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却说这薛家姨妈, 正是王氏亲姐姐, 与王子腾以及凤姐之父王子胜,乃是一母同胞亲兄妹。只因当初王家也是在册之户,家中女儿都要参加选秀, 撂了牌子才能自行婚配,王家老姐妹俩年岁都耽搁大了, 王氏足足十六岁,薛姨妈也足足十七岁了, 才定下自由婚嫁。
王家姑娘不过仰着头念几句三字经, 从来不兴读诗书典章,只把一应内宅的工夫细细教导女孩儿。故而这两姐妹虽然俱是无才却能事,薛姨妈面貌比之王氏生得略好, 看着喜庆些。
当初贾府提亲在前, 薛家提亲在后,论理, 嫁给薛家该是王二姑娘, 亦即今日之贾府二夫人王氏。熟料王二丫不愿做商贾之妇,贾府相看之日,便使个计策让她姐姐拉了一夜肚子,头重脚轻只要跌倒,根本见不得人。她自己收拾妥帖了, 出来见了史家太夫人贾母。
贾王联姻势在必得,要嫁大姑娘原本只是王家长亲之意,对于贾府来说, 凭是大的小的,只要王家姑娘不聋不瞎,没有恶疾恶臭也就是了。贾母看着王二姑娘敦敦实实,虽不貌美,也算端庄白皙。遂亲手将凤钗插在姑娘头上了,缔结姻缘。
王家父母虽然嗔怪小女儿弄鬼,错不过都是亲生血脉,嫁谁也是嫁。
再者,父母也看出来了,大姑娘大了一岁多,倒受了暗算,凭她这一份拙笨,只怕在荣国府里也撑不起来,只得将错就错,将两个姑娘亲事调换了。
结果,王氏进了贾府一番拳打脚踢,挑三窝四,汤药里参合桂圆茅草根儿,香粉里参合夹竹桃粉,麝香沫,办法都使尽了,大房张氏虽则被整掉了个孩儿,也延误几年才生子,却是兀自挺立不死。
再后来,王氏极力挽救,无奈埋下棋子元春又屡屡不得志,她也因为内心不平衡,被张氏迎春设计,将一身臭毛病显露无遗,终至登高跌重,逐渐被贾母厌恶厌弃。
却说如今借着王子腾升迁,她倒是出了庵堂,却因为张氏受到迎春暗中点醒,一早提拔凤姐起来摆在头里,王氏家长王子腾看着凤姐混得风生水起,遂将联姻重心倾斜到了凤姐这头。
二太太王氏见弃婆家,又被娘家闲置,几乎绝望了。就在这个当口,远在金陵薛家呆霸王闹出了事情,只因王氏常住庵堂,在王家失势。薛家虽然知会了凤姐,求救信却没一如从前递给贾府,而是直接给了封疆大吏王子腾。王子腾获悉外甥祸事,一番运作,上下打点,又有贾雨村亲手督办,将薛蟠报个暴病而亡。薛蟠却在之前就在舅舅授意之下,奉着母亲,带着妹子,优哉游哉上京投亲靠友来了。
他是二月半惹的祸,二月末奉母逃离金陵,这薛家一家子,倒也闲适,只把人命当草芥,他母子娘儿们倒是一路悠闲,观光游玩。及至她们到京,恰逢王子腾三月中就出京去了。
薛王氏原本思虑住在娘家借重兄长拘管儿子成人,却不料半路接到兄长信笺,官司了销,兄长也升迁边境巡查去了。薛王氏只得重做打算,预备依顺儿子之意,收拾薛家旧舍,各自立户居住。
却不料这一日到得京来,到贾府来拜访王氏,王氏异常亲热激动,倒似乎姐妹们多么亲密,极力挽留妹妹一家在贾府居住。略坐一坐便又带着姐姐侄女儿荣禧堂上来见贾母。薛王氏乃是皇商出身,负责采买置办皇家贡品,故而那礼品与别家自不相同,□□新奇。
王氏说这话当着贾母之面,贾母受了重礼,岂能不做表示,只得开口留客。
薛王氏原本有些犹豫,还在推辞。却不料少时宝玉贾珏联袂而来,见了宝钗这位温柔如花,有别于自家姐妹羸弱柔美的丰盈美色,他二人虽然懵懂,却也天性使然,知道欣赏,齐齐惊艳不已。贾珏依着贾母撒娇。宝玉却是心里欢喜,面色飞扬,快步上前便拉着手,笑嘻嘻胡言乱语亲热不及:“一个林妹妹原本已经天仙化人了,不想世上还有一个这样举世无双的宝姐姐,这造物主真乃神奇,神奇呢!”
他这边眷眷不已,及至闻听母亲贾母挽留姨母表姐一起居住,他便喜得孙猴儿一般抓耳捞腮了,心想,哎哟,林妹妹貌比西子,宝姐姐恰似玉环,我这个泥胎凡夫,不出门便与二美为伴,岂不美哉。便在一边极力撺掇挽留,把好姐姐,亲姨娘不知道叫了多少遍。
回头却说宝钗,自从父亲故世,兄长顽劣不成器,整日走鸡斗狗,她日日忙碌帮办家务,寻日所见不是她兄长那样粗俗之人,就是一色低贱的奴仆伙计,何曾见过宝玉这样玉树临风,眉眼俊秀,满口锦绣缠绵的翩翩公子呢?却这佳公子偏偏又对自己热情依恋,眷恋不舍,薛宝钗□□虽不至于骚动,却得到极大愉悦。觉得住在这里,有这样公子相伴也是一桩没事,再者,以侯门女孩儿身份进宫,岂不好过商贾之女?遂赶在她母亲之前便先行福身谢恩了:“多谢老太太姨母怜惜!”
说这话把她母亲笑看一眼。
平素薛王氏在家处理家务商务,向来十分仰仗女儿智慧,见女儿答应下了,心下暗忖,大约女儿审慎有度,以为住在贾府有利无弊,便也顺水推舟应承了。
王氏想让姐姐一家子在内府居住,因为荣府除了上房附近的主院,尚有许多偏僻的内宅,不过离得上房远些。俗话说亲戚亲戚,没有住在外面的道理。
回头却说迎春跟着母亲前来,见过祖母客人,迎春自然加入探春惜春一起,姐妹坐着说话,多半时间,则是听着宝玉兴致勃勃跟宝钗谈论诗词乐章。
宝钗表现甚是不错,在迎春这一班侯门千金面前也无惧色,稍稍拘谨过后,便在宝玉热情追捧之下将一丝惧色荡尽了。反是笑吟吟询问迎春妹妹读些什么书,平日都做些什么,学些什么,犹如一个就不见面长者,温文亲和。
迎春便学着贾母腔调:“我们笨头笨脑,能学什么,不过跟着先生做样子,消磨时光,略微认得几个字儿,不做睁眼瞎子罢了。”
探春惜春已经交了底了,说是已经涉猎过四书五经了。宝钗听迎春这般言说,知道跟自己外道,却也不恼,只是抿了嘴巴,微微恬笑。心里却甚警醒,这个看似温煦之人,似乎对自己不大温煦。
却说那边贾母见王氏邀请薛王氏客居,宝玉一声声哀求,只恨不得贾母立时应下了,便看着张氏:“大太太,你看看这事儿要如何铺排?”
张氏便笑:“这事儿来得突然些,且这家下之事媳妇一向没精神,早不理会了,都是琏儿媳妇在打理,这会儿只怕她早听说了,打点去了也未可知。”
薛王氏听张氏提起琏儿媳妇,忙问:“是凤哥儿吗?”
张氏微笑点头。
迎春见宝玉腻味宝钗,目光灼灼,互相看着金锁玉牌,只觉得难为情。这会子见薛姨妈问话,忙着走过去,一边撕下贾母身上贾珏,挨着贾母坐下,一边笑嘻嘻接过话去,把凤姐好一番夸赞,又说府里老太太太太姐妹们无不喜爱她,倚重她。
贾母见她们姑嫂这样好情分,迎春这样大方得体,心里喜欢,把迎春额上头发拢了几拢。
薛姨妈闻言也甚喜欢:“哎哟,说起来我也好些年不见凤哥儿了她倒这样好出息了,真想不到呢,真想看看这丫头出挑成何样,小时候可是又调皮又聪明,我是很喜欢这丫头呢!”
贾母笑:“之前隔得远,今后常来往就是了。”
薛王氏抹着眼泪:“不止是隔得远些,凤姐哥儿出嫁,我这这个姑妈愿该上京亲自来贺才是,又恰逢她姨父去了未满三年,我纵然想来,也怕给孩子沾惹晦气,好容易忍下了。”
贾母见她心情不好,便笑道:“你王家养得好女儿啊,她如今更能干呢,她婆婆又是个单薄身子,正如她二妹妹所说,这家里上上下下全靠她才能周全呢。”
薛姨妈也高兴起来:“全靠老太太太太疼她。”
回头看着张氏:“我听嫂子们说了,我们凤哥儿多亏大太太宽宥□□。不然她小小孩儿能懂什么呢。”
张氏便跟这笑:“姨太太客气!”
薛王氏笑得越发真诚:“大太太贤名我在金陵也听闻了,如今看着你们几位姑娘,一个个标志能干,这都是大太太功劳呢!”
张氏忙笑:“这都是靠老太太福气,她几个才无病无灾呢!”
薛王氏不是口齿伶俐之人,这才想起,自己漏了老太太了,一时有些僵住了。
那边闲聊的宝钗却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之人,当即往这边而来,盈盈福身,笑颜如花:“大太太这话,在金陵我们太太一直挂在嘴里念叨呢,说是荣国府能够这样鲜花簇锦,家运昌隆,多亏了有个老神仙坐阵呢!”
贾母伸手握住宝钗手,眼睛上下一番打量,但见宝钗肌肤扫雪,眼黑深幽明亮,天庭饱满,地阔方圆,唇红齿白,鼻若悬胆,不由夸赞:“姨太太好福气,宝姐儿生的好福像,把我们几个丫头都比下去了
迎春探春惜春一起搓揉贾母:“老祖宗,您这话叫人伤心死了!”
张氏真心维护迎春:“老太太,花红柳绿各有特色,我们家女孩儿也是不错呢!”
薛王氏忙着附和:“正是呢,我们姐儿自小似个小大人,我倒喜欢府里几个姐儿,活泼可爱招人疼!”
贾母被姐妹几个搓揉的满心甜蜜蜜的呵呵直乐:“都好,都好。老祖宗逗你们玩儿呢!”
二太太王氏听她两个到越说月亲热了,脸上肌肉扯了几扯,扯出个僵硬笑脸。心中甚腻歪,凭你们谁能干能比得过我的元春丫头。这话不能说,却也不想夸赞几个明明远不如自己元春的小丫头。唯有三缄其口,总不能大煞风景,说你们不过庶女,值什么?哪比得我的元春乃是堂堂嫡女。
只是心中憋屈,脸色也随之阴沉了。
恰在这会儿工夫,凤姐就风风火火进来了,她依然是一贯作风,人未见面,笑先来了:“哎呦,这都到齐了,就差我来迟了。”
进门先是拜见了贾母张氏王氏,而后就拉着薛姨妈落泪追思之前姑妈如何待自己好。宝钗上来拜见,凤姐便拉着宝钗赞不绝口:“哎哟,早听说了宝妹妹才貌双全,今儿得见,果然非虚,这可是替我们王家女儿长了脸面,看看谁家再敢说我们王家女儿是不认得字儿呢!”
贾母就笑:“你倒会贴金,人家是薛家大姐儿,怎么成了你王家了!”
贾珏听见不乐意了:“凤姐姐说这话是抹杀我这个先生咯。”
凤姐就咯咯笑起来去戳贾珏脑门:“看你,这就不懂,还不兴我们自己谦虚谦虚呢!”
贾珏倒得意了:“这话倒不错!”
宝玉就噗嗤一声:“好你这个能干先生,教了三五年了,也不过学会了三字经千字文而已,就敢妄称先生了!”
贾珏就去跟宝玉拉扯起来:“二哥哥你也教导丫头认字儿呢,你道是找一个出来比凤姐姐能干呢!”
大急俱都笑了起来。
张氏这边便问道:“二奶奶,一切都安排妥帖呢?”
凤姐笑言道:“我正要问问姨妈宝妹妹,二太太那边花园子也有空院子,我们这边也有空置小院子,虽然不大,供妹妹请嬷嬷学习规矩暂住几月,绝无问题。”
张氏忙着跟进:“不是说了你有个表兄弟么?”
凤姐点头道:“正是有个薛蟠兄弟,这个我二叔走前就提过了,说是薛家老宅子出售的出售了,剩下荒芜破败不堪,不得居住。我便叫人租赁一座小院子,如今已经收拾整齐,目下只有一个看门人看着,随时都可入住。”
凤姐安排这样妥帖,只是,薛姨妈看了宝钗一眼,母女俱是面露讶异,这跟王氏路上说法大相径庭。母女们互看一眼,车车嘴角,各自沉吟。
二太太王氏闻言皱眉,面上带了薄怒:“蟠哥儿正要在府里附学,你叫他住在外面租住叫什么事儿?”
凤姐闻言忙着笑微微解释:“附学倒不是大事儿,租赁房子就是后街花枝巷里,几步路就到了六老太爷家塾。”
王氏依旧愤恨不已:“你也说了,府里多的是空置院子,既有院子,你姨妈住得,蟠哥儿也就住得,何必多事,再行租赁?”
凤姐早有话应对上来: “太太所说,叫薛蟠兄弟跟着姨妈住,我不是没想过,只是越想越有些不妥当。二房那边园子里不说小丫头小媳妇儿不少,就是年轻姨娘们也有好几位,这样穿梭不息,难以避嫌。再有大嫂子带了兰哥儿也在那边住着,她寡妇失业,参合一个外男进来,实在不方便。”
王氏气冲冲:“这边呢?也有谁寡妇失业?”
贾母张氏以及迎春姐妹们齐齐变了脸色。迎春更是坐不住了,起身一牵探春惜春,示意姐妹退出去了。
探春暗暗一捏迎春手,面露祈求。迎春只得再次坐下了。
且不说这话叫贾府满门妇孺不自在,心中愤懑,就是薛王氏母女也心中滴血,谁爱寡妇失业呢!
凤姐闻言也是眼皮子跳了几跳,咬牙只恨,这个姑妈真是,刚好几天,这一来人有人来疯了。只得咳嗽一声,细细辩白:“这边厢呢,房屋是不少了,只是府里有三位妹妹,还有林妹妹即日到家,云妹妹隔三差五就来住一阵子,再有张家表妹,还有其他亲戚家女孩儿也常来探望老祖宗,这内院没有一日不是女孩儿满地笑语,宝妹妹来住,倒正好,反正宝玉珏儿尚在总角之年,都比宝妹妹小了许多岁,不谙世事。”
凤姐说这话,眼睛把贾母张氏王氏都各各扫了一眼,才道:“这薛蟠兄弟嘛,实在是......”
凤姐之话虽没说完,话里含义大家心知肚明。薛姨妈薛宝钗齐齐烧红了脸颊,知道贾府已经知道了薛蟠的胡闹行径了。
王氏气得直瞪眼,赌气道:“蟠儿怎的了?既然你这边不方便,就不劳神了,不如......”
凤姐与王氏交锋之时,迎春闷闷坐着,却是暗中察言观色。一见王氏开口,只怕要提说梨香院,或是花园子空房,不管是二房还是别院,只要是贾府的房子,将来被人拱出来,就是窝藏逃犯,还会扯上包揽词讼之罪。
遂在王氏话说一半,大声将之截断了,接过王氏之话:“不如这样如何,宝姐姐左不过住到年前,正月十五之后就进宫了,不如宝姐姐就跟三妹妹四妹妹一起住着,那间房子原是云妹妹来时小住,既干净又整齐,一应铺盖行礼日常用品俱全,宝姐姐的教养嬷嬷也如三妹妹四妹妹一般,随着宝姐姐一起居住,反正房舍宽敞得很。姨妈跟婶娘多年不见,正好一起住着作伴,也好说说知心话儿,平日也不寂寞,岂非正好?”
迎春说这话眼睛看着贾母笑眯眯的,最后一句就是问的老祖宗贾母。
贾母一看这阵势,心里明白了,这大房上下一心不接纳薛家人呢。贾母心里对宝钗这个女孩儿还是喜欢的,她向来喜欢漂亮女儿孩儿,且宝玉这会儿一直猴在人家女孩儿身边唧唧歪歪,兴奋异常,只是,迎春已经提前跟贾母报备了薛蟠的行径,贾母也很不待见薛蟠为人,欺男霸女,杀人害命,这还了得?且别带坏了贾府子嗣。因道:“这倒也使得,平日里,二太太,你就带着姨太太过这边来坐坐,大家一起抹牌说笑,日子也好消磨些。薛家哥儿,就在外面住着,道刘老太爷家里上学也方便些。凤丫头,你派人去跟六老太爷打个招呼,给你表兄弟入了学。”
凤姐忙着答应一声。
王氏面皮扯了扯动直抽筋儿,终于开口言道:“老太□□排甚好,只是大太太身子骨也不好,教导三丫头四丫头已经破费力气。蟠儿不方便,就在外面住着,姐姐侄女儿都跟我去园子住着,左不过那边上房大得很,我一个人住着空落落。”
薛姨妈母女都一愣,上房?立时气得嗳气几口,自己寡妇失业之人跟妹妹妹婿一个屋檐下居住成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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