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迎春凤姐姑嫂到了议事厅, 却见议事厅已经乌鸦鸦站满了下仆妇丫头。
执事婆子管事婆子站在两厢, 宝玉房中婆子丫头站在中见。他们面前门板上则是血肉模糊媚人可人两姐妹。
请脉的大夫正是府内贾府世交王太医侄子小王大夫,他们叔侄乃是医学世家出身,由老公爷举荐, 老王大夫入了太医院。因为贾府贾母时常请王太医请脉,小王大夫经常进府走动, 一来二去便跟贾府众人混熟了,府下人等有病便请他走一趟。
他虽不在贾府当差, 贾府每年在年礼中有他一份供奉。
故而府中隐私并不瞒他。且天下之事不可能瞒尽天下人。
凤姐迎春姑嫂来时, 小王大夫正在给姐妹两个请脉。
少时诊脉已毕,起身拱手,隔着竹帘想姑嫂二人回禀:“她二人伤了筋骨, 又没及时治疗, 怒火攻心,热毒入体, 夜间又受风寒, 只怕……”
迎春凤姐闻听俱是急急起身,忙忙施礼。凤姐道:“务必全力以赴。”迎春忙着补充:“无论什么药材只管用上,无需吝惜钱财!”
小王大夫道:“小医遵命,只是医家医病不医命,好与不好, 得看她们自己造化了。”
迎春再道:“话所如此,还请小王太医竭尽所能,务必不留遗憾, 如有任何需要,直管明言。”
小王大夫拱手:“如此,请府上去同仁堂去求一味墨玉续骨膏,否则,这两个丫头能拣一命腿也废了。”
凤姐犯难:“钱财不是问题,我们跟同仁堂并无深交……”
迎春却道:“小王太医医学世家,想来世家之间必定互通有无,就请王太医代为周全如何?”
小王大夫道:“同仁堂当家有些怪癖,有人求药他千金不卖,有人求药他分文不取,府上只管上门求取,言明用途,必定不枉此行。”
迎春闻言心中一个激荡,明白他所指何在,遂郑重起身一福:“请王太医处方。”
小王大夫稍愣之后写下处方笺奉上。
凤姐接了处方与对牌同时交与林之孝家里:“叫你当家去账房取现银千两,去往同仁堂求药。驾车去,要快。”
小王大夫开了清热解表方子,这个贾府子能应付,照方熬药,不在话下。
一时媚人可人姐妹被连着门板抬起。颠簸之时可人发出一声呓语:“我没有……冤枉……”
可人这一声呓语虽不大,却惨声欲绝,使得原本噤若寒蝉所有人等浑身一个寒战。尤其宝玉房里袭人,竟然腿肚子颤悠起来,几乎站立不住。
迎春冷冷盯了袭人一眼,握住可人乱抓的双手,贴近可人耳朵,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言道:“我知道,放心养伤,我向你保证,贾府乃是有规矩的良善人家,但凡作恶之人,必定会让她付出代价,你相信我,安心养伤就是!”
可人闻听这话安静了,豆大珠泪自眼角滑落。只是媚人却悄不声息。让人不认观看。
晴雯忽然跪地磕头祈求:“二姑娘,婢子想去照看媚人姐姐,还望姑娘成全。”
迎春看她哭得可怜,便点了头。
晴雯起身,一双眼睛瞪着袭人:“请二奶奶二姑娘放心,婢子会日夜告诉两位姐姐,务必挺住,活着,但看恶人如何死!”
迎春皱眉正要责备。
袭人却一声熬叫晕厥过去。
迎春倒被她气得笑了:“害死人家不眨眼,怎么轮到自己一句话也守不住呢!”吩咐绣橘:“用水喷脸!”
凤姐一声冷哼:“旺儿媳妇!“
一个媳妇子走至袭人身边,自头上拔下银簪子,用力一扎,袭人又是一声熬叫跳将起来,捂住嘴巴,浑身颤悠:“妈啊,疼…….”
迎春但笑不语。
一执事婆子见事不强,忙着表功跄跄袭人:“花姑娘,有多疼呢?要不要婢子扶您坐下歇一歇?”
旺儿媳妇得了凤姐暗示,上前一个嘴巴子:“少在这儿装模作样,难不成比四十大板还疼?不过十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当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就是主子了,忘记当初如何瘦的皮包骨头磕头讨饭了!”
迎春憎恨袭人,也看不起旺儿媳妇这种滥用职权,便沉静了脸色。
凤姐见迎春沉脸,忙着一瞪旺儿媳妇:“多话,退下!”
迎春边看着凤姐:“姐姐问吧。”
凤姐便狠狠一拍案几:“昨夜是谁值夜?”
赖大家里埋头上前一步:“是奴婢!”
凤姐一声笑:“原是老嫂子,那请赖大嫂子说说昨夜是个什么情形罢,不知嫂子奉了谁的命,下令要将两个丫头打死?”
赖大家里心里直发虚,后悔昨夜这事儿是否抱那宝姑娘腿杆子抱得太厉害了。她这里嘴唇蠕动方要发话。
迎春拦头添上一句:“须知,这宝玉房里媚人可人袭人三个拔尖美人儿,可都是老太太赏下。你这样子把人打的稀烂,可是回过了老太太?”
赖大家里闻言腿杆子一软,要知道她们一家子之所以这办体面就是仗了老太太宠爱,昨夜怎么狗屎迷了眼睛,只记得宝姑娘是二太太喜欢的人,是未来宝二奶奶,这袭人是老太太赏赐,是未来宝二姨奶奶。以为不过偶两个狐媚子丫头,正副奶奶都说要打,自然就打得了。
她是奴才,主子话哪能不听,就是大太太问起,往二太太身上一推也就是。
且如今大姑娘得势成了娘娘,还怕大房病婆子做什么,她都死了一半了,这府里迟早是二太太与宝二奶奶天下,那时候,自己如今替她剪除狐媚子岂非大功一件?
熟料却忘记了,袭人固然是老太太所赐,媚人可人也是。袭人做得姨娘,媚人可人姿色更好。
赖大家里顿时悔之不迭,不该吃酒误事,云里雾里,思虑不周,把事儿做错。
事到如此,她也不能一个人担着,遂把袭人如何传话,媚人可人如何得罪了宝姑娘,二太太传话说要好生教训教训之话都说了。
赖大家里是办事老人,知道这事儿办差了,只怕逃不脱责任,只是也要多托一些人下水,罚不责众,那时放好脱身。
这赖大家里也真是家学渊源,打得主意跟赖大如出一辙。只是这手法不新鲜,张氏上次没有收拾掉赖大,并非栽了,而是老太太舍不得。
迎春等着凤姐审问,凤姐却犹豫不发。
迎春只得亲自问话:“袭人,我来问你,媚人可人如何得罪了宝姑娘?”
袭人眼光乱扫,不时看向门口。
迎春便道:“袭人你看什么?可是还有什么证人没到?绣橘,点点人头,看看谁人没到?”
绣橘上前煞有介事一番清点:“回姑娘话,二等丫头麝月没来。”
迎春便道:“执事婆子去一名,有请麝月姑娘辛苦一趟。”
回头看着袭人:“你现在可以说了,说不清楚地方,麝月马上就到了。”
袭人哪里等得麝月呢?只是她不大了解宝玉而已。
只得认命言道:“媚人可人对宝姑娘对宝姑娘出言不逊,故而……”
迎春迅速截断她话题:“这是什么时候事情?”
袭人道:“昨日约莫亥时五刻(十点多),二爷醉了,奴婢服侍二爷回去醒酒,宝姑娘不放心,也一起来了。后来媚人可人就来了…….”
迎春追问:“怎样?”
“她们言语粗俗,牵三挂四,讥讽宝姑娘夜半三更在二爷房里,奴婢就警告他们几句,她们就跟奴婢拌起嘴来。”
迎春道:“说重点,怎么打起来了?你说是宝姑娘吩咐,可是当真?”
袭人稍稍犹豫,肯定道:“是,宝姑娘说,这样巧嘴滑舌的丫头真该教训教训了。奴婢就……”
“就怎样?你就自作主张,告诉赖大家里,打人四十大板卖出去?”
袭人吓得跪倒双手乱摇:“没有没有,二爷醉酒睡熟,奴婢返回酒宴寻找宝姑娘,宝姑娘气恼离席,奴婢就回了二太太,二太太就说敢得罪宝姑娘,简直要翻天,吩咐奴婢要好生教训。”
凤姐紧张插话:“你说清楚,倒是二太太吩咐,叫打四十板子卖出去?还是宝姑娘,还是你自作主张?”
袭人忙又摇手:“奴婢冤枉,奴婢如何知道如何处罚,也没说过叫打四十板子,奴婢只是让婆子人捆了媚人可人交给赖大娘与执事嬷嬷,传二太太话,重重处罚!还请二奶奶二姑娘明察!”
迎春冷哼:“是要明察。赖大娘,您说说,倒是您自作主张打人买人,还是袭人传令?”
赖大家里忙磕头:“姑娘明察,的却袭人姑娘传话说,媚人可人得罪宝姑娘,说叫打一顿发卖了,还说要重重处罚,让她们知道疼,这府里奴婢最终板子就是四十大板啊,姑娘明察,老奴也是奉命办事。”
凤姐冷笑:“糊涂东西,既是亥时五刻事情,我们都在赏月,如何不悄悄问过,要自作主张?”
赖大家里顿时喊起冤枉:“二奶奶明察,袭人姑娘传话之时,已经子时(十一点)过了,各位主子奶奶都睡下了,奴婢本当要等今天发落,袭人姑奶却说,宝姑娘二太太气大发,只怕等到今日,我们也有办事不力的不是。”
迎春闻言笑起来:“凤姐姐,你说这好笑不好笑,亥时五刻事情,偏等到子时过了才发落,府里一个大管事娘子,竟然听从一个外买丫头吩咐,二等丫头吩咐发卖大丫头,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看来我们两个要好生反省,退位让贤了。”
袭人吓得砰砰磕头:“婢子只是说管家娘子胆子太小,她二人得罪宝二爷心尖尖上的人,别说只是打人,就是把人卖了,凭赖大娘多年体面,主子奶奶也不会说什么,并非真心说叫把人卖了啊!”
迎春闻言顿时恼了,提溜起一摞账本子就丢在袭人脸上:“谁是心尖尖?宝二爷今年方十二岁,懵懂天真总角之年,哪里就有心尖尖之人,再要胡说八道败坏主子名声,别怪我把你乱仗击毙。”
袭人吓得浑身颤抖,磕头不止:“婢子口误,是得罪贵戚,得罪贵戚啊!姑娘饶命!”
迎春便问绣橘:“她们所说,可都记下了?”
绣橘道:“记下了!”
迎春接过审讯记载,慢慢观看,慢慢思索。这很显然就是宝钗袭人连手剪除情敌。执事婆子是二房余留下来仅有的反身力量。赖大家里,不过是想做顺手人情,讨好贵人之母与未来弟媳,一日二房反正,她好表功。
迎春心里冷笑,打得好算盘,姑娘我叫你这艘大船翻在阴沟里。迎春心中划算。这事儿若捅到了老祖宗跟前必定再又反复,不如自己先斩后奏。
倘若老祖宗顾全自己面子顺水推舟,自己就可以把赖大一家子连根拔起,顺带再把二房余毒清除干净。
即便老祖宗不给自己留面子,也没什么,自己撒撒娇哭一场,请罪说自己年轻气盛,能力不够,虑事不周也就是了。落在外人眼里,自己顶多就是个有些傲慢自以为是大小姐。
这京中那个大小姐不傲慢呢!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大毛病。
主意拿定,迎春冷声道:“绣橘,记下!”
绣橘道:“是!”
迎春扬声发落:“赖大娘子,身为总管事娘子,竟然当值饮酒误事,胡乱施暴,致使无辜之人一死致命。现在革去总管娘子差事。本当重则四十大板以儆效尤……”
赖大家里一听顿时叫起屈来:“二姑娘,二奶奶,老身服侍主子一辈子,没有功劳有苦劳啊?”
凤姐张张嘴。迎春不等她发话,继续言道:“念其年纪老迈,当差多年有苦劳,免其刑杖,罚当月月例,即刻起交接差事,回家荣养去吧。”
回头指令:“平儿,收了她的小门钥匙,进出府执事腰牌,你亲自陪她去收拾府中暂居房舍东西,今日就出府,晓谕大小门房,赖大家里不得随意进出府门,违令者,一同革去差事,永不录用。”
平儿看眼凤姐,凤姐微微沉吟,默默点头。
赖大家里再次嚎叫起来:“二姑娘,二丫头,你有什么权利,竟敢开销我?”
迎春见她双目赤红不肯雌伏,知道她这是瞧不起自己,偏要火上浇油:“凭什么?凭我是侯门嫡女,凭我是老太太太太吩咐协管家务!”
赖大家里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侯门嫡女?别笑死人了,要道你不过一个贱婢所养庶女,身价尚且不清不楚,到敢在我面前充主子,须知我赖家可是贾府功臣,当初救过老祖宗命……”
她正在喋喋不休,殊不知迎春悄悄走近,‘啪啪’一个对耳抽,然后吹着手掌:“论理我不该打你,只是你骂我我不恼,全当你年岁大我敬你。且你不该侮辱我父母双亲。谁都知道,我生母是巡抚衙门内侄女儿,巡抚夫人已经认了我为外孙女儿,特特留下信物,叫我一日受人欺负,递牌子求见,巡抚夫人自回替我了销,怎么,你要试试?”
“我说嫡女并非无凭,我生母去世,太太收养与我,老祖宗与我父亲发话,此事已经知会了族长珍大哥,族中长老认可。簇谱之上白纸黑字,历历在目,我贾迎春排在大房嫡子贾琏之后,贾珏之前,乃是大房嫡长女,你竟然藐视老祖宗与我父母双亲,乃至贾氏族长族老,破口大骂我是贱婢所生,你好大面子,好大担待!”
迎春忽然翻脸:“来人啊,赖大家里以下犯上,羞辱主家,目无尊长家规与王法,拖下去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赖大家里闻言害怕起来:“我是老太太户下人,你不能处罚我。”
迎春厉声道:“老祖宗把家务托给太太,太太托付我与二奶奶,早已言明,一切家务但凭我与二奶奶。我现在说要罚,二奶奶,你呢?同不同意?”
凤姐笑道:“太太说叫我们互相帮衬。”
迎春微笑:“很好!”
几个执事婆子自身犯错,诚惶诚恐,不等人吩咐,一哄而上将赖大家里摁住,噼里啪啦大了四十大板。
迎春回头又问绣橘:“方才赖大家里所骂,可曾记得清楚?”
绣橘点头:“记清楚了!”
迎春点头:“叫她打下手印!”
自有人摁住老大家里打手印。
迎春看着证据齐全,丢回绣橘。笑着吩咐:“我只依理惩罚,不害人命,去药房领取化瘀膏一瓶,解表药一幅,一并送出二门交给门房送回赖家去。”
事已至此,谁管不停要吃眼前亏呢,呼啦啦一拥而上,将赖大家里拖下去了。
迎春回头询问宝玉房里匆匆而来麝月:“你们二爷起了?”
麝月跪下磕头:“尚未!”
迎春便问:“我来问你,袭人何时吩咐捆人?何时吩咐送交议事厅?可是宝姑娘或是二太太派人敦促?”
麝月忙道:“约莫亥时五刻左右(十点多),袭人姐姐吩咐教养嬷嬷捆的人,关在后边杂物房里。说是太太吩咐,等天明交给宝姑娘发落出气。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袭人姐姐吩咐把人送来这边,奴婢实在不知情?”
迎春便问:“既是不知何故,你们可曾劝过?要知道媚人可人是大丫头,你们都是她们□□出来,如何忍心叫她们死于非命?”
麝月低头:“这屋里以媚人可人姐姐为大,她们犯错,袭人姐姐为大,她是奉了太太命,婢子们谁人敢不听!”
迎春指着其余丫头问道:“你们都是这样心思俊
秋纹碧痕等各不做声。
一个没留头小丫头抬手指到:“昨个夜里,袭人姐姐前脚走了,碧痕后面悄悄跟着去了。夜半各人都熟睡了,她又鬼祟祟出去了,天亮才鬼祟祟回来,打量我们不知道呢!”
碧痕吓得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不已。
迎春盯着这个丫头:“碧痕?你几岁?”
碧痕道:“回,回二姑娘,奴婢十岁了,是宝二爷房里的三等丫头。”
茜雪吓得也跪下了:“二姑娘容禀,不关碧痕的事情,是婢子叫她去找晴雯求救与二姑娘,并非行歹事,还请姑娘明察。”
迎春便问:“你们平日都跟着谁,做什么事情?”
茜雪磕头道:“奴婢跟着媚人姐姐打理收管二爷衣服饰品针线,碧痕跟着可人姐姐打理二爷房中银钱器皿,麝月秋纹则跟着袭人一起专管二爷起居饮食。平日忙碌时候,大家也相互搭把手。”
迎春心中哂笑,袭人前生得宠宝玉,家里成了土财主,这两姐妹不识像,将宝玉房里的身外物全部抓在手里,给袭人剩下个光人,怪不得要设法弄死了。
前世媚人本该死在三年前腊月,是迎春有心保她一命,没叫夜半丢出去,而是另辟房舍让晴雯伺候。不想如今似乎依然难逃一命,还连累可人。
就是这个可人,迎春记得前世这个时候,早也因为姐姐之死心怀怨怼,触犯了宝玉,袭人嗦摆,不满十五遂就被早早打发去了庄子上跟着爹娘种菜。后来也不知道如何了。
这一番问下来,迎春已经心知肚明,看着凤姐:“凤姐姐说这袭人丫头如何处置?”
凤姐一贯厌恶袭人这样闷不吭声,却闷头害人东西,且她这样欺上瞒下,害得凤姐差点枉担人命,岂能容得。遂道:“这种害人精,就把媚人可人所受一并还给她受了,再叫她哥哥进来领了回去,各自过活去。”
袭人闻言哭起来 :“奶奶饶命,奴婢再不敢了,求奶奶给婢子一个改过机会罢,求求您,二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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