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大朝会。
闲事议毕,便有人将几日后言晔出征西川原一事提上了议程,祁俊吾站在高处,微微掀眼皮扫了一眼那人,光禄寺卿,这个官职原是云家之人,后来被撸了,他们也不甚在意,循例从下提了人上来,没想到叫祁俊轩钻了空子,这人如今是旗帜鲜明的西王党。
这一月余,自定王告病,以此人为首,给他们添了不少乱子。
如今,又想说何事呢?
“忠武将军此行,逼退羌人乃是手到擒来之事,反而为西川原开荒为难事,臣以为,纵使此次十万新军中不少擅农事之人,可忠武将军不专此道,臣建议再从司农寺调几位同僚与征西大军同行。”
言晔撩了下眼皮,不作回应,上首皇帝点头应下道:“善,司农寺卿何在?”
司农寺卿本一直在众人之中发呆,突如其来被点名,还有些茫然,他生得高大健壮,黝黑的面庞抬起,满是不解,等皇帝耐心的重复了一遍光禄寺卿的建议,他才似懂非懂地道:“司农寺中有不少善农事者,不知征西大军需要几人?”
言晔此时便收敛了方才的漫不经心,正经地对司农寺卿作揖道:“三四人足以,只一点,此行艰苦,须得要那年轻力壮,却又实实在在能做事的,不要那等只会瞎添乱还爱指手画脚之人。”
这话相当直白,直白得让提出此事的光禄寺卿老脸忍不住一红,皇帝心下冷笑,转而向司农寺卿道:“蒋爱卿可有什么推荐人选?”
司农寺卿跪伏于地,“司农寺设少卿二人,其中一人乃一年前新科进士重壬,此人农事水利皆精,且曾在乡间开垦过荒地,依臣之见实乃不二人选。”
皇帝点点头,殿试时虽是梅之白一人的风光,他却也记得重壬其人,因此人气质矛盾实在引人目光,眉眼锋利,偏又透着沉静稳重。
“朕倒是没想到这是个善农事的,既如此,便是他吧。”此话落了,皇帝便好似忽然想起一般随意的道:“忠武将军担此重任,统领十万新军,四品之职过低了,晋为从一品征西大将军。”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此言一出并无反对之声,太子本作恭谨之相,此刻不免好奇的微抬了头扫视下方,恰与西王对上眼。
祁俊轩的眼神太平静,好似他早便知晓会有这么一出,并不在意一般。
心思转动,不动声色的错开眼,祁俊吾觉得,这个大哥应是另有所谋了,那光禄寺卿不过是先丢出来试探一二的。
果然,便听兵部侍郎莫方踏前一步道:“臣有本启奏。”
“讲。”
“十万大军不是小数,所需粮草甚多,开年方才出了钱氏贪墨四大粮仓之案,若非钱氏甘愿以所得俱还之国库,如今十万大军的粮草都不知从何处来,请陛下择一清正廉明之人监管征西大军粮草,决不能让将士为国尽忠却无法饱腹。”
他说得义愤填膺,气势昂扬,但能站在朝堂上的都非傻子,他看似气愤的话语里不乏为钱氏开脱之言,钱氏之过一言带过,却将其补救之法大声点出,这点心思谁都能看得出来,但他后来所提却也是重中之重。
太子垂头,掩住自己的笑意,呵,大哥这么一重一重的出招,可他哪里知道这些都是他们早已考虑到了的呢?军事之重,谁人不知,哪里会让他有丝毫插手的余地。
尚瑜理了理衣摆,一侧步便站到了莫方前面,这举措让本一脸正气凛然的莫方黑了脸,他本是禁军统领,后因玉清山秋猎一事平调兵部侍郎,接任的便是这尚瑜,没想到的是小半年过去,这尚瑜不过是去了一趟成州,回来便直升兵部尚书,妥妥压了他一头。
凭的什么?
他不就是定王的幼弟吗?除此之外,他尚鸿翰何德何能以二十出头的年岁位列兵部尚书之位,不止他,还有梅之白,言晔等人,一个个的,不都是仗着和定王的关系才能爬得那么快,如果他也有这样的家世人脉,哪里会叫一群黄毛小子压得不能抬头?!
尚瑜并不知晓背后有个人在想什么,那如刺一般的目光倒是感受到了,“臣以为莫侍郎所言在理,臣有一人推荐。”
“哦?尚卿荐何人?”
“晋王。”
刚从巽州归来,整个人黑瘦了不少,却比以往要精神得多,少了几分富贵郎君味道的晋王有些惊讶地看向尚瑜,与他对视,看到对方眼中不容错辨的信任时,晋王殿下年届四十忽然有了一种豪气。
皇帝倒是没看到他的心神变化,但这个王弟的外在变化他还是注意到了的,便也肯定道:“晋王弟此行巽州劳苦功高,可见以往只管宗室是埋没了王弟的才干,既如此,便劳烦王弟再担一次重责吧。晋王兼任粮台提督,全权卫护征西大军粮草一事,只受征西大将军调遣。”
晋王丝毫也没有要受一子侄辈调遣的羞耻感,他高兴的领命,又对着言晔行下官之礼,言晔侧身受半礼,姿态做得足足的。
祁俊轩几乎要咬碎一口牙,一月来事事顺利,却没想到在最为要紧的事上跌了跟头,这一出出的丝毫不作犹豫,也不问群臣意见便定了下来,若说父皇与小五不是早有预谋,他是如何都不信的。
可如今能怎样?只能咬牙恭喜,还要预祝言晔旗开得胜。
言晔似乎没看到他的面色变了,待下朝时还特意走在他旁边道:“晔借王爷吉言,定会旗开得胜将西川原收复,重变沃土,再现前朝西北粮仓之盛景。”
“清珏真是国之栋梁,只是你如今就要远行,不知定王叔身体如何了?若实在不好,本王愿向父皇进言,另寻他人代替。”
说到此事,便成了言晔脸色一沉,只是他怒的是祁俊轩话里话外认为他爹一定会出事一般,明明心中都有数,言天并非当真病重,此人还要如此惺惺作态,实在让人作呕。
“多谢王爷挂念,言晔自小便受父亲教导忠君爱国,食君之禄便要为国尽忠,虽说父亲如今卧病在床,可晔如今已娶妻,自有贤妻幼妹在家中代我尽孝,于家父而言,晔能收复西川原便是对他最大的孝道了。”
言晔这话说得并不算小声,许多人都听到了,一时不少人感叹国有言家父子实在大幸,祁俊轩也随着感叹称赞了几句,丝毫不见方才出来时的面色沉重。
千允和太子坠在最后见到此景,千允侧头看向已渐渐长成,退却了圆润的少年太子,道:“这样收放自如的自控,你可能做到?得者不喜,失者不悲,小五,你有这样一个对手时刻盯着你,切记不可放松。”
祁俊吾点头应下,这些他明白的,每一次看到大哥那张敦厚温和的面容他都会多提醒自己一次。何况这么多人都在帮他,都在为此而奔波,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放松呢。
“阿草姐姐如今到哪里了?”
“如无意外,前几日便该到了。”说罢,看向小太子面上染上自责愧疚等等形色,他又补了一句“阿草聪颖,且有贵人相助,你大可放心,你要做的,是让她回来之后看到朝廷是一片安宁,而非如今这般乌烟瘴气。”
祁俊吾深吸一口气,看向远方,狠狠地点头。
大哥再如何心思深沉,他亦非正统,不管做什么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不管大哥使多少阴谋诡计,只要他持身清正,堂堂正正的阳谋,便能击穿一切晦暗。
不论有多少暗流,五月初六这一日,言晔也浩浩荡荡的在京郊誓师率十万大军往西去了,轻音站在墙头看着,身边是随雯和玉杳公主。
随雯收回放在旌旗上的目光,转而看向轻音,见她满目不舍,手扣在砖上手背上现出了经脉。玉杳亦看到了,但她与轻音并不算顶亲密,想了想,还是笑道:“我且去寻父皇,你们再看会儿。”
等她走了十几步远,随雯才回向轻音,道:“我记着是你不愿与他同去,为何不愿?你分明如此不舍,莫说那些面上的话,王爷的病我清楚得很。”
轻音抿唇,手慢慢放松收回袖中,敛眉不语,半晌才在随雯执着的目光中开口道:“阿草不知何时便会回来,她走时与我说,回来要带着她的侄儿玩耍,我总想叫她第一个看到,你晓得的,她自五岁后便再没过过一天正经幼儿该有的日子,总是待那些天性纯真的幼孩多几分喜爱,我只是想叫她看着,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这话,推心置腹,叫人听得眼眶发酸,皆因轻音所说俱是属实,阿草这两年待京中小孩总是出奇的好,这其中尤以玉鸢公主家的莺儿为最,缘由她们都知晓,莺儿那样的纯真烂漫,那样爱笑粘人,像极了阿草幼时,连那过重的体量都是相似的,偏又极爱叫人抱着,但那是五岁之前的阿草。
她五岁那年秋季,忽然就瘦了,才五岁的小人儿啊,猛地就瘦了十斤多,自那以后,没了那身软乎乎的肉,也没了那些发自内心的欢笑,她还是爱笑,却好像只是笑,少了那样自心底而发的没有任何负担的笑。
但哪怕如此,哪怕随雯的眼角已经有泪珠欲掉未掉,她还是不信,若只是为孩子,那么待阿草从建州回来,掉头便能往西川原去,这绝不是轻音执意不与新婚丈夫同去的理由。
如今的轻音与随雯算得上真正的知己好友,随雯不信,轻音也看得出来她不信,可她不能说,无法说,只好沉默。
她们对峙沉默,轮值西城门的校尉在下方等了许久也不见这些贵人动弹,可若非为大军送行,寻常人哪里能上城墙,还待着便不走了?
等德音轻声在侧方提醒该下去了,随雯才偏头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究竟藏了什么秘密,我想,左不过与阿草有关,你不会害她,但轻音,我希望你也不要害了自己,于她而言,亲人比她自己要更为重要,承擎五年的伤痛,切莫叫她承受第二回。”
轻音知道素初想偏了,但偏有偏着,便让她如此以为也好。
至于素初以为的那个秘密······纵使无力回天,她也绝不会放弃。
话至此处便无法继续了,随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半搭住轻音的身子,在婢女们的护卫下下了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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