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蒋昭宁诸送了他一份奇怪的生辰礼,那是一罐香膏,闻着像是丹药、蜂蜜、果糖炼制的混合物。覃隐问:“这是什么?”
宁诸不好意思答,推给同伴,蒋昭道:“那个……可以滑滑的,不干不涩。”
覃隐不懂,但还是说谢谢,收下了。皓文馆诸位大人听说也是备下薄礼,略表心意,因着在朝中的好人缘,又众所周知他被圣上亲近,与尹辗深交,竟有许多人迎面走来就向他道贺。
礼物收到手软,比如樊仕胧给他的就是一副高遮真迹《山水惊蛰图》。“看,”卷轴打开,啪,收起,放在抱着的几摞古书上,“收好。”说完背手回到木榻,看向其他几位神色有点得意扬扬。
竟不知不觉暗中就这事进行攀比,罗焞中下榻撸下手上翡翠镯子,拍在古书及画卷上方,“翡翠才最该配翡玉公子。”送完回来,表情仿佛在说“你们都送的没我好吧?”
喻觥准备了一只礼盒,在他晨起到馆中时就拿给了他,那是文房四宝中的墨砚台,据说一枚就价值四千余两,由苏河龙卵石所制,石质温润,纹路绮丽,敲击有清泉之声。覃隐喜形于色,跑去房佐面前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房佐揉揉他的脑袋:“怎么可能没有我的呢?”
唯独到了尹辗那儿,尹辗似乎忘了,也可能没忘。他笔尾敲着手板心:“隐生,我之后补上,好吗?”看他难掩失落,又说:“保证让你满意,保证是所有礼物里你最满意的。”
皇帝赏赐的万两黄金,千匹绸缎,鎏银宝马到府,叫人艳羡不已,许多高品阶大臣都没有这待遇。不免对他高看几分。蒋昭宁诸对看一眼:“还是我们的实用。”“嗯……”
蒋昭送鱼脂膏,宁诸送香肤油,当然都是小打小闹,正经的蒋昭送了金马书刀,古人校订古籍时,简牍上若出现误笔,用书刀刮去。刀身饰有马形的错金花纹,极为名贵。
宁诸送了自己做的手持弩箭,小巧,隐蔽,准头好,易携带。只有巴掌大小,攻击人的时候不易被觉察,本意是想让他有能力自保。
三人出游,马车上覃隐坐正位,蒋昭宁诸一左一右,中间一张小案桌。
宁诸道:“知道么,苏惊他们快回来了。”
蒋昭接:“苏惊是不是当年谌辛焕带上战场的那伶人小倌,后面发现很会打仗,睿顼王下狱后就将兵权移交给他了?”
“还有秦纩,”覃隐补充,“事实证明真的没有看错人,那套选拔机制是有用的,而且卓有成效,这两年随着胜仗越来越多,积累下的威名远扬,赫赫战功也可回来讨得重赏。”
“那必是封官加爵呀。”蒋昭高兴又得瑟,“那以后也是我异人阁的常客之一。”
“怎么不能是醉美楼常客呢?”覃隐笑道。
“你还能是我大理寺的常客呢,蒋昭。”宁诸把脑袋伸过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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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宴会地点,春色满园,游园会一般定于清明前后,四月十日左右。下马车步入园内,行至瑷玳林,震惊于新绿盎然,流水环抱的江南园林美景,蒋昭忍不住就想赋诗一首,宁诸赶紧捂住他嘴,拖着他走,让他别丢人。
这处园林属于古朝望族显赫世族——谢家,目前在朝为官职位最大者就是谢謦寒。谢謦寒邀众臣及玦中名士游览,不是不敢不来,而是所有人争相前来。这园林修得磅礴大气,不拘一格,处处彰显大望族的名门贵气,风度傲骨。两人边走边感叹,覃隐曾来过,就不怎么大惊小怪,直到谢謦寒迎过来。
“翡玉公子,”谢謦寒笑意堆面,作揖,“还是这么冰清玉冷。”
蒋昭好奇道:“谢大人,为什么不是冰清玉洁,而是冰清玉冷?”
“觉得冷更适合些。当然我也可以说清雅绝尘,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皎皎如月……这些说的太多,未免太俗了。“说着虚虚揽着覃隐往园林里走。
蒋昭在后面自顾自感叹道:“可惜,我们这翡玉公子是断雁孤鸿。”
宁诸敲他一扇子:“那也比你这狂蜂浪蝶好!”快走两步跟上去。
园林内部景致更可观,天然不着雕饰的美,与山水浑然一体。尽头有一大的湖泊,两岸便是远山,绿水,飞鸟,红日。坐在园林中,近可观锦鲤溪戏,远可睹苍鹰斗气,实在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成聚成堆的人竹席而坐,或谈论诗词,或高议风骨。
他们仨也找地方坐下来,谢謦寒去同别的大人寒暄了。
蒋昭还在左顾右盼,宁诸倒酒,覃隐陷入沉思。
“……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你翡玉公子走到哪儿不引人瞩目?”宁诸调侃他。
倒好酒送到他们面前,蒋昭兴奋极了:“你们说我能不能发展一下客源?”
覃隐宁诸一人甩他一个眼刀:“滚出去。”“别进来。”“你不配。”“辱我了。”
蒋昭自知理亏,自罚一杯。
又兴奋指着某处道:“欸,有女子!”
等覃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钻进旁边树林里不见了,只看到个后脚跟。
他不甚在意,宁诸打趣道:“怪不得你觉得有人盯着你看,真够敏锐的。”
“你别说,有这种能力挺玄乎的,”蒋昭道,“覃隐就是那山中的老妖,千年狐狸化作的人形,别人背后议论他,耳朵一动就能听到。狐,千岁与天通,对不对?”
覃隐懒得跟他贫,手掌轻轻把他那挑眉坏笑贱兮兮的脸别过去:“太猥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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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喝着,皓文馆三位元老级大学士过来了。三个晚辈急忙站起行礼,互道一番姓名问好后,坐下说话。
樊仕胧先喝一口酒道:“翡玉公子自己带的都是琼酒,可见圣上真是偏心极了。”
罗焞中吹胡子瞪眼:“圣上难不成偏爱你这老朽木疙瘩?”
樊仕胧立即:“欸你别因为我在谢大人面前下了你的面子记仇到现在!”
罗焞中反驳:“我哪敢记你樊大人的仇啊,都是无心之失,是我罗某人老脸挂不住!”
樊仕胧看他把私下跟房佐吐槽的话照搬出来,正想再说两句,房佐道:“覃公子这酒也送去给过咱们一人一坛,又不是独享。这么好的酒,都堵不上你俩吵架的嘴啊?”
“公子又得出点血,这酒过两天还得送一坛。”樊仕胧道。
就问是何意思,罗焞中道:“上面要空降来一位秘书丞,一来就是书丞,可见背景之深。”压低一点声音道,“是那位的亲戚。”
一说他们都懂了。
樊仕胧补充说:“是他外甥孙女翟秋子的丈夫,胞姊家的亲长子,姓吴。”
蒋昭宁诸倒吸一气,以惊恐且好事的眼神看向覃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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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玞
谢謦寒正与几位朝中大臣攀谈着,手底下的人来叫走他。
到了别处,那手下道:“查清楚了,确实是东邡陈国公家走失多年的小女儿。”
谢謦寒一听奇了,“确凿无疑?”都说这小陈姐儿自小被拐,陈家倾尽全力找她,找到的时候快病死了,本葬在玦中养父母家不带回东邡,谁知又好了,“这姐儿当真命大。”
谢謦寒朝陈玞迎过去,满面笑容:“陈小姐踏春出游,来谢家是正正好呀。”
听闻这陈国公找人算卦说小陈姐儿不适合回东邡,会水土不服复又病邪入体,于是每年给一大笔银子留她在玦城闯荡,也就不管她了,认还是认的。
她不着粉面,穿男子胡服,但一眼能看出是女人,蜂腰细肢,盈盈一握,挺拔玉峰,不加裹覆,那样傲人的雪山裹也裹不住。她五官并不出众,细眉细眼瘪嘴,经不起细看,但皮肤白胜三分,勉强给个及格分六分吧。
陈玞也作揖回礼:“叫我姑娘就好,小姐大可不必。”
谢謦寒道:“当年你父亲封国公前我就与他结识过一段,你可以叫我一声伯伯……”引到年轻人多游园赏花喝酒的地儿,“去吧,吃好喝好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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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年轻男子看见陈玞这身材浮想联翩,看到正脸又觉普通甚是失望。她身后跟一小厮,正好奇东张西望。陈玞道:“小甲,铺席,摆酒,难不成你等有座邀你入席不成?”
陈玞在玦中都是一个人去玩,一个人去赴宴,大有我轻轻地来,轻轻地走,给你捧个场,增加人气的意思。别人听说她的身份都不排斥,但没深度结交的必要。
曲甲第铺好一张桃笙席,摆上桃花烙,酥梨酒,与他家小姐一道坐下来。主人家每席各送一水晶壶,上面是敞口宽扁的玉盘,其下是透明琉璃瓮,另有一盘珠子,几支丹青凤尾羽箭,用以给客人投珠掷箭玩。
陈玞坐姿,是端不起大家小姐气派的,跪坐膝盖疼,盘坐脚脖子酸,不多时便把脚抽出来侧坐着,坐累了还手肘撑地斜卧,说好听是勾人媚骨魂,说难听是勾栏出来的。
好在她选的地方隐蔽,没人注意到,只有一个男子远远看见她身体侧边线条凹凸有致多看了两眼。但她过会儿就拿手撑头,一边膝盖弯折踩地,仿佛大爷一样,不雅,实在不雅。
不过文人骚客风流浪荡惯了,假若不当女子来看这姿势是十分正常的。不多时,园林里侧卧躺坐横睡的比比皆是。有人吟诗一首,手提酒盅倒在竹榻中间噫吁嚱诵完最后一句,周围人纷纷鼓掌叫好,称他酒鬼诗仙,醉而卧歌。有人站起来对跳板子舞,有趣极了。
曲甲第正吃着枣糕,见三个人从那边走来,不免看呆了眼,中间那人一袭白衣长袍,光风霁月,仿若天人下凡,以前脑袋里想象的神仙都有了形象。他见到的那人也不是生人勿近的冷冽,而是一种让人亲近的柔和,仿佛他对你伸出手,你愿意把命都给他。
曲甲第呼吸短促了三下,被这股力量震慑住了,胸腔急速起伏,捂住心口问旁边的陈玞:“你看到了吗?”
她看见了。他越走越近,她慢慢坐起,他停在不远不近处,她曲腿直立跪坐。曲甲第没得到她回答,就感觉到她不安的情绪。他不明白这种拂乱心,难恃安的感觉从何而来,大抵是身旁的人周身散发出的戒备警惕。她垂眸向下,莫名浮躁,又隐忍克制的装模做样。
她拿起方糕,又放下,手移到酒盅,又没触碰。她似乎在想事情,曲甲第不敢打扰,默默陪她坐着,看到手游移了三次,找不到方向似的,最后终于停在水晶壶上。
她抓起旁边的珠子,葱白手指握不住圆润玉珠,一颗一颗让它们从手中滑落,落入玉盘中转一圈再掉进壶里,发出清脆悦耳的琮琮声响。
一颗,丁冬。两颗,丁冬。三颗,丁冬……
陈玞忽然抬起头,如梦初醒般:“小甲,收东西,换地方。”
……这就是你沉思那么久的结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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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到一处相对人不是那么多的地儿,重新铺席,摆盘,这里不是宴饮交友的中心,风景也稍逊,多是三五好友对饮相谈。旁边两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见他们过来,拱手微笑作礼,展现善意,陈玞也微笑作礼还回去。
不多时,那两人主动搭讪道:“在下李沅,”指向身旁,“这位纪道雍。”再拱手,“不知可问姑娘芳名?”
陈玞回给他了,他道:“我们想玩投壶,仅二人无趣,陈姑娘可有兴趣?”
宴会交友,当然就有交友这一项,再者陈玞跟曲甲第坐久了也确实无聊,没有看出拒绝的理由。不客气地要求先手,他们秉着君子之仪的风度让给她了。
陈玞玩这个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玩了几轮,她跟小甲很快就领先了,李纪二人笑着自叹不如,摇头自嘲道:“文章写得破,游戏也不如何,竟比不过女子。”
曲甲第欠儿楞登地:“两位兄友这就说错了,你们是文章游戏都比不过女子。”
二人相视而笑,倒也不生气,随即来比口作文章,诗词酒赋。大家玩到兴头上,都没有认真当作比赛来比,越说越离谱,陈玞又常有奇思妙想,逗得众人捧腹不已,哈哈大笑。
“我先去行个方便,”陈玞喝完这杯,“回来继续,你们等着啊等着。”
李沅看她说话不拘小节,对她好感又加上几分。
真有意思。“这姑娘挺好玩。”他跟同伴讲。又问曲甲第:“你家小姐年方几何?”
曲甲第就回答了他,听闻与自己年纪相仿,不免心头小鹿乱撞,起些旖旎心思。他是寒门庶子,没落士族出身,家里催婚事,他烦躁以身份微贱周围人都世家出身,自己不配推脱,老家介绍的又觉得拼搏半生好不易在玦城立足,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寻平凡村妇。
陈玞的身世他是知道的,虽是世家边缘的人物,可好歹有身份在,觉得是自己想要的,也配得上。又听曲甲第低声道:“玞姐嫁过人的。”更觉自己底气足,筹码多了。
一个嫁过人的再嫁妇人,身价再高都得打对折,没事,他不嫌弃她。
陈玞回来,拭袖落座,正摇骰子,李沅按耐不住问道:“无意冒犯……听小友说姑娘许过人家,在下实在好奇,前夫家是谁?”局促摆手,“不想答可以不答。”
曲甲第啃着玉米也停下来看她,他也好奇。
“有,就在这儿呢,刚还遇着了。”抬头张望,随手一指,“郑家小儿子。”
她不信她随便指的一个他刚好认识。
“未过门跟人私通,被退婚了。”无所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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