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一大早从东海回到军营。过去几年里,他白天忙军务,不是在江州就是在轩辕城随城四处奔波,晚上大多去海底忙,累了就在海底歇上两三个时辰,一天到晚像个陀螺一般转个不停。忙起来就没有时间悲伤,他没有给自己停下来的机会。
过去大半年,战事吃紧,海底积累了不少事亟待处理。战事一消停,他立刻赶往海中,忙了大半个月,才算将那些最棘手的事情处理完。
进了军营后,总觉得士兵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他以为出了什么事,去军营四处转悠了一圈,一切正常,便径直往屋子里去。
半路上遇上攸义,攸义一见到他立刻躲躲闪闪的。
“攸义,出了何事?”他一脸严肃的问道。
攸义立刻站直身子,结结巴巴的说道,“回大人,没…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躲什么?”
攸义欲言又止。
“说!”相柳一眼便看出他不对劲。
“大…大人,钟山…小姐…回…回来了。”攸义紧张的更结巴了。
相柳一听,怒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说!”
攸义瞄了他一眼,支吾道,“回…回大人,我…我…也是…才…才知道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相柳有种不祥的预感。
“好像有…大半年了。”攸义的眼神依然躲闪着。
相柳的心凉了半截,回来大半年了他竟然都不知道。
他唤来金毛,准备往钟山去。
攸义支支吾吾的说道,“大人,只是…”
“只是什么?”相柳听出了他话中有话,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急问道。
攸义硬着头皮小声说道,“大人,钟山小姐要…要…大婚了。”
一股寒意传遍全身,连攸义都感觉到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敢看相柳。
相柳冰冷的声音传来,“大婚?和谁大婚?”
攸义用蚊子般的声音回道,“高…高辛游奇。”
大概是那四个字印象太深刻了,相柳竟然听清楚了,冰冷的声音有一丝深入骨髓的悲凉,“你说钟山玥要和高辛游奇大婚?”
攸义点点头。
相柳松开他,手一挥示意他赶紧离开。
攸义壮足胆子劝道,“大人还是别去钟山了。”
相柳像是没听见攸义的话似的,只呆呆的僵立在原地。原来她早就醒了,只是一直避而不见,消息传出来时,她却要大婚了,嫁的还是高辛游奇,多么讽刺啊!
过去几年憋着的那口气突然就懈了下来,从身体到心灵都疲惫不堪,萎靡到连跃上金毛后背的力气都没有。
半晌后,他爬上金毛后背,箭一般的往钟山方向奔去,他不相信这是真的,除非她亲口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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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高辛游奇上门提亲的日子,运聘礼的天马队浩浩荡荡的,从钟山府门口一直蜿蜒到钟山城外数里地外。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打仗了。
全钟山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虽然嫁的是高辛游奇,可这提亲的阵仗在钟山是头一回。
高辛游奇和高辛羲瑗在楚牧的陪同下,前来钟山府提亲。钟山玥和高辛游奇因为治病结缘,楚牧是他们的见证人,也是高辛宫官阶最高的医官。钟山玥以医术扬名天下,由他代替高辛王室前来提亲再合适不过了。
高辛游奇精神焕发,锦衣华服,他容貌颇有几分俊帝的俊朗,这几年在高辛王的调教下,身上的戾气也少了很多,整个人看着竟有几分英姿勃勃,加上高辛王位继承人的光环在身,让人极易忽略他的过往,对他平白生了几分好感。围观的人纷纷赞不绝口,这样的儿郎这样的王室气派,配的上钟山府的大小姐。
钟山府上下一片忙碌,钟山老夫人将楚牧一行人让进府中,高辛游奇对着钟山老夫人和阮氏行了大礼。
钟山老夫人扶起他,说道,“既是相中了玥儿,往后好好待她。”
高辛游奇一脸恭敬的回道,“我会的,请祖母放心。”
他这一声祖母似乎让这一切都顺理成章,再无半分回旋余地。
钟山老夫人心里空落落的,但依然脸色如常的应了。阮氏勉强笑了笑。
玉瑶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祖母让莲香去传话,“既是下定了决心做一件事,便要用心好好做,敷衍只会让事情更糟。”
玉瑶听了这话,擦干泪,整理了一下妆容,强打起精神来到前厅,对着祖母和楚牧一行人行了礼。
高辛游奇见到玉瑶,不由的看呆了。她比以前又长大了些,以往那股稚气荡然无存,举手投足成熟稳重。神色虽有些倦怠,但整个人依然如一朵盛开的玉莲,清雅动人,仙气飘飘,在一众人中间显得耀眼却不张扬,眉宇间那股若隐若现的忧郁气质牵动着他的心,让他情不自禁的生出一种他十分陌生的冲动,大约就是常人说的怜惜之心吧,总想护着她。可他对她又有几分敬畏,不敢靠近她,生怕亵渎了她。
回想起来,他从仙子那里体会到了各种他一贯陌生的情绪,这些情绪错综复杂的交织在一起,虽与他的天性截然相反,可他依然很喜欢。
他走上前去,手欲朝她伸出,但见她有些紧张,便又缩了回去,只站在她的身边,小心的守着,生怕她有闪失。
两人站在一起,只看外表,并不显得突兀。高辛羲瑗见了,对着钟山老夫人笑道,“老夫人,看这俩的模样儿,倒也算般配,您就放心吧,我和游奇都会照顾好玥儿妹妹的,绝不让您担心。”
钟山老夫人只好回道,“那就拜托王姬了!”
聘礼已尽数抬入府中,婚约已签下,大婚仪式定在了一个月之后。
玉瑶恍恍惚惚的跟在一行人后面行各种礼,麻木的接受着各种人等的祝福之词,仿佛是在旁观别人的定亲仪式一般。直到送走高辛羲瑗一行人,她看着婚约上写着的钟山玥几个大字,这才反应过来她从今天起便有了婚约在身。
她捏着婚约的手抖得厉害,大滴的泪滴在玉简上。祖母走了过来,搂着她,她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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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柳到达钟山的时候,正好赶上高辛提亲的天马队进入钟山。
送聘礼的天马队,一眼望不到头,正有条不紊的进入钟山府。聘礼在院中堆成一座座小山,钟山府的侍女家丁们忙个不停。
看到这一幕,相柳终于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个曾经放在心尖上的她要嫁人了,嫁的是那个他这辈子也无法原谅的恶棍,而他,直到定亲这日才从别人那里知道。
他苦笑着,很想冲进钟山府,质问她这是为什么。可转眼一想,事到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问她。四年前他们约定好去提亲的日子,违约的是他,伤害她的是他,他们从那时起就已经分手了。过去这几年他不过是心存侥幸,欺骗自己他们还没有分开,期待着她醒来的那天,他去请求她的原谅。
可是,她并没有给他机会,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嫁给高辛游奇。他们在一起百余年,恩恩爱爱,兜兜转转也没有走到嫁娶这一步。她和高辛游奇不过短短半年,却已结下了婚约。命运有时候还真是无情。
他从树后面远远的看着站在府门口的她,看着高辛游奇走到她身边,对着她轻声笑语,又看着高辛游奇一行人上了天马,她返回府中。
而他,却没有勇气上前问候她一声,明明每个日夜不得不靠着将自己忙的像陀螺一般才能不去想她,可现在他离她不过数百米之远,却只是远远的看着。
他浑浑噩噩的离开了钟山,一路上不停的告诉自己她是钟山玥,不是小鱼,他爱的是小鱼,怎么可以是钟山玥!
他去了玉琼岛,只有在那里,他才可以感受到小鱼的存在,这样就能忘记钟山玥,忘记这一切痛苦。
他跳入玉琼岛的海中,去了第一次带小鱼游海时那个五彩斑斓的海底世界。鱼儿依然在他周围欢快的游着,他以前总是嘲笑它们不长记性,可现在却对它们羡慕不已。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可以像鱼儿那般只有短短几秒的记忆,这样就可以忘掉那些痛苦,每天只开心的活着。
他在海底漫无目的的闲逛着,努力回想着和小鱼的那些点点滴滴,直到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他真的累了,很怀念北溟的日子。
他卸下所有的负担,每天就这么醒醒睡睡的,不知今夕是何日。
直到有一天他睁开眼睛,意外发现钟山玥正在附近的礁石丛中穿梭不停。她显然没有发现他。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悄悄游了过去想确认一下。
玉瑶一转身看见了他,她目瞪口呆。她今天是特意来和过去的自己告别的,还有三日就要嫁去高辛宫了,玉琼岛是最后一个她要去的地方,那里埋葬着她的爱恋。
在相柳的眼里,她是钟山玥,一个他错爱了的女子,马上要嫁给他最恨的恶棍。在玉瑶的眼里,他是相柳,一个她爱了两世的男子。
两人愣愣的看着彼此,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相柳的面具消失,露出了那张妖冶到让人心疼的脸,定定的看着她。玉瑶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张脸,两世的情缘,她爱的热烈而奔放,可如今却不得不离他而去,她忍不住抬手想去抚摸那张令她魂牵梦绕的脸。
相柳冷冷的声音传来,“姑娘已是有婚约的人了,请自重。”
玉瑶的手停在半空,终是没有落在他的脸上。
她凄笑一声,转身游走。是啊,她已是有婚约之人,她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相柳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他都说了些什么!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他不明白为何会冷不丁的冒出这样一句来。
连接他们彼此的那最后一丝情缘,终是被他亲手斩断。而他送给她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请自重”!
玉瑶游上岸,失魂落魄的去了海滩附近那个石洞,那是他们当初走散的起点,没想到多年后,他们将不得不再次从这里走散。
她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哭声和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还有风吹过时的幽怨声,在石洞里回响着,却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金凤不知何时过来了,它站在她身边,用头轻轻磨蹭着她的身体,像是在安慰她。
良久后,她站起身来,擦干眼泪,绕着石洞细细看了一圈。两世的爱恋,就让它埋在此处吧。
金凤张开翅膀,跃跃欲飞,玉瑶跃上它的后背,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个石洞。
再见,相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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