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说贾府, 虽然张氏眼下急着给迎春择婿, 却也没有仓促成事之意,因为跟老太太意见相左,故而暂时搁置了。
不过, 张氏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迎春结亲一定要避开招圣上嫉恨的六公六子, 另起炉灶,跳出老圈子给贾府寻找一份新的活力。
回头却说贾母, 除夕夜, 贾母领头,阖族血脉至亲云集,论资排辈齐齐磕头, 拜了祖宗, 上了香供,花了纸马, 子时放了烟花爆竹, 左不过年年如此,难以赘述。
五更时分,贾母张氏尤氏几人装扮起来,进宫给元春恭贺华诞,自有内官接送, 元春宫里人来人往,俱是主子娘娘,贾母们也不好多待, 略略一叙也就罢了。
正月初二,元春按照出嫁女儿规矩,派了太监上门给贾母几位长辈送礼,各位姐妹兄弟侄子侄女儿各有表礼,左不过是些御制机巧之物,贵贱难说,代表元妃对亲人的惦记。
元春这回礼品不分高下,所有低眉侄女侄子一视同仁。
阖府外人并无察觉,只有迎春暗暗合计,这大约是二太太往事不在了,再没有人唆使元妃跟贾母斗心眼子了。
正月初五贾珏进宫之后,正月初六贾母便进宫会亲,一早递了牌子,都是内官安排妥帖了,进了宫门径直来见元春。
贾母之所以选择今日会亲,乃是今年宫里要大肆庆贺元宵节,皇后老蚌生珠怀孕了,三十岁的年纪不容易,皇上太后都是大庆的意思。
贾母此来一时托付贾珏的事情,二是告之元春自己对二房安排事宜,包括自己替贾政纳妾之事,再有商议宝玉婚姻人选。宝玉还有一年多就出孝了,这些事情要造作定论,免得慌乱。
却说贾母进宫,先将一年用度,贵妃妆奁所置办田庄出息拢共四千银子给了元妃,着她自己花销,贾母告诉元妃,贾琏说了,这只是开始,往后还会继续增加。
元妃让抱琴收拾妥帖:“琏儿越发出息了,我听说她在礼部混的不错,上官只说他好,家里有没有让他再进一步打算呢。”
贾母笑道:“你大太太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无需刻意求之。”
元春便问起宝玉读书情况,贾母直说宝玉如今稳重多了,预备后年出孝参加乡试。
又说宝玉今年十四了,闻讯娘娘对包与婚事有何打算。
元春知道贾母心意,左不过不是史家就是林家,只要老祖宗看着好就好,元春相信贾母不会祸害宝玉,遂道:“做这事儿没谁比老祖宗眼光好,老祖宗看谁好就定谁。”
贾母点头又说了贾兰读书也甚勤奋,预备后年跟宝玉叔侄一起返乡参加童生试乡试。
元妃因为李纨不许贾兰替王氏送殡,十分膈应,贾母提了贾兰,她只是唔了一声,随口问一句也免了。
贾母也没再提起,看着元妃精神不错,转而询问:“娘娘看着气色甚好,一切还顺心吧?”
元妃知道贾母所问何来,羞涩笑一笑,告知贾母,自己一切尚好,圣上虽然不十分宠爱自己,一月总有一次会歇在自己宫中。
贾母眼眸亮一亮,满怀希翼。
元妃一笑摇头:“顺气自然!”
此事元妃已经获悉,自己寒宫很难怀孕了。只是不想贾母忧心,故而隐秘。
贾母临行辞别之际,看见了已经升为贵人的薛宝钗。肚子圆溜溜的披着毛皮大氅走了进来,活似个白胖狗熊。元春并未宣召薛宝钗,就是不乐意贾母诺大年纪薛宝钗见礼。只是薛宝钗似乎总是记不住,有意无意撞了进来。
贾母虽然是超品,无奈宝钗睡了皇帝床,占了龙气,就是主位。贾母活了一辈子,都成了精了,宝钗不甘与心思,贾母心知肚明,只要贾府如今事事顺遂,贾母且不会为了些许颜面落下话柄,让人诟病作兴。当即躬身行礼,拜见这个薛氏贵人。
元妃当即变了脸色,眼风似刀横扫而去。
薛宝钗暗中观察着元妃神色,想着自己在贾府委屈,本当不避不让,却瞧见元妃神色大变,权衡之下闪身避开,伸手一笑:“老祖宗快快免礼,且别折了晚辈寿数!”
贾母起身一笑:“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掌事姑姑金簪跟抱琴自去送别贾母不提。
元妃回眸一笑:“妹妹就快临产了,这天冷的很,出来作甚?难道有身事情比生下龙胎更重要?”
宝钗正要分辩。
元春一扬手:“小李子,快些送贵人回去歇着,这个时辰请脉的太医该到了。”
说话间笑盈盈看着莺儿:“你是贴身丫头,一日贵人产下龙子必定全体褒奖,且别除了差错才好。”
元妃句句都在理,句句都是为自己好,堵得宝钗说不出话来,只得笑盈盈俯身辞别去了。
莺儿小心搀扶着宝钗回宫,小声劝慰:“娘娘您这何苦呢?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还不是自己生气?依奴婢劝,您赶紧生下龙子最紧要。”
宝钗反手一挥,就听啪的一声:“连你也要教训我?”
莺儿含泪却并未松开宝钗,摒神静气将宝钗安置在榻上。
小宫女伸头探脑,却是没敢出声。
莺儿忙着给宝钗地上温水。宝钗猛饮一口,抱着肚子剧烈喘息,莺儿却忙忙提宝钗顺被,忙了好一阵子,宝钗方才逐渐平息,抬眸看向莺儿:“还疼么?”
莺儿摇头:“娘娘顺气就好了!”
宝钗伸手向摸摸莺儿又缩回了手:“等我生下龙子,看谁敢不下跪!”手上用劲几上插梅枝咔嚓折断:“秕子直头!”
莺儿忙着握住宝钗手腕仔细查看:“娘娘,您仔细手疼!”
回头却说抱琴回返:“贵妃娘娘,今日要不要去给薛贵人看脉案?”
元妃按按太阳穴,皱眉一闪眸:“本宫这几日头晕目眩,总是嗜睡呢。”
抱琴忙一福身:“奴婢这就传太医。”
回头却说贾母坐在回家轿子里,心里一阵一阵的喜庆,元春如今顺顺当当,贾珏伴读东宫,贾母舒口气,贾府除了缺少一个顶门立户的朝廷栋梁,似乎没有遗憾了。
贾母难得心情舒畅起来。忽然想起元妃说元宵节会让太监上门赐宫灯节礼,顿时有了好主意。
当晚,贾母便吩咐张氏,府里几年不曾好好热闹了,今年纠就皇后的东风,好好庆贺一番。吩咐张氏,大办灯会。贾母知道张氏一贯低调,很怕张氏驳嘴。说了一通理由:宫中要大办,臣子呢没有不捧场的道理。再有元妃娘娘届时有赏赐,别娘娘满怀喜庆,府里冷冷清清。
张氏如今心境变了,也想借由上元佳节庆贺庆贺,彻底祛除王氏带给贾府的晦气。哪有不肯之理,忙着答应了。回头吩咐凤姐,老太太说了大办灯节,老太太这些年跟着子孙担忧不容易,也没提过什么要求,且别让老太太失望。
凤姐多么活络之人啊,忙忙跟贾琏商议过节之事不提。
贾琏得了贤妻命,过府联络宁府贾珍,两府顿时忙碌起来。
在荣宁街上拉起了帐幔,挂起了一排排红灯笼,又在就爱抚门前搭起一座鳌灯山。上下各色花灯拢共五百盏之多。雄踞在荣宁街上。周边之人都沸腾起来,听说贾府还邀请了戏班子舞狮队呢,一个个早早在附近相熟人家定下造访计划,不相熟也不管紧,银子开路。
凤姐有私下跟迎春黛玉惜春三个姑妹子商议,说是贾琏吩咐了,老祖宗既然有兴趣办灯节,我们不能败了老祖宗娘娘兴致,既然吩咐说要大办,就要办的热闹些,文雅些。
凤姐笑道:“你们知道的,热闹这事情包在我身上,戏班子,舞狮队,采莲船,你们二哥哥都请下了,只是这要文雅些,让老太太高兴,我就没法子了。”
凤姐说着圈圈拜福:“妹妹一定要帮我哟,我别的本事没有,吵架斗殴有一套,异日妹妹们出门子受了谁欺负,直管告诉我凤辣子,我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她郑重其事说有事,一众姑子都凝神静气听她说,结果说成这样子,姑嫂们平日感情好,也不怕她,一个个银牙咬着要掐嘴,凤姐就一路咕咕唧唧求饶跑到贾母跟前去歪缠:“老祖宗,您可要救我一救,我是听了老祖宗吩咐办差呢!”
贾母得知原委先把凤姐腮帮子一掐,又把她往黛玉面前一推:“掐吧,掐吧,没有做嫂嫂样子,照实该掐!”
黛玉果然就把凤姐腮帮子一边拧一下,却也没下力,话说回来,黛玉没得四两力气,下力也不疼呢。凤姐就咯咯笑起来,拉着黛玉不放手:“哎哟,妹妹再掐几下好不好,妹妹怎么掐得我香喷喷的呢,妹妹倒是百花仙子下凡尘呢还是香喷喷香玉呢!”
黛玉身上有一种淡淡幽香味儿,只是谁也没说破过,宝玉曾经追着黛玉说是黛玉身上藏了什么精巧香囊,当时惹得黛玉恼了,啐了他,心里却暗暗欢喜的。
不想今日凤姐嚷嚷出来,顿时羞了,一啐,把脸伏在贾母怀里:“老祖宗,您快些掐她嘴,旧爱胡扯编排。”
贾母呵呵笑着:“还是饶了她吧,可怜见得,那嘴巴已经映红了,再掐,你二哥哥还以为猪八戒下凡来瞧他了!”
这话落地,满屋大笑不迭,黛玉迎春趴在贾母身上直抖索,就连张氏一贯正经,也笑得直憋气,何嫂子忙着替她摸背顺气。
凤姐娱乐了大众,上元节还没到,大家已经心情舒畅了。
贾府各人从初十开始就开始吃元宵酒了。
初十这日,凤姐一只没归宁,因为十五也不得回家,这日带了儿女回家去过节吃酒。
十一这日,贾赦张氏出钱请了酒戏进府,两府之人乐了一天。
十二这日,荣府就去了宁府吃酒。
贾赦贾政贾琏等在外院摆席。贾母张氏凤姐迎春黛玉惜春湘云等姐妹被尤氏婆媳两个迎到内院大花厅就做,戏台上唱着席。
尤氏得了凤姐提示,将后街几位本家老太太请了来跟贾母搭台子斗牌。
尤氏便带了三个人来拜见贾母一干亲眷,迎春正跟黛玉惜湘云几个观赏插瓶里的一枝红梅春,抬眼瞧见尤家三口,不免错愕。忙着拿眼去瞧凤姐。
凤姐因为跟尤氏关系好,很热情的招揽二尤姐妹,当着贾母好一番夸赞,只说二姐秀丽三姐俏丽。
凤姐忒的热情,自己夸赞已有不足,受了尤氏暗示,又带迎着二尤认识迎春黛玉姐妹们。
二尤按说是惜春正经亲戚姑娘,众姐妹却见惜春不拿正眼瞧那姐妹二人。湘云黛玉也不好太热情驳了惜春面子,凤姐介绍到面前,各自微微额首。
迎春心里只怪异,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前生轨迹。
前世二尤在大伯父临死之前从未被就贾府人正经认识过。东西两府之人从没拿尤家老娘当作正经亲戚,她夫死不满周年就改嫁了,在世人眼里占了寡情□□四个字。
阖府之人也瞧不起尤氏。因为尤氏家无隔夜娘,还有个这样庸俗继母娘。她的地位比邢夫人还不如,没有一抬妆奁。她是跟珍大哥先认识有了情,后才说的亲。贾母当时不大乐意,贾敬也不大欢喜。无奈贾珍只说好,尤氏如何温柔如何贤惠能干。说人家父母双亡可怜见的,能逃出一命也很不错了。又救了惊马受伤的自己。
贾母贾敬这才不反对了,左不过是继室,身份也不好挑剔。贾珍急急忙忙把人娶进了府。
索性尤氏却是温柔娴静,有口无嘴,贾母慢慢也就欢喜了,时不时还要压制贾珍。
对于尤家拖油瓶女儿二尤,就更没有人作兴了,除了把他们当成玩物的贾珍父子与贾琏。
如今竟然全变了。
迎春愣了。
却说二尤各方行礼,姐妹无不额首作答,唯有迎春默默静坐不应声。
尤氏甚是尴尬,一双眼睛瞅着凤姐,央她转圜。
惜春也不喜三尤,以为二姐姐为了自己受冷遇抱不平,心中欢喜,却是悄悄扯扯她的衣袖:“二姐姐?”
迎春这才反应,一福身,算是见了礼。为了掩饰自己失措,迎春坐到了贾母身边。
迎春瞧不上尤家姐妹很正常,尤氏凤姐尴尬之余,也不好怪的,谁叫自己尤家门风不佳呢!
热孝进门继母,肆意出入姐夫家的小姨子。尤氏甚悔,今日不该带着妹妹过来。
其实,迎春并非鄙薄二姐三姐,而且对他们遭遇给予同情,只是二尤之死后来成了贾府坍塌的一根稻草,迎春就有些膈应了。
迎春间或看一眼凤姐,再看一眼二姐,一个爽朗飞扬,霸气横生,一个娴静贞雅,犹如睡莲静静吐芳。
迎春叹口气!
心里静静默算大伯父归天日子。心忧二哥哥再上了当,虽然二哥哥今生没再胡作非为,可是若遇见尤二姐这样女子,跟凤姐完全两个极端,二哥哥不动心才稀奇呢。
当年二哥哥心甘情愿娶了凤姐,还对尤二姐有几分真心,如今岂非更加有理由纳娶二房?
迎春盯着凤姐紧张的思索破解之法,怎样才能将一切消弭在萌芽阶段呢?
忽然间迎春听着贾母问起了二姐三姐岁数,二姐回答十七了。
迎春故作懵懂‘噢’,拿眼把二姐很盯了几眼:“怪的可卿称赞有个二姨聪明灵巧,可惜了金玉人品……”
迎春说着忽然莞尔,收了话。
凤姐听她说起可卿,不知道这个小姑子又要变换什么幺蛾子,正在仔细听着,应缓存忽然打住了,被人尚可,凤姐就急了:“金玉人品才好呢,正好寻个好女婿,倒是可惜什么呀?”
迎春只是装糊涂微笑,一双眼睛却有意无意瞅一眼尤氏。
尤氏正在不自在,却见迎春那样冷嗖嗖的眼神看自己,心神一凛,笑道:“可卿大约是可怜我这个二妹妹自小指腹为婚罢!”
凤姐嘴里一嗤:“这有什么可怜?”忽然顿悟:“莫不是夫家不好了?”
尤氏点头:“他家坏了事,妹夫浪荡街头,无力迎娶,这才拖到这般田地,唉!”
贾母正在细细端看二姐三姐,心里爱她们灵巧,心里想起了后廊上贾芸,那孩子年年跟着她母亲磕头,听说读书也不错,正向着要不要帮助他家几两银子,来个亲上加亲,因为辈分不对,正在犹豫,忽然听了这话,不免遗憾,也立时打消了念头,一声咳嗽:“姻缘前生定,宁毁十座庙,不拆一门亲。既是你的妹子夫家艰难,宁府多的是铺子田庄,何不叫珍儿与他个差事,帮他些银两,助他们完婚,这可比在庙里供奉金像的功德更甚呢!”
尤氏听了欢喜不得,忙着拉了妹妹给贾母磕头:“谢老祖宗垂怜!”
贾母微笑,伸手一抬:“起吧,日子定了告我一声,我也随个分子,凑个热闹,沾些喜气,哎哟,好几年没办过喜事了。”
这话一出几位老祖宗又一阵沉默,都忘记出牌了。
这几年荣宁街上拉出去三具棺木,还不包括那用草席子拖出去的赵姨娘。
七老太太为了活跃气氛,贾母甩出一张二万,她忙着摊牌,和了,清一色要三万六万凑句。
贾母吩咐鸳鸯给钱,鸳鸯却伸出手对着七老太太:“给钱吧,双份儿,您是诈和!”
贾母闻言,忙把眼镜戴上,哈哈笑起来:“哎哟,我一句牌也没有竟然赢钱,感谢起七婶娘哟!”又笑骂鸳鸯:“笨丫头,什么双份,是十倍翻赔,快去七老太太钱匣子里抓钱去,越多越好,这钱都许你卖果子吃了。”
一时三方丫头都去七老太太篓子子抓钱。七老太太昭关钱夹子,帮着数钱小丫头锁儿见她们抓了十几把还在往兜里装,顿时发急,将身子扑在七老太太装钱匣子上面,四脚乱摆:“不许,不许,你们赖皮,早够数了还在抓,太贪心了!”
大家不过逗乐子,逗老祖宗们一笑,小丫头却这样的一根经,简直就是钱迷傻大姐。
众丫头们虽然泼辣粗糙些,也没见过这样撒泼赖皮的,一时愣了。
四位老祖宗被她团鱼是的四脚划动模样逗乐了,齐齐笑起来。
七老太太笑得直擦泪,伸手拍拍锁儿背:“真是老祖宗好锁儿!等下你去算算,她们抢了多少,你的赏钱翻倍!”
锁儿顿时乐了,忙抹抹眼角,扑通跪下:“谢老太太赏!”
鸳鸯等人又是扑哧一笑,谁说她傻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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