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头发长了,择日我为你理理吧,人要看着精神清爽才好。”
他不去过问元鹤的新仇旧恨,也不在乎他之前对自己的无礼,只是说,给他打理头发。
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
元鹤喝着粥,鼻子骤然一酸。
他内心的情绪杂乱如云团,只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释放口。
如今陶眠简单的一句话,倒是勾出了这些情绪。
如倾瓶倒水,所有的悲意倾泻而出。
泪水一滴接一滴,无声地砸在粥碗里。元鹤闷头喝了一大口。
咸的。
歪着身子的陶眠又缓缓站直,被衣袖掩住的手紧握又松开。
元鹤啊,世事为何要如此苛待于你。
白鹤呜咽两声,它张开双翼,从后面围住元鹤。呜咽一声,陪着他难过。
黑蛇不关心元鹤死活,它那黝黑的豆眼望向陶眠。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小半面容,他如同悲悯的神明,望着元鹤,望向人世间,望穿一切苦难。
良久,雕塑样的仙人回首,和蛇对望。
他勾勾手,让黑蛇跟紧自己。
“我们走吧。”
元鹤需要时间独处,他有太多的情绪要消化和释放,最好留他自己。
放个不会说话的白鹤在,便好,以免元鹤一时想不开,有事它还能通风报个信。
陶眠也需要时间静静。他带着黑蛇上山,来到弟子们的坟茔前。
每当他有事情想不通时,他便站在这里,仿佛弟子们围在他身边。
“我把元鹤带回桃花山,是否为正确的抉择呢……”
仙人孤身一人,黑蛇盘踞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树枝上,安谧地望着他。
“他今后必定是下山之人。我传给他功法,是亲自把刀递到了他的手中。
这把刀会助他屠戮敌人,但最终,也会伤及己身。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若知他人苦,未必有他善。
元鹤要复仇,我必不能阻拦他。
但复仇之后会怎样呢。他要……何去何从……”
仙人说出心中烦忧,等待一个答案。
但他知道,他永远等不来别人的回答。
第351章 可真有你的
虽然勉强,但元鹤仍被陶眠留在了山中。
陶眠也不特殊对待他,既然苏醒,有手有脚的,无须他天天伺候。
不仅如此,仙人还整日催着元鹤快些痊愈,反过来伺候他。
“你算是我带过的桃花山弟子中最差的一届,”先搬出经典发言,再把白粥递到元鹤手中,“你去打听打听我陶眠之前的弟子,哪个不是鞍前马后,忙里忙外,把山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何须我亲自动手。”
元鹤沉默地把粥接过来,耳畔是仙人的碎碎嘟囔声。
经过近几日的相处,他发现眼前的这位,人是好人,好事全做,就是这张嘴太损了。
“等你病好了,我就把传说中的劈柴剑法和切菜刀法传给你,谁学谁知道。”
现在又在画饼。
元鹤一手捧着粥碗,一手握紧瓷勺子,慢慢地喝着白粥。
不是他有意装文雅,而是这白粥他连喝七日,早中晚必备,他仿佛要被白粥腌渍入味,属实喝得艰难。
仙人说他不擅长做饭,倒是他为数不多的实话。
吃完饭后,碗和碟子被放在托盘上。待会儿会有一条粗长的黑色蟒蛇爬进来,用脑袋顶住那木盘。
它端得稳当,闪着乌黑哑光的身子蜿蜒爬行。
不论身子再如何动,那托盘怎么都不会掉下来。
桃花山不养闲人,连一条蛇都会点杂耍。
至于剩下那只白鹤,仙人说它是一只傻鹤,倒也没说错。
它对元鹤有一份莫名其妙的忠心,整日守在他的床边,不离不弃。
然而它有那份好心,却没那个耐力。每天守七八个时辰,得有一多半的时间呼呼大睡。
元鹤伸出一根食指,点在鹤的脑袋上,想把它顶走。
但这赖皮鹤很快又蹭回来,立在床边,脖子伸得老长,压在元鹤的半个枕头,睡得不省人事。
仙蛇鹤,桃花山三位常住客。
没一个正经的。
元鹤甚至觉得,自己的到来,是为这座足够荒诞的山,注入一些正经能量。
那位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的男子,说他已经一千来岁。
那条高贵冷傲的黑蛇,据说能和仙人五五开。
那只眼神中带着清澈愚蠢的白鹤,据仙人转述,是偌大鹤族的唯一继承鹤。
他们仨凑在一起,让元鹤不免怀疑,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疯了。
“你们仨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我先退下了。”
元鹤听完他们的自我介绍,当即要下床,又被仙蛇鹤推回去。
“早说了,你现在下山就是自投罗网,”仙人开口言道,“你知道下面有多少人张开罗网,就等着你这莽撞的一头撞进去呢。你撞进去无所谓,你知道我为了救回你,牺牲多少么?你看看白掌柜,一把年纪,颓废疲累,都没什么精神吃饭了。”
元鹤默默地把目光投向旁边的白掌柜,白仁寿从拄根木棍进屋后就一言不发。当元公子转眼瞧他时,他正兴味盎然地看一本美人图呢!‘
突然被大掌柜点名,白掌柜尴尬地咳嗽一声,胡乱点头应和着陶眠的话。
“大掌柜说得是。”
元鹤闻言,垂眸。
没什么精神吃饭……我看他“吃”得挺好的。
陶眠丢给白仁寿一个不争气的眼神,又把黑蛇捞起来。
“你再看看黑黑,”他竟然还给对方起了个叠词的名儿,“瘦成什么样了,瘦得一天只能吃三顿饭了!”
“……”
元鹤扫一眼大蛇沉甸甸、仙人几乎单手捞不动的粗身子,不明白它到底瘦在哪里。
许是减肥的意志消瘦了吧。
陶眠把蛇砰嗵放下,手酸得厉害。
这胖蛇是没什么说服力,吃他做的菜,都能把自己喂到这个份量。
要是元鹤知道,这蛇竟然是陶眠用他自己的手艺,一口一口喂成如今的体重,恐怕要说——
吃点好的吧你!
至于那只傻白鹤,仙人是真的想跳过它介绍。奈何前二位太不争气,只能把它搬过来凑数。
“你在看看我们的仙鹅,”鹤在这时狠狠叨他一口,他哎呀一声,无视,继续说道,“瞧见你身上的累累伤痕,它难过得——都睁不开眼睛了!”
仙人是真的能编,适合放在皇宫里,给皇帝汇报工作。
以他这张破嘴,谈笑间,坏的全都说成好的,死的全说成活的。
根本没个听。
元鹤就着陶眠编的瞎话,一碗粥喝空了。他把瓷碗还给陶眠,道了声“有劳”,便翻身躺下,被子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上。
他竖起铜墙铁壁,谁都不理睬。就算寄人篱下,也是暂时的。一旦他的伤病好得差不多,能走下山了,他必定会离开这里。
元鹤不言说,但他心里门儿清。
这山清水秀的悠闲地,不是他的梦中乡。
他暂时还需要卧床,身子虚弱,不能擅自下床走动。等他的体力精力恢复后,腿疾就会真正地暴露出来。
元鹤近来时常呆望着自己的双腿。
仙人给他希望,说他已经写信给远方的友人,问过自己的腿疾。
对方的回信昨日抵达桃花山,陶眠将信笺拆开,得到的回复是,对方要亲自见一见患者,才能对症下药。
元鹤的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但这豆大的火苗,转眼间又被他自己扑灭。
他已不奢望老天能多眷顾他一次,甚至连他的苟活,都是一种不幸。
他没有把这种悲观的想法透露给陶眠,否则对方必定要对他施以修正人格的铁拳。
元鹤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悲观,但他的一颗心,总是不受控制地下坠。
陶眠活了好些年,经过这么多任弟子,元鹤在他面前就是一张白纸。
他花里胡哨的小心思明晃晃地写在上面,只一眼就能读懂。
陶眠把人从鬼门关捞回来,但他的神思依然游荡在那死寂的黄泉之上。
人活着就是一口气,没了这精气神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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