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儒生、少年天才、青冥圣子、名师高徒、燕庭双璧、离经叛道……
吕观山的一生,自年少懂事起,便不断被人贴上各种标签。他曾被人质疑,也曾被众人仰望,而如今,这些或善意或恶意的目光都变成了轻蔑与嘲弄。
多年来修为不得寸进,多年来故步自封,于大燕朝的朝堂与江湖而言,吕观山与他的那位师弟一样,都是笑柄。
而这个笑柄,在这一天如往常一样,早早地从床榻上坐起。天色刚亮,因家中仆从都被他辞退,他起得比平日更早一些。
他洗漱、穿衣,仔细打理自己的仪容,虽不如何精细,但却整洁干净。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屋外,看着外面的大雨,在心中默默背诵了一遍《疏河赋》——这是他在青冥学宫求学时养成的习惯,每日都要默背一篇先贤名著,即便此时的吕观山已四十五岁,即便他已离开青冥学宫足足二十年,这个习惯却从未改变。
做完这些,时间已至辰时,吕观山褪去外衣,走向柴房——没有魏来,这位知县老爷只能亲自下厨,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噼里啪啦。
推开柴房,炉灶中传来的轻响,让吕观山微微一愣。
他记得清楚,昨日入睡前,为了方便今日早晨做饭,他确实留下了暗火,但此刻的响动听来,似乎暗火又不知何时烧成了明火。吕观山皱了皱眉头,心中暗觉奇怪,走到炉灶旁,正要弯腰查看灶中的情况。
却在这时闻到了锅中传来的淡淡香气,吕观山又是一愣,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揭开锅盖,只见锅中装满清水,清水里放着两个瓷碗,一个装满清粥,一个放着两颗煮好的鸡蛋。
吕观山身子一怔,在数息的愣神之后反应过来,他伸手摸了摸那尚且温热的鸡蛋,转头看向柴房尚未关上的窗户,他微微一笑,握着鸡蛋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几分。
……
刘衔结很奇怪,魏来这一晚上到底在忙什么。
大晚上的出了门,一大早就回家,回来后也不见休息,在自家房门中鼓捣了一阵,将湿漉漉的身子擦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雪白的衣衫,然后又神色肃穆地撑着雨伞,走出了房门,期间对于刘衔结的各种询问充耳不闻,唯一让刘衔结稍稍心安的是,离开时魏来又给了他十多枚铜板。
今天的饭钱有了着落,但也侧面说明今天的魏来似乎一时半会不会回家。
对于乌盘城这样的小地方来说,刑场的存在,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毕竟这四千户不到的人口,除非碰上民不聊生的乱世,否则大概都少有足以问斩的犯人。而一旦碰上,在这几乎没有新鲜事的乌盘城,自然就免不了引起轰动,更何况于此之前城中百姓都未有听到半点风声,这就愈发加剧了百姓们的好奇。
当魏来来到位于城西菜市口旁的刑场时,刑场外早已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大家聚在刑场外拉起的围栏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内容却大都出奇地一致,都是在讨论这位知县大人今天要斩的犯人是“何方神圣”。
不远处,已经十余年没有当差的刽子手钱旭贵早已没有了当年入行时的精壮身子,十余年在闲职上混吃等死,足以磨灭任何人的意志。但好在钱旭贵终究没有弄丢那把放在角落中早已蒙尘的大刀,只是大概因为昨日喝得太多,错过了时辰,都到了这个点上,大腹便便的刽子手还在一旁一个劲地磨着刀——他记得真切,他师父在他入行时教过他,刽子手的刀一定得利得快,不然一刀下去,犯人有力气回头看他,记住了模样,夜里就得寻他索命。
钱旭贵这边忙得焦头烂额,监斩台下,乌盘城仅有的二十余位衙役也早早地在两侧排开,等待着知县大人的到来。
只是相比于百姓们的好奇,身为捕头的薛行虎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他的资历比起其他衙役更老,在魏守任期时便已经在衙门当差,之前对于魏守一家的遭遇他便心有戚戚,如今吕观山的许多行径,莫名地让他想到了当年的魏守。而最为要命的是,乌盘城民心顺服,加上地稀人少,早年魏守来时,便大手一挥消减了乌盘城各种行政机关的人手,自那以后牢房中的一切都是交给薛行虎兼管。这一点,在吕观山到来后并未作出任何更改。
之后苍羽卫到来,吕观山说出了五月十四要问斩重犯之事,身为捕头的薛行虎可从不记得自己有参与或者派人抓捕过这样的重犯。因此又特意去了一趟牢房,从牢头那里调来资料,翻看了整整一年来的关押记录,其中最重的刑犯是三个月前因喝酒闹事,打伤了数位行人的一个男子,但其罪责怎么算,也最多发配边疆劳役个四五年。
想到这些,薛行虎的眉头便皱作一团,他看着刑场四周攒动的人群,依然不见吕观山的踪影,他心头的不安便愈演愈烈。旁人不清楚,但作为捕头的薛行虎却明白,魏守也好、吕观山也罢,这样的父母官能遇见一个便是百姓天大的幸事,他着实想不明白为了一座神庙,怎么会接二连三地惹出这么些事端?
……
时间已至巳时,刑场外攒动的人群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就在大家伙窃窃私语地说着这吕观山当初是不是信口开河蒙骗苍羽卫时,人群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纷纷侧目看去,只见那密密的雨帘之中,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撑着一把雨伞,缓缓地朝着此处走来。
“是吕大人!”目力极好者当下发出一声高呼,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
“让开!给吕大人留出道来!”捕头薛行虎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冒着大雨快步上前,朝着人群大声吼道。
寻常百姓们都是看热闹的主,加上这几年来吕观山累积的威信,自然不会有人真的去冲撞他,随着薛行虎的一声令下,人群便自主地朝着两侧分开,给一身黑色长衫的吕观山让出了一条道来。
接到吕观山的薛行虎微微皱眉,他敏锐地发现,吕观山的这身黑衣虽然与大燕朝制式的官服颜色相仿,却并非官服。以他的脑瓜子一时间难以说清其中差别,也终究不敢多问,只是迎着吕观山将之请上了监斩台。
吕观山一路沉默,他收起雨伞放到一侧,迈步来到监斩台的案台前,站定了身子。
二十余位衙役两侧排开,神色庄严。十多年未有提刀的刽子手钱旭贵昂首挺胸,用尽全力,却收不下腹部的赘肉。刑场周围的百姓收起了低语,纷纷在那时翘首看着吕观山。
吕观山的手轻轻抚摸着案台上的惊堂木,与另一侧放得发黄的《大燕律法》。目光却一一在满场诸人的脸上扫过,看似不经意,却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而很快他便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人群的角落中,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年微笑着看着他。少年身着一身白衣,与他那一身黑色长衫形成鲜明对比。二人隔着雨幕对望,虽只是一息不到的停留,但那抹淡淡的笑容与腹中尚且温热的清粥,亦足以化开双方这数月以来的隔阂与对峙。
得到了自己想要答案的吕观山心满意足,他坐了下来,在诸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中从怀里慢悠悠地掏出了一份文牒。
他面色平静地将之展开,大概是被他的气息所感染,分明水泄不通的刑场外,却格外寂静,当然,这得除开数日以来不曾停息半刻的雨声。
“薛行虎众衙役、刽子手钱旭贵听令。”接着,男人清秀又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早已待命多时的众人,纷纷挺直腰杆,等待着吕观山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去提拿要犯——虽然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所谓的要犯是谁,又身在何处。但这个男人的身上始终萦绕着这样一股气息,让人难以怀疑他要做的事情的真实性与可信度。
依然低头看着文牒的吕观山头也不抬,对于诸人灼灼的目光亦视而不见。
他继续说道:“即刻退出刑场,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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