脸侧身躲过去,不受这一礼。
    柯雪笑的更开心了。像是一个日日戴着面具,戴到摘不下来那微笑面具的人终于获得了片刻喘息,她微笑的弧度因真诚而扩大,直到面具承受不住突然破碎,再露出来的便是早就被这人习惯隐藏起来的真实表情。
    “行了,不为难你了。等我回京你挑个机会跟陛下说…调查到二十年前太清门事变仍有遗孤在世,柯府的表小姐可能是德昭王手下顾将军的女儿。”
    澹台翼没有多问,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领命下去了。
    千机阁的人不会质疑阁主的命令。
    月影微斜,照亮另一个比这间小院还要大上一些的院落,主屋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没有烛光,一人褪去外衫,身着中衣,似乎本已经歇下了。他对着月光眯眼看到从另一个小院里跃出的人影。负手而立,眼似刀锋,毫不掩盖眼底的冰冷,身后是那位牵马的亲卫,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燕一,你说这是个贼还是个什么?”他噙着抹微笑,笑容叫人阵阵发凉。
    “殿下,我觉得…大概是贼吧。而且定然没惊动柯小姐。是否需要属下去追?”燕一看向黑衣人背影,有些拿不准自己能否追的上。
    “不必去追,你也追不上了。倒是这背影…真是让人觉得眼熟。”他略微拖长声调。
    他笑意更深,眼神更冷:“看来我倒是什么都不必做了,我和这位柯小姐的还没成的亲事......该是已经被她给解决了。”
    若是走的那位真如他猜测的般,是那人……那这位柯小姐的本事,或许真的能毁了他的一盘棋。
    ——这是已经认出廷尉大人那比一般人高大一圈背影的三皇子此刻的想法。
    “……两日后回京的路上,刺客来袭,届时柯小姐被重伤,香消玉殒。”
    他眼似蒙了层寒霜,月光照在他身上,使这人好似月下神祗雕像,却是寒冰所塑,万分寒凉。
    不论如何,他的计划都是万不可被破坏的。
    “属下明白。”
    此时我们半夜小心翼翼悄咪咪只能属下见个面的千机阁阁主还没想到真的有精神病会因为一个摸不着的猜测就确定把她干掉!
    她要是知道的话肯定得感叹一句:皇子心,海底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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