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茗不辞疲惫地往北边大院走去,庄严肃穆地提着食盒,一声不吭地来到荣千富的院落当中。
当他来到荣千富的卧房门口时,外面的其中一个家丁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挡在面前,将其给拦了下来。
郭茗由此止步,却还浑然不觉食盒当中早已多放了一碗由瑞霜亲手烹制的茯苓鸡汤。
随后,另一名家丁接过郭茗手中的食盒,郭茗便也低着头,放心地退了下去。
只见接过食盒的那名家丁踏上台阶,怯生生地敲响了荣千富的房门,轻声细语地唤道:“老爷,该用膳了。”
此时,卧房里共有两人,除了荣千富本尊以外,另外一人便是他的管家,彭斯言了。
荣千富正在专心致志地练着书法,倒是颇有一番闲情逸致。他听到门外家丁的喊声,便长舒一口气,放下手中良笔,冲着彭斯言使了个眼色。
荣千富仅仅是这么随意一瞥,彭斯言便已心领神会。
只见他毕恭毕敬地双手作揖,以示答应。
随后便迈着小碎步前去开门,还特地压低了脚步声所传出的动静,争取不发出一点声响。
伴随着木门拉开时的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接过家丁手里的食盒,扭头往里走去。
木门则是由家丁关上,卧房中依然只有他们二人,倒显得冷清不少。
荣千富迈着舒适惬意的步伐,慢慢悠悠地走到了一轮大圆桌前,一屁股坐在了舒适柔软的椅子上。
彭斯言加快了打开食盒的动作,一碗接着一碗,将它们接二连三地端到圆桌上,进而又从衣袖里掏出一张赋有黑字的碧瑶笺,上面写着荣千富今晚所享用的佳肴菜单。
彭斯言一一核对过后,不由得眉梢一紧,倒吸一口凉气,发出“嘶”的一阵声响,愁眉不展,很是焦急。
荣千富见他这般神色愀然的样子,格外好奇地问:“怎么了?今晚的饭菜有什么问题么?”
彭斯言识趣地双手作揖,毕恭毕敬地答道:“回老爷,今晚饭菜与菜单上相比……竟是多了一道。”
“哦?”荣千富情不自禁地提起了一丝兴趣,饶有兴致地重复道,“多了一道?”
“是。”
“多了哪道啊?”荣千富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若无其事地问。
彭斯言的眼神于饭桌和碧瑶笺上来回挪动,再三校对过后,上前一步,指着那一小碗茯苓鸡汤,迟疑地说:“好像是这道。”
荣千富不禁眯起了眼睛,身子向前倾了倾,仔仔细细地定睛一看,愁眉莫展,一头雾水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彭斯言欲言又止,而后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润了润干瘪的嘴唇,才不甚确定地开口道,“这似乎是……茯苓鸡汤。”
“茯苓鸡汤?”荣千富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疑惑不解地问,“这好端端的,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一道茯苓鸡汤来?”
彭斯言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把头一沉,张皇失措地答道:“回老爷,我这就去把郭茗抓来问问,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必了。”彭斯言话音刚落,荣千富便猛然制止道,“既然做都做了,那我吃了便是,不然还怪浪费的。反正也已经有尝膳之人试过毒,无伤大雅。”
“是。”彭斯言恭恭敬敬地答应道。
紧接着,荣千富暗暗喘了一口气,挥一挥衣袖,气定神闲地下令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老爷慢用。”彭斯言静静地退了出去,和府中家丁一样,同样守在门外,等着荣千富吃完,以防不测。
……
一段时间过后,站在门外的彭斯言突然听到一阵从卧房里传出的急促呼喊声:“彭管家!彭管家!”
彭斯言匆匆反应过来后,连忙推门而入,急急忙忙地跑了进去,慌里慌张地问:“小人在,老爷有何吩咐?”
荣千富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一手伸出两指在饭桌上点来点去,愁绪满天地问:“你刚才跟我说的那一道多出来的菜叫什么来着?”
彭斯言一怔,慌乱之下,竟还忘了那道菜的名字。
于是乎,他鼓起勇气,微微抬头,放眼望去,扫视了一圈桌上的饭菜,发现除了其中一个小碗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以外,其他的碗里多多少少都留了些剩菜。
看到此处,彭斯言猛然惊醒,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道:“回老爷,多出来的那道菜是茯苓鸡汤!”
“哦!对!是茯苓鸡汤!”荣千富眼前一亮,兴致勃勃地说,“你去问问,这道菜是谁做的。”
彭斯言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微微抬头,凝视着荣千富炯炯有神的目光,绷着脸,试探性地问:“老爷,莫非这茯苓鸡汤有什么问题?”
荣千富轻蔑一笑,不屑一顾地说:“你觉得如果是这汤有问题,那我现在还能好端端地在这儿坐着跟你谈天说地吗?”
一听这话,彭斯言就有些不解了:“那是?”
“你不用管,先替我找到烹制这汤的人再说!”荣千富怒目圆睁,疾言厉色道。
彭斯言更是把头低了低,惊慌失措地答道:“老爷,您知道的,为您准备膳食的,一直以来都是郭茗啊。”
“不,不是他,起码这道菜不是。”荣千富的神情忽然变得认真严肃起来,相当笃定地说道。
“不……不是?”彭斯言吞吞吐吐地说着,尽显畏惧之意和胆怯之态。
荣千富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地点评道:“这汤味道鲜美,别具一格。其中肉质鲜嫩,细细咀嚼起来,更是别有风味。正因我多年以来吃的菜都是出自郭茗之手,所以才对他做出的佳肴的味道一清二楚。我可以笃定,桌上的饭菜都是他做的,可单单这道茯苓鸡汤,却不是!”
彭斯言不禁面露难色,不紧不慢地答应道:“是,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去查。”
荣千富平心静气地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去吧。”
彭斯言走到门外赫然止步,向身旁的两个家丁吩咐道:“你们两个,去把老爷房里的碗筷收拾干净。”
“是!”两名家丁异口同声地答应道,随即不假思索地冲了进去。
而彭斯言则是怀着怒气,大步流星地向东边大院的灶房走去。
没过多久,彭斯言很快就找上了门,发现灶房之内唯他一人,且正在磨刀,便直接隔着一层窗纱,青筋暴起,火冒三丈地厉声呵斥道:“郭茗,你给我出来!”
郭茗听到动静,抬头一看,发现是彭斯言,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出于本能,火急火燎地跑了出来,这一不留神儿,甚至手上的刀也一并带了出来。
彭斯言见他提着锋利的菜刀,气势汹汹地朝自己逼近,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连连后退的同时,伸出一只手指着他,心慌意乱地怒斥道:“你……你想干嘛!你别过来!”
一听这话,还没回过神来的郭茗感到十分的疑惑不解,走着走着便忽然停下了脚步,诧异万分地注视着彭斯言,欲言又止道:“彭管家,我……”
郭茗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望去,不知不觉间,竟把视线转移到了自己手中的菜刀上,匆匆反应过来后,连蹦带跳地丢掉了手里的菜刀。
令人忍俊不禁的是,他自己竟然还被吓了一跳。
然后,郭茗才继续向彭斯言靠近,而彭斯言亦是不再躲闪。
“彭管家有何吩咐?”郭茗惊魂未定地问道。
彭斯言只觉得脊骨发凉,浑身上下愣是冒出一堆冷汗来,过了许久,仍迟迟静不下心来。
他一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心有余悸地问:“郭茗,我问你,老爷今晚的饭菜,究竟是不是你掌勺的?”
“是啊。”郭茗睁大了眼睛,相当自然地说,“彭管家,这您还不清楚吗?我替老爷掌勺好多年了,不是我,还能是谁呢?”
彭斯言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虎视眈眈地凝视着郭茗,进而用一种阴阳怪调的语气,表示怀疑地问:“你确定?”
郭茗一惊,心中一震,身子一颤,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这番话中的不怀好意,不由得有些慌了神。
可他明明记得,方才的晚膳的确是自己亲自掌勺,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呀,要说唯一的一处不妥,那便肯定是那名叫做柳树的小兄弟从旁观摩而已……
郭茗正思索着,彭斯言又突然大喝一声道:“郭茗,你到底能不能打包票,今晚的膳食是你亲手所制?”
郭茗火速双手作揖,毫不犹豫地肯定道:“彭管家,小人可以打包票,今晚膳食,的确是小人亲手所制,绝不敢有所欺瞒。”
“好。”彭斯言心怀愤懑地默默颔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道,“那你倒是跟我说说,方才老爷所吃到的那一碗茯苓鸡汤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茯……茯苓鸡汤?”郭茗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当即皱起了眉头,一时之间,思绪万千,忽然想起先前柳树所做的那道菜也是茯苓鸡汤,这回自己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然而郭茗的大脑飞速运转,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却始终是百思不得其解,柳树究竟是如何把茯苓鸡汤悄悄放进食盒当中的呢……
瞧彭斯言这般怒气冲天,愤愤不平的样子,郭茗的心里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生怕自己会因为这一碗茯苓鸡汤而受到牵连。
“我在问你话!”彭斯言三番五次地强调道,“食盒中的茯苓鸡汤并没有在今晚的菜单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郭茗脑子一热,当即就跪了下来,连连磕头,苦苦哀求道:“回彭管家,小人的确不知,的确不知啊!我为老爷尽心尽力地烹制佳肴数几载,绝对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不敢包藏祸心,还请彭管家明鉴啊!”
“你跟我说这些没有用!”彭斯言皱着眉,苦着脸,辞气激愤道,“老爷坚定地说了要见做这碗茯苓鸡汤的人,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快说出实情!”
郭茗缓缓抬起头来,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颤抖着声线,神色慌张地妥协道:“我说……我说……”
“快说!到底是谁做的这碗茯苓鸡汤!”彭斯言急不可耐地催促道。
郭茗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直言不讳道:“是……是……是一个叫做柳树的人,他也是府中家丁。”
“柳树?”彭斯言眯了眯眼,眉梢一紧,眼神当中闪过一道亮光,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串串记忆来。
“你先起来。”彭斯言一筹莫展地下令道。
他依稀记得,自己给家丁们分配任务的时候,这个柳树就曾站出来辩驳过,故而对他的印象也就深了几分。
紧接着,彭斯言镇定自若地点点头,更进一步地问:“我知道他,当时我将他调至东边大院镇守,这好端端的,他跑到灶房来做什么?还特地给老爷做了一碗茯苓鸡汤?引得老爷勃然大怒!难道你不知道,灶房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吗!”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郭茗喘着粗气,惴惴不安地解释道,“当时是柳树执意如此,非要进来。小人拗不过他,没有办法,只好乖乖妥协。不然,小人无论如何,也不敢坏了规矩呀!”
彭斯言长叹一口气,义愤填膺地问:“他一意孤行,固执己见,难道你就不会搬救兵制裁他吗!”
郭茗一愣,一时之间,还真没想好该如何作答。
只见他的眼珠子于眼眶中转了几圈,情急之下,急中生智道:“回老爷,不是小人不想,而是小人……实在不敢啊!”
“不敢?”彭斯言咄咄逼人地追问道,“有何不敢?这里是我荣府,难道还能轮到一个初来乍到的无名小卒撒野不成?”
郭茗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番状态,整理了一番情绪,努力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进而无中生有道:“彭管家有所不知。柳树为了进灶房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不惜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威胁我,我如果不放他进来或是大声喊叫,他便要杀了我呀!当时的情况实在危急,我迫于形势,只好放他进来了……”
“岂有此理!”彭斯言握紧了拳头,把手一挥,气冲斗牛地问,“他为什么非要进灶房不可?”
“呃……这……”郭茗的眼神飘忽不定,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答不上来。毕竟细细想来,当初柳树给出的理由略显荒唐,倘若将其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彭斯言,他也未必能完全相信。这可真是叫自己首鼠两端,进退维谷了。
“说。”彭斯言的双手背过身后,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郭茗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照着柳树的话答道:“彭管家,小人清楚地记得,柳树说他精通烹饪之法,唯独喜爱烧饭做菜,对此颇有兴趣,故而才想来灶房大展拳脚。正是因此,才会有了后来的那道茯苓鸡汤。那道茯苓鸡汤,的确是柳树所为无疑。”
彭斯言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叹息,愁容满面地自言自语道:“这家伙,大费周章只为做出一道茯苓鸡汤……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郭茗的心中一阵触动,进而趁热打铁,继续推卸责任道:“彭管家,当小人给老爷送饭之时,这柳树便有提出过将他的茯苓鸡汤一并送去。当时小人打死也不同意,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竟还是让他悄无声息地得逞了。小人对此乃是一无所知,否则不管如何,也绝对不会让他扰了老爷的兴致呀!”
彭斯言叹了一口气,勉为其难地答应道:“也罢,看在你为老爷效劳多年,加之是有人威胁的份上,姑且放你一马!”
“多谢彭管家,多谢彭管家!”郭茗连声致谢后,又兴致冲冲地问,“敢问彭管家,莫非是这鸡汤不合老爷的胃口,所以才引得老爷这般动怒?”
“我也不知晓老爷究竟有没有发怒。”彭斯言面不改色,有条不紊地说,“我只知道老爷对这碗鸡汤的味道还是高度欣赏的……”
“啊?什么?!”郭茗瞠目结舌,大吃一惊道,“难道柳树所做的茯苓鸡汤并无引起老爷不悦?”
彭斯言“啧”了一声,信誓旦旦地说:“老爷的表情很是微妙,叫人难以捉摸。不过我猜想,纵使是真有不悦,也应当不会是因为这碗鸡汤而感到不悦,而是因为有人坏了规矩。所以我才这般匆匆忙忙地找上你,为的就是给老爷一个交代!”
“是。”郭茗干脆利落地双手作揖道,“彭管家为荣府尽心尽力,操劳诸多事物而不知疲倦,仍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小人对彭管家着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彭斯言喘了口粗气,把手一挥,气不打一处来地说:“行了,你继续磨你的刀吧,我先带人去抓柳树,非要叫他付出代价不可!”
“是,彭管家慢走!”郭茗看着一路远去的彭斯言,不禁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邪魅笑容,心中暗想道,“既白白拿了两锭银子,又能推卸责任得以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一举两得,真是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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