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碎发挽回耳后,露出削尖的下颏。
“阿哥,结亲只求爱的女子,才是真赌徒。爱这玩意,远比真金白银还珍贵、奢侈,就算今日有,明日也不一定在,谁又能够保证得了一辈子呢?
“若我只求爱,他日男人变了心,我又找谁哭去?”
“我可以保证,我赌咒发誓,一辈子待你好——”
他急切地想要揽住她,可田宝珍退后一步,望向他。
“你连明日落不落雨都说不准,怎么敢在这儿拍胸脯说一辈子的事呢?”她笑笑,“再说了,我也不能保证一辈子爱你呀。”
“这是哪门子荒唐话——”
“爱本就是两个人的事,女人也有变心的权利呀。”
“宝珍啊宝珍,”他摇摇头,“你到底是跟不三不四的人学坏了。”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她气极反笑。
“我为自己筹谋打算就是坏?非得白白付出无所图才算好?若天底下到处都是这种舍己为人的好女人,那你肯定乐开了花,反正便宜和好处都是你的。”
她略略提高嗓门儿,全然不顾往来张望的人。
“人本就是动物,今天爱这个,明天稀罕那个,新鲜劲人人都有,权衡利弊也是本能,你用不着解释,就算你选厂长女儿,我也理解,全理解——”
她抬手打断他的争辩。
“没贬损你的意思,人人都有私欲,谁的道德也不是天生的。但我也想跟你撂句实话,不只是你这样,我也这样,男男女女都这样,都有私欲的。”
她脸上挂着几分无奈。
“世间肯定有伴侣能做到情比金坚,可咱俩人都做不到。承认吧,真的,要么你对我从一而终,你做不到,也别来要求我,总得一视同仁。”
“你这些歪理邪说哪有个好女人的样子,简直是——”
后半句他咽了回去,自以为给她留足了面子,愿她见好就收。
“简直是什么?说呀。”
她一笑,两个浅浅的梨涡。
“好女人?我告诉你,许多女人一生就困在个‘好’字上了。
“活得比谁都累,付出比谁都多,上上下下操劳一大家子,还怨不得,恨不得,只能咬牙切齿地挨日子,挨,生挨,挨到死。
“死了旁人夸句贤良、贞洁、温顺,就算蒙了大恩,得了大赦,获了大嘉奖,仿佛抵了一辈子的愁苦。
“我不行,我可不想为了‘好女人’这不疼不痒的三个字,耽误了一辈子的热闹。”
“田宝珍,我瞎眼看上了你!”他红了眼,“你等着,你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吧!这样胡闹,就不怕人嚼舌根?不怕后世唾弃?”
“有种到我面前讲,我自有我的道理。”她昂起头,毫不畏惧地瞪回去,“至于死了,碑上刻些什么字,我又看不见,管他做什么?”
他见说不过她,又重想起自己的法宝——忍,便强压着怒火,假意去拉她的手,作出一副和好的样子。
可田宝珍不吃这一套,甩开他的手。
“这么多年,我可是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也没有,能帮的也都帮了,给你的也足够了。
“至于你背着我,嘀咕、算计些什么,又做过什么腌臜事,要我在这扯明吗?”
“我做了什么?你讲清楚,别瞎扣帽子!”
他强撑面子,赌她不知道。
“呵,用不着什么厂长千金勾你,一个按摩女就足够收你了。”
他彻底败了。
红着眼眶,垂下头去,不再争辩什么。
田宝珍也静了下来,看见他手里的包子,看见他额上滴下的汗,看见他沁湿的汗衫,心也软了。
“阿哥,我问你一句,若我不打算做个围着你转的好女人,你还会娶我吗?”
他苦兮兮地耷拉着眼,不做声。
“不能就别说了,以后也别再见了。”
田宝珍扭过身,重往宿舍楼走去。
身后忽地有谁叫住她,声里沾着泪。
“宝珍,那我怎么办?”他攥紧包子,“我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她立住脚,重新打量起这个男人,从头至脚。
曾经动过心,可恨只恨他自己不争气,不上进,成日里只惦记着裤裆里那点子事——他在外面胡搞的事情,她是知道的。
他许是个软弱的好人,可她不是,也不愿做,她自小有主见,很知道自己要些什么。
她田宝珍这辈子要的,他给不了,包德盛也不见得给的全,都是跳板,都是台阶,都是向上爬的路。
她宁愿舍了好字招牌,只图活个痛快,只想成全自个儿。
是了,他俩本不是一路人,同行一程,已是缘分。如今二人已渐行渐远,剩下的路只能各奔东西,她也不愿再耽搁他的人生,不可强行挽留了。
因而田宝珍硬下心来,勾起嘴角,露出个顶漂亮的笑。
“你的幸福,为什么要问我呢?”
第十八章 凶年(三)
田宝珍与包德盛订亲那天,他也去了。
天上落着毛毛雨,他在门口转来转去。
还穿着那件短衬衣,这是他最体面的衣服,前后被雨水打湿,紧箍在身上,更显得孱弱可怜。
他来回踱步,最终一横心,低头往里闯。
刚迈上台阶,就被守在大堂门口的门童,一伸手拦住。
“先生,请出示邀请函,”门童微微鞠躬,笑得亲切妥当。
“哦,吃饭,就吃个便饭。”
心里发虚,头也跟着低下去,声音没出息地打颤。
门童照旧笑着,只是稍稍往前挪了几步,胸膛挡住去路。
“不好意思,今天喜宴包场了,暂不接散客。”
“我就进去找个人,很快就出来,真的,很快就——”
门童抓住他的肩,克制却决绝地将他轻推出去。
“先生,多多配合,别让我们为难。”
又一次被阻,他心底的倔劲上涌,脸上也有几分的挂不住。
卯足气力,搡开门童,打算一股脑儿地往里冲。
门童见状也上了脾气,两手一顶,将他推出门外。
脚下打滑,他一个趔趄,摔下台阶,正跌坐在泥水坑里,屁股后面污了一大片。
再抬头时,只见几个保安闻声赶来,门神一般,双手环抱,挺胸抬头地立在大门两侧,威武地蔑视着他。
他胸口饱闷,却也深知寡不敌众,终是自己将自己扶了起来,嘴里碎碎念叨,抖落着湿裤子,一步一步地挪远。
雨越下越大。
他买了张饼,蹲在饭店对过儿的小店门前,借着遮阳篷避雨。
风吹过,有些冷,他抱着膀子哆嗦,刚才跌伤的地方也隐隐痛着。
他啃几口就抬头看看,看宴席何时散,看包德盛何时落单。
他大口往嘴里塞饼,粗鲁地咀嚼,强迫自己和着怒气吞咽,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劝诫着,定要攒足力气。
可到底为何要攒足力气,又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临近午夜,宴席才终散了。
三三两两的宾客之间,他看到田宝珍搀着包德盛走出来。
包挺着大肚子,右腋下夹着只皮包,空出的左手不安分地游走,停在田宝珍的屁股上,狠狠抓了一把。
田宝珍脸色僵硬,但也不过一霎的功夫,眨眼间就浮出张半嗔半娇的小女人姿态,忸怩地绞着手,故作害羞,惹得包愈发的狂放得意。
待送走了宝珍,包德盛又跟着狐朋狗友们去夜市上续摊子。
他一路跟着,直跟到大排档。
左不过半小时功夫,宵夜酒水全上齐了,几个人划拳、吹牛,笑声愈来愈响,嘴中浑话也越来越脏。
他终是听不下去,酝酿着半晌,心中打鼓,迈步走到几人跟前。
“兄弟,怎么?”
包德盛虽狐疑,面上倒也是客气。
他愣了,发现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是啊,他一心想着跟包德盛对峙,可走到跟前才想起,是田宝珍先甩了自己。
然而,连日来的怨怼终要有个去处。
对,他跟田绝交断然不会是自己的缘故,他并没做错什么,思来想去,一定是包德盛从中做作梗,于是再次定了心。
“你不能娶宝珍。”
包德盛喝得脸色酡红,手里还抓着杯子,困惑不已。
“为什么?”
他笃定包在装傻,不由得怒从心起,劈手夺过酒杯。
“你不配!”不知为何尖了嗓子,搞得气势全无,“你们根本不合适,你,你一点也不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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