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来风雨,仿佛停了。
宋矜心口的急切,不觉舒缓了些。
但她停不住焦灼,攀住了谢敛的衣袖。对方的目光如有实质,霜雪般冰冷沉重,宋矜脑海中不由浮现许多传闻……
无数流民死在他手上,血肉模糊都目不斜视。
不少犯人,更是被他亲手折磨致死。
她轻轻哆嗦了一下。
“宋娘子,这三日都不要出门。”
对方在她抽回手之前,隔衣将手搭在她小臂上,迫使她不要躲开。谢敛凑得非常近,已经到了有些失礼的地步,略带苏合香的呼吸洒在她身上,是冰冷平静的。
一片漆黑中,宋矜看向唯一的光源。
她低问:“为何?”
谢敛没有回答她,反而是将信纸再度收入袖中。
经年的信纸发脆,宋矜听见谢敛动作微顿,才回答她,“十二年前,宋大人外放路上,曾有恩于我。”
十二年前,父亲外放做官。
乘船自沅水而下,却因为连日下雨,沅水发了洪灾。沅水两岸无数百姓受灾,无家可归的老幼极多,她阿爹就顶着不能按时赴任的压力,留在沅水附近捐赠随行药物,帮助当地官吏抗洪。
当时她阿爹已经很有些清名了,为防有人说她阿爹沽名钓誉,此事并未声张。
何况……
谢敛的年纪和祖籍,竟也对得上。
但既然如此,他又是如何问心无愧,写下那一纸弹劾的?
“若三日后,事情有变。”在宋矜还心情复杂时,谢敛再次将名帖递入她手中,“去见老师,章次辅必然会帮你。”
名帖似乎也被打湿了,冷得宋矜晃过神。
她猛地看向门外。
这样森严的守卫,就是为了逼迫她和母亲,答应投入赵宝一党。
宋矜隐约觉察出什么,顾不得对谢敛的愤恨厌恶,追问道:“若是我出了门,或是我答应了何镂,又会如何?”
第11章 汴城雨(十一)
谢敛垂眼看她。
隔着微弱的火光,宋矜从他眼底看出一丝无奈,但稍纵即逝。谢敛松开了手,两人间的距离再次拉开,气氛就有些没有来的僵持。
片刻,他说:“我的意思是,宋娘子可以信我。”
宋矜沉默不语。
谢敛既然受了阿爹的恩惠,却又弹劾她阿爹,谈何信任?
何镂是在恐吓逼迫她,那谢敛也有可能在欺骗她。她无声地看了谢敛一眼,对方却在此时,取出一方玉佩出来,放在了宋矜面前。
“这是十二年前,定婚的信物之一。”
宋矜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多年前阿爹给她的玉佩……可她以为是自己弄丢了,却不知道,原来一直是在谢敛手中。
别的可以作假,这玉佩做不了假。
她沉默地接过来,检查真假。
“谢大人。”宋矜嗓子有些发哑,忍住心中复杂情感,“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相反,她一点也不想信谢敛。
十几年前她阿爹顶着重罪,救了谢敛。十几年后,谢敛入仕,却是踩着她阿爹阿兄的白骨来平步青云……如果不是为了阿弟,她甚至恨谢敛恨到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如果不是为了活着的人,谁受得了这样的耻辱。
谢敛道:“不必信我,宋家后人不愿见宋阁老含冤,自然能等三日。”
宋矜说:“能不能让章次辅……”
谢敛头一次打断了她,说道:“不可打草惊蛇,但老师与宋阁老生前是至交,宋娘子可以不信我,却应当信得过老师。”
宋矜沉默。
他说得对,有了阿娘的话,她确实大概能信任章永怡。
何况……她送给章永怡的证据,如今在谢敛手中。章永怡和谢敛不分彼此,她再纠结这些,倒也无用。
“好,我信你。”宋矜说。
谢敛并不意外。
相反,宋矜如今的处境,除了信任他……别无他法。
何况,眼前的女郎虽然病弱,却已经咬牙坚持了这么久,恐怕有一线生机,就绝不可能妥协。但能够狠下心来信任他,恐怕也十分不安。
他开口,“宋娘子……”
“我既信谢大人,便绝不会违背自己说过的话。”
女郎抬起脸,眸子清亮。
她语调坚定,却又带着几分恐惧的轻颤,咬着牙与他做承诺,“倘若有人趁我无法与大人通消息,挑拨离间,请大人也万万要信任我。”
谢敛微微一愣,要安慰的话便哽在喉中。
女郎弯腰,盈盈一拜。
他不由想起数日前,她在牢狱中无声落泪的模样。
谢敛没有搀扶她,少女咳呛着抬起身,苍白的唇边带着几缕血迹。但她却弯了弯唇角,水一样的眸子格外动人,将他的玉佩珍重地收好。
“我能等三日。”她说。
谢敛知道她付出了怎样的决心。
原本以为,十数年不见,宋矜早就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可如今看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从来不会消失。
“这三日不必害怕,何镂不会轻举妄动。”谢敛语调温和了些,沉吟片刻,冷淡地补了句,“若是能寻到机会,可以来见我。”
对面的女郎点了点头,抿唇。
显得又安静,又听话。
“好。”她说。
门外的守卫越来越多,谢敛没有久留。
宋矜目送谢敛离开,四周再度陷入黑暗。她将门关上,后背抵住门坐在地上,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渐渐回过神来。
耳畔雨声叮咚,风吹得竹影离离。
宋矜仰面闭眼。
她撇除杂念,停了一会儿雨声,才慢慢觉得恐惧感散了一些。
出事那天,哥哥护着阿弟,悄悄拉着她说。宋家的儿郎宁可死,也绝不可能贪污受贿,让她和阿娘万万要相信他们。
阿兄和父亲宁可死,也没有认罪。
那她也不能嫁何镂。
宋家绝对不能背这样的骂名……可一想到牢狱中的弟弟,宋矜又觉得惶恐害怕。弟弟落在何镂手中,若是何镂知道了什么,情急之下可能会对阿弟下手。
她如此思来想去,处处不安。
不过片刻,便觉得心焦力竭,累得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宋矜将下巴搭在膝盖上,渐渐生了困意。她耳边时不时嗡鸣几声,眼前发花,眼皮都掀不起来地闭眼养神,不知何时才慢慢察觉到,外间似乎在争吵。
是她阿娘的声音……
宋矜挣扎着提起一口气,颤抖着打开门。
赵夫人气喘吁吁地扑进来,一见宋矜,手中的木杖便掉落了。她歪进宋矜怀里,却不料宋矜比她还要虚弱,两人在黑暗中摔作一团。
“怎么都是湿的……”赵夫人叠声道。
宋矜垫着自己阿娘,后知后觉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衣裳都快要湿透了。
“刚要换。”她含糊道。
宋矜想扶起阿娘,手却抖得厉害,来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挣扎了几遍,干脆坐在地上,小声和赵夫人说了自己的打算。
好在,赵夫人并没有生气,只是在黑暗里拉着她的说,与她说道:“你阿爹要做的事,我和你阿兄总是知道一些的……沅娘,从事发那日开始,我就没敢奢望你父兄阿弟三人能活着回来。”
宋矜太累了,她浑身止不住地冒冷汗。
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
耳朵也是,能够听个大概,可脑子要折腾好久才能理解阿娘的意思。她慢吞吞地将脸放在阿娘肩头,默默忍受着头晕耳鸣,双眼失焦等眩晕过去。
“我只是怕你牵连进来,嫁出去是最好的法子……”
“可除了何镂,还有谁敢娶你?”
“人人都说,母亲最疼女儿。可怜沅娘体弱,养在我身边不过几年,在京郊吃那样的苦。若是将你牵连进来,你叫阿娘该如何歉疚?”
“……你做什么都好,我只怕你受苦。”
宋矜缓了很久。
冷汗慢慢止了,她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她慢慢意识到一件事,赵宝一党不可能真的保下阿弟,因为只要阿弟在,宋家就会有人去翻案。其实阿娘看得很对,是她关心则乱,害怕谢敛的事不能成连累阿弟。
但其实,这是最好的选择。
但谢敛所做的事,必须成……他万不能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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