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宫内,老轩辕王病恹恹的躺在寝殿的榻上。殿内的的桌案上,医官煎好的药已经放了好些时候,若不是有暖炉温着,只怕早已凉透。老轩辕王却没有一点要喝药的意思。医官委婉的劝了几回,他只闭着眼睛不吭声。
玱玹才忙完朝中事务,急匆匆赶来探望老轩辕王。医官见他进到殿中,忙对他行了大礼。
玱玹小声的问医官,“爷爷好一些了没?”
医官摇了摇头,指了指那碗药,一脸无可奈何。
玱玹往殿外走,示意医官跟上。
医官对玱玹恭敬的说道,“老陛下似乎心绪不佳,不肯喝药,在下实在无能为力,请陛下责罚。”
玱玹摆了摆手,医官识趣的离开。他走进殿内,端起那碗药,对老轩辕王哀求道,“爷爷,孙儿服侍你喝药吧。喝了药,病才能好。”
老轩辕王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玱玹一眼,又闭上了。
玱玹叹了口气,说道,“德琅…”
老轩辕王一听到德琅的名字,还未等玱玹说完,立刻睁开眼睛,着急的问道,“德琅有消息了?”
玱玹心里一阵失望,爷爷为了德琅,竟不惜以健康来要挟他,他勉强回道,“爷爷,我已派人去想办法将他带回来。”
“事关两国之战,让你为难了。”老轩辕王一脸歉意。他退位后尽可能不干涉玱玹行事,只是德琅实在是例外。
当年,他为了打天下,放弃了已有身孕的青梅竹马彤鱼氏,娶了西陵世家女西陵颉祖为妻。彤鱼氏因伤心过度流产,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随着后来轩辕势力顺利扩张,他终于有能力纳妃,立刻娶了彤鱼氏进门。彤鱼氏虽不是正妻,他却把一个男人的爱全都给了她,以弥补他的愧疚。可彤鱼氏自那次流产后再不易怀孕,调养了多年后想尽各种办法才终于生下苍林。
苍林决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甚至和优秀都沾不上边,可却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他从小身子弱,老轩辕王便一直将他格外保护着,从不舍得让他上战场。哪怕是百年前苍林为了战功主动请战江州,结果惨败,他也没有责罚他。
老轩辕王虽疼爱苍林这个儿子,可老子与儿子之间总是没有爷孙间亲热。德琅作为苍林唯一的儿子,从小就跟在老轩辕王身边。老轩辕王对他百般疼爱,而德琅心地仁厚,从不恃宠而骄,对爷爷和他人一向都极有礼貌,老轩辕王因此对他的喜爱又多了几分。
比起德琅,玱玹这个孙儿就远不如德琅受待见了。他虽是唯一的嫡王孙,可自他小时候父母战死沙场后,老轩辕王便将他送去高辛做了质子,一直到轩辕需要派个王族之人去治理九黎,才想起他,将他从高辛召了回来,又立刻派往谁也不愿去的九黎巫蛊之地。
老轩辕王虽然疼爱苍林父子,可在王位继承这件事上并不糊涂。一统大荒的宏图霸业尚未完成,苍林体弱,德琅仁厚,在这个时候无法担起轩辕的重担。他看到了玱玹的雷霆手段,与年少的自己颇有几分相似,所以将王位传给了他。可又因为此事,他对苍林父子心有愧疚,生怕他们和自己生分了,所以比以往更关心他们。
玱玹很羡慕老轩辕王与德琅之间亲密无间的爷孙感情,那是自己永远也无法拥有的天伦之情。可爷爷毕竟将王位传给了自己,所以他虽然羡慕,甚至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但勉强还能忍受。
应龙将德琅被扣在高辛宫为人质的消息送了回来,老轩辕王听闻后急火攻心,一下就病倒了。原本按照他当年打天下的气魄,帝国不应该因为一个王孙而有丝毫的犹豫。玱玹的判断没有错,眼下就是攻打高辛的最佳时机,兵贵神速,机不可失。可德琅是他的心头肉,他第一次犹豫了。
“高辛宫戒备森严,万一德琅没有被顺利带回来,爷爷您希望我怎么做?”玱玹试探道。虽然他对老轩辕王的想法心知肚明,但他非要让他亲口道出才甘心。这样未来一旦出错,老轩辕王没有理由责怪他。
“我已不在位,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只要对轩辕好,我都支持你。反正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你不用顾及我。”老轩辕王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回道。他嘴上说支持,可语气中流露出的悲哀和无奈也表明了他的立场,要是德琅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想活了。
玱玹听了这话,心头一凉。他为了轩辕,不惜撕破与高辛王的师徒之情和养育之恩,背负着忘恩负义的骂名果断下了攻打高辛的战令。可是在关键时刻,爷爷竟会为了成全他和德琅的爷孙之情放弃如此良机,那他和高辛王的师徒之情又如何算!
想到这,他只觉得委屈,又有些泄气,他盯着药碗不停的用勺子搅着药汁,头也不抬的回道,“轩辕可以暂时停止进攻,反正已经占了两座城池,先治理好,等救出德琅再寻机会也不是不可以。”
老轩辕王见他这般说了,立刻抓住机会补充道,“如此也好,高辛毕竟百姓众多,强行攻取必会伤及无辜。高辛与神农不同,神农当年是内部出了问题,和咱们里应外合,这才拿下。可高辛内部无恙,强行拿下必然损伤惨重,往后也未必好治理。”
玱玹心里冷笑道,爷爷您当初打天下时何曾考虑过伤及无辜之事,现在倒开始有了妇人之仁,看来德琅比您的宏图霸业还重要。这么一想,原本心里只是略有些不舒服,现在却?了一丝嫉妒。
他极力压制住心里的不满,有些赌气的回道,“爷爷您说的对,是我操之过急了。”
老轩辕王自知理亏,忙说道,“你做的很对,轩辕与高辛迟早会有一战,如此良机,若不是德琅…唉!”
玱玹只好劝慰道,“机会总是有的,说不定往后的更好。总之高辛迟早会拿下,爷爷您还是赶紧把药喝了吧。”
话既说到这份上,不管玱玹情不情愿,德琅应该不会有大碍了。老轩辕王心头顿时缓解了不少,他接过药碗,一口气将药喝完。
玱玹松了口气,说道,“爷爷好好养身体吧,德琅的事我会考虑的。”
老轩辕王点点头,眼睛开始半睁半闭着。玱玹看他精神不佳,将被角掩好,径直出了殿,带上殿门后吩咐侍卫照顾好老轩辕王便离开了。
一场腥风血雨的帝国之战因为老轩辕王的犹豫就这样慢下了脚步。都说帝王无情,可一旦挣脱了帝王的枷锁,即便如老轩辕王这般铁血帝王,他终也是父亲,是爷爷,有挂念的儿孙,逃脱不了天伦之情的羁绊。
可喜可贺的是,无数高辛百姓因为老轩辕王的一点凡心免遭了一场劫难。只是世间的事总是祸福相依,一场祸事虽暂时被遏制住,但只要祸端没有被彻底化解,在未来的某一天也许会以更惨烈的方式报复性再现,到那时,需要付出的代价也许会更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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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九阴今天特别高兴,这大概是他上千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了。他虽身为上神,在一众上神中没有对手,可他生性放荡不羁,从不掺合天庭之事。世间的争斗与他无关,他只愿做个逍遥快活的钟山山神。
前阵子玥丫头嫁去了高辛宫,他担心轩辕那帮孙子会对钟山府不利,这才不得不出山时不时的查看一番。
这一出山倒好,竟让他捡到了亲孙儿。
他挖出了埋在钟山冷泉下的佳酿,这可是埋的最久的那批,想等个好日子开封。今儿个爷孙相逢,就是最好的日子。
连月亮都赶来恭贺,又圆又亮,照的钟山像是洒了一层淡淡的盐霜,分外的皎洁。烛九阴拉着相柳坐在钟山他最喜爱的一处石洞口赏月。那石洞位于钟山最高峰的山顶,坐在洞口上可伸手摘月,下可俯瞰山川河流。山洞对面的一座山上有一处瀑布飞流直下,一团团雾气从瀑布四周冉冉升起,缠绕着山峦,月光下显得仙气缈缈。
烛九阴递给相柳一坛酒,笑道,“大孙子,这可是我埋了几百年的神仙酿,你尝尝!”
相柳接过酒喝了一大口,笑道,“不错!”
烛九阴指着那一排酒坛,笑道,“那些都是你的,你爱喝爷爷以后经常给你酿。”
相柳笑了笑,问道,“爷爷为何不住在钟山府中?”
烛九阴笑道,“不在红尘中,莫问红尘事。邀山川为伴,揽日月入怀,这不比钟山府逍遥自在?”
相柳笑道,“爷爷一个人不会孤独吗?这山川日月终年一如既往,看久了也会腻吧?就说这月亮,不过是一轮会发光的物件,因赏月之人的喜怒哀乐,这阴晴圆缺才有了赋意,才让人看了又想看。
烛九阴笑道,“你心系红尘,这月亮便是红尘之月。我乃山神,与这山融为一体,我是山的一部分,山也是我的一部分,这山中一草一木一水一石皆同儿女,日月星辰便如兄弟姐妹,我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如何会腻?”
相柳不解的看着他,“都说玉山遗世独立,不问红尘,可连王母都要时不时的举办个蟠桃宴排解孤独,爷爷是如何做到与山水融为一体孤独于世的?”
烛九阴笑着说道,“你是海底之王,海是你的一部分,你也是海的一部分,你在海中可会腻烦和孤独?”
相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海是他骨血中的一部分,他爱海。这山是爷爷骨血中的一部分,他爱这山。可他也爱红尘,因为红尘有他牵挂之人。爷爷难道没有牵挂之人?
烛九阴见他不说话,笑道,“这山川大海,是万众生灵之母。对于神来说,众生平等,可于天道而言,万物平等。不管是神人妖,都要遵循天道,与天地融为一体,方能超凡脱俗,悟出天道,寻得永生。”
“神真的认为众生平等吗?为何我遇见的神都在欺凌他族,争权夺利,杀戮不断?”相柳苦笑着问道,
“孩子,那些只是神族,并不是真神。他们虽有一些神的本领,可没有神的胸襟,在悟道之前,成不了真神。”
“真神都如爷爷这般隐居山中,修行问道,不入红尘,怕被红尘所累吗?”
“孩子,天地不仁,世间的争斗是众生的一部分,不管如何争斗,最终都会归于天地,倒不如化繁为简。”
“好一个化繁为简!只是不经历红尘,又如何能勘破红尘?”相柳苦笑道。
“是啊,要做到无欲无求,先要知晓欲求所为何物,才能破了心之魔,悟出天之道。你如今身在漩涡之中,看不清自己,看不清这世间万物,是正常的,爷爷也是这般过来的。”
“可我总觉得远遁红尘有时倒像是怕被红尘所累的逃避之举。”相柳喝了一大口酒,沉思了片刻后说道。
“若心中无大爱,远遁红尘不过是避世之举,倒不如那些能在红尘中来去自如的红尘客。”烛九阴笑道。
相柳苦笑道,“在红尘中来去自如!”
“哎,小子,爷爷支持你在红尘中好好打磨,但只有一个请求。”
“请求?爷爷是上神,孙儿可承担不起。”
“爷爷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不管你在红尘中如何争斗,爷爷只请求你保住性命。”烛九阴的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悲伤,就连他这样洒脱不羁的上神心中也有牵绊。
“我娘…”相柳欲言又止。
“你娘呀,敢爱敢恨,是个刚烈、不顾一切的女子,只是去世的太早了。”
“那我爹爹呢?”相柳试探道。
“你爹爹呀,和你一样长着一张勾女子魂的脸,和你一般桀骜不驯,比你还傲骄上几分!可惜也早早去世了!”烛九阴没好气的说道。
相柳撇撇嘴,死老头竟敢这般损他们父子。
“怎么?不服气?见到我这样的上神也敢出手,这天下只怕也就你这个臭小子了!”
“死老头,你咋不说你一个上神,还要跟我一个小年轻一般见识呢!”相柳毫不客气的反唇相讥。
烛九阴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大孙子,这就对了,在爷爷面前,无须克制,心里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就好了。”
原来,至亲之人便是如此,不管你怎么胡来,他们总能体谅你。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亲情,相柳的心里涌过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此,他的妖生有了来处,再也不是如无根之木那般飘零,孤独于世,将来有一天,又孤独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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