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且说黛玉, 腊八一过年味愈浓, 迎春停了闺学,开始整日帮着张氏凤姐忙碌年节。
惜春也回了东府,探春也整天回去大房帮着李纨忙碌。贾母虽然不管事实, 却要坐镇总局,谁家人情如何添减, 都要一一请是贾母而后施行,这是对贾母尊敬, 也是贾母德高望重之故, 有贾母镇着,大家就更加心安理得。
清闲的黛玉乡愁骤起。
这是她在贾府头一个年节,心中惦记爹爹, 夜半思念亡母, 偷偷饮泣,也不敢叫人知道。
却说近来黛玉夜半辗转难眠, 以至夜半吵醒迎春。迎春心知黛玉多愁善感, 定然是年节将近游子思亲了。
忧思伤人,迎春不忍黛玉伤怀伤神。对着这位聪慧敏感林妹妹,迎春一直一来关爱有加,有意无意引导黛玉走出闺门,多走多动, 接进自然,关心些俗务。只为前生迎春眼睁睁见她死在面前却不能救。
当然,迎春也知道, 黛玉前生为情所困,死在王氏母子手里,故而今生她才设计让黛玉远离宝玉。
如今,黛玉虽未跟宝玉同塌而眠,却因贾母将宝玉养在内闱多年,允许他随意进出,大家习以为常,免不得表兄妹们有些许接触。
宝玉对所有姐妹都殷勤,对黛玉湘云这些表妹尤为细致。黛玉今生会不会再跟宝玉两小无猜,情绝而亡,迎春实在没把握。
不过,迎春能够把握的是自己态度,她愿意竭尽所能帮助黛玉。
迎春在黛玉眼中看见了浓浓的自责与伤感,迎春读懂了黛玉心意,她想祭拜母亲,无奈寄人篱下,不能遂心,故而伤怀。
这事儿在迎春不是什么大事。
隔天,迎春早起借着请安之机回禀母亲张氏,如此这般一番述说。张氏很以为然,吩咐下去,点起两乘轿子,八名执事婆子,陪同迎春出行。
葳莛轩中,迎春黛玉已经毛皮大氅,鹿皮高靴装扮整齐。一时轿子到了,黛玉带着紫鹃,迎春则带着绣橘,主仆共乘,名曰前往家庵栊翠庵踏雪寻梅,实则迎春暗中知会主持姑子,着令劈出一间雅静的禅房,要替贾敏安置神位,布置神堂。
迎春携手黛玉庵中各处游玩,闲话之间,迎春询问黛玉喜爱哪一出房舍。结果,黛玉爱好一如前生,她指着一处房后松梅,床前有竹的小院子,说道:“好一个雅致所在。”
随侍姑子听了黛玉之话,自去办理不提。
迎春微笑携了黛玉手:“别处再逛逛去,师太说后山腊梅含苞欲放,我们瞧瞧去。”
迎春黛玉这里携手踏雪,四处观赏,紫鹃绣橘团了雪球丢掷,黛玉则是安静观赏,见了小小松鼠竖着毛茸茸的尾巴蹦来蹦去,脸上绽出温馨的笑意儿,伸开手掌,露出掌中剥好的核桃仁儿,只可惜松鼠不知人好意,闪着晶亮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转悠一阵子,瞬间飞上更高的树梢跑了。
松鼠跳跃之间,弹起松枝梢头,震落簌簌积雪,落得黛玉迎春满头脸飞雪。迎春惊叫逃开了。黛玉却是仰头一边拍打帽檐,一边仰脸蹙眉笑骂:“生得倒怪好,却是个坏东西!”
迎春帮着黛玉拍散雪沫子,笑道:“你倒骂他,他还骂你不速客呢!”
黛玉闻言外衣外头,会心一笑:“可不是呢,这原是他的地界儿!”
迎春见何嫂子那边招手,便携了黛玉手笑:“看手都凉了,回去跟师太讨杯水喝暖暖,回头再来逛。”
姐妹回返,直望方才松下小院,进门一方大大松竹梅三友屏风,转过去就是一方香坛,墙上挂着观音像,桌上供奉着灵位,左右青花瓷瓶,插着新折梅枝。香堂头顶,高挑着一盏长明灯,坛前香炉香烛一应俱全。
迎春含笑拉了黛玉上前,三柱清香在长明灯上点着递给黛玉。黛玉接香拜了三拜,将要上香,这才细看,却见灵牌写着,先妣贾氏恭人神位。
黛玉目视迎春,惊喜交加:“二姐姐?”
迎春握着黛玉手帮着插好三柱清香:“我听妹妹今日夜夜叹息,睡不安稳,便猜到是这个缘故,自作主张禀明了母亲,做了这番铺排,这房舍是妹妹亲自挑选,想来姑母必定喜欢。”
黛玉目视灵牌,那收摩挲,再看迎春,目中泪光点点:“生受姐姐!”
着一座小院子五间房舍,三明两暗,中堂做了香坛,两边也都收拾妥当,摆着书案交椅卧榻,方便黛玉来时小坐歇息,另一边则是桌椅板凳,可做奉茶清谈之所。
此后每逢塑望之期,黛玉必来,或是写了诗词灵前焚烧,或是采了鲜花灵前供奉,心中就似见着母亲了。其余日子则拜托师太好生打扫净室,不许落了灰尘,也不许闲人打搅。
自此,黛玉有了亲诉心声之所,并将此事写信告知父亲如海知道,如海对张氏一番周到细致也甚感激,父女心中各自安慰不提了。
这年腊月二十三,扬州如海送年礼来了。除了年礼,林家管家林忠捎来女儿黛玉生活所需万两银。女儿不在了,女婿依旧不改当年孝顺,这份年礼贾母受得喜出望外。这一份银钱,一下子只砸在贾母张氏心上,一时怒火直冲脑门,贾母冲口骂道:“可恶行子,这是冲谁!”
贾敏遗言并未提及银钱之事,如海此举让真心疼爱黛玉贾母张氏心中膈应。张氏稍稍理智些,深知官场险恶,一年所费何须万两,难不成林姑爷这是托孤?
心念至此,张氏禀明贾母,招了林家来送年礼之老管家林忠问询姑爷衙内情形。
少时林忠前来,神情沮丧,语言晦涩:“老爷自太太过世,每每夜不能寐,后来姐儿离家,老爷孤身只影,更加消沉,常常夤夜读书,不眠不休。”
张氏追问:“你们老爷命你送银可有话说?”
林忠摇头:“直说劳烦老太太舅太太再仔细看顾大姐儿,其他一概全无。”
张氏再问:“你们老爷公务如何,可还顺利?”
林忠再次摇头:“老爷公务老奴不懂,老奴只是负责老爷生活起居铺排。”
贾母心中一顿:“你们老爷也有通房小妾,生活何至于叫你铺排?”
林忠叹息道:“自从夫人辞世,老爷性情大变,日夜只在书房歇息,端午节后,老爷将两位姨奶奶,几位通房姑娘尽数脱籍,各人一份安家银子打发别嫁去了。老爷自此越发沉迷公事,夜达五更。老奴看着担忧不已,也无他法。后来老奴想着我们大姐儿最为聪慧孝顺了,这才主动承担了上京送礼之责,来问大姐儿讨个主意。”
这样遣散奴婢姬妾,不是大难临头就是心灰意冷。左不过不是好事。
贾母闻言心中纷乱,对于林忠求见黛玉,贾母并未首肯,这样的境况黛玉知晓并非好事。张氏见贾母沉吟愁闷,只得挥手打发林忠下去歇息。
回头询问贾母:“老太太以为这事儿如何应对?”
贾母道:“那丫头是个心重的,倘若叫她知道父亲这般求死心态,如何还能住得?定要吵嚷家去,亦或不许,必定忧思在心,她那个体质,真是让人大不忍。”
张氏皱眉;“只是这事儿若不交姑娘知道,他日姑爷出事,姑娘必定怨怼。”
贾母拿眼睛瞅着张氏:“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氏摇头:“姐儿还小,媳妇也说不好,只是从我们二丫头看来,年纪小未必没有想法,父女情深,或许有姑娘在身边,姑爷心胸也会开阔些。”
贾母目中落泪:“林姑爷这样的性情人品,世上也难寻了,可怜敏儿娘儿们怎的都是这般没福气呢?”
张氏也摸摸眼角:“姑爷这边并非不能挽救,但看如何作法。”
贾母哽咽:“如何作法?我们家也没有合适的姑娘去填房呢,再者,就有人选,他年届五十,心事又重,有没有知冷知热的亲人在身边扶持,能不能撑得过三年去?”
张氏道:“不如就依管家所请,让姑娘回去瞧瞧姑爷去呢?”
贾母把头摆出露水了:“这怎么成呢,天寒地冻,林丫头单薄的就似跟嫩芽儿,如何经得起呢?”
张氏叹一声,半天不响了。贾母也是一声声叹息。这话也就搁下了。
林忠等了几天,并不见贾母有话发下,知道再等也无结果,遂告别贾府,冒雪返回扬州去了。
随同年礼,黛玉收到父亲如海家书一封,如海在信中详述扬州年节繁华之美。如海叮嘱黛玉切勿想家,要她跟着外祖母舅母好生上学过日子。对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之糟糕,心情之晦暗,官场之凶险,一字未提。
黛玉接信十分欢喜,当夜提笔给父亲写了洋洋洒洒数千字,描述自己的生活,贾府各人对自己态度,以及叙述自己感悟,一如既往嘱咐父亲保重。
黛玉写好,双手奉给迎春:“二姐姐替我看看,可有什么遗漏之处?”
迎春言道:“姑父为地方官数十年,不知道这一届任满又该调任哪里了?”
黛玉闻言亦有同感:“父亲本事两榜出身,当初若不外调,一日张家舅父各做翰林编纂,母亲也不至临终不见亲人面了。”
迎春笑道:“妹妹既有此意,何妨告知姑父?”
“这也使得!”
黛玉闻言挑眉一笑,提笔在信末续写道:
女儿曾听外祖母提及,巡盐御史任期三年,女儿屈指算来,爹爹尚有两年任期,届时爹爹作何筹谋?爹爹可否一如史家伯父请调进京,让女儿也好承欢膝下,聊慰眷眷之情!
信笺自有贾琏托付驿馆差役送达,不过一句好话伎俩散碎银子,也不在话下了。
转眼就是二月十二百花节,正是黛玉生日,被人不知道,贾母迎春知之甚详,只因她有孝在身,也不便提起,免她伤怀。贾母不动声色,直叫小厨房主管绣橘娘替黛玉亲手做了一碗长寿面,迎春呢,也不露声色,托付哥哥贾琏替黛玉买回一对巧嘴八哥挂在廊下,叫她学舌。
八哥便整天说嘴:“林姑娘来了!”
“林妹妹吃茶!”
......
这年三月初三,张氏带领迎春凤姐到张家贺喜。张家二少张怡贤年满十八,由张舅舅上司,工部尚书夫人为媒,聘了尚书侄女儿杜氏慧敏为妻,婚事定在来年五月。
之所以如此安排,乃是因为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今年夏秋,张怡贤便要返乡参加乡试。
三月十六,张氏迎春凤姐娘儿们再次过张府吃酒,张家十五岁大姐儿张怡君,许给了张舅舅同年杜翰林家的二公子杜桐为妻,双方约定,明年八月婚期。
婚期是张家老太太择定,倒没有什么特别理由,只为张怡君不能赶在哥哥张二少前面成婚。张家是礼仪之家,若无特殊情况,不能乱了长有顺序。
这杜家跟张家可谓门当户对,也是金陵耕读世家,祖上历代都有入仕之人。张家女婿杜桐,也是儒生,预备今年跟张怡贤一起下场搏功名。
郎舅们约好七月结伴返乡应试。
张氏与张舅舅参上决定,二十二岁贾琏今年返乡参加乡试,做最后一次搏击,明年能中便把,不能上榜则参加六部笔帖式,谋个差事。张氏意思,明年起,贾琏必须要脱离太学,安身立命挣银子,养家活命。
贾琏与张怡贤杜桐三人约定,预备七月七,过了乞巧节就动身。
回头却说张氏,在打听贾琏前程之时,也隐约向兄长问及朝廷风向,并提及贾府姑爷林如海。
张家舅舅虽在礼部,却是天子近臣,对于江南林如海也有了解。因见张氏关切,林如海是至亲,稍稍提点一句,道:“江南富庶地,历来江南官宦,要么同流合污为朝廷铲除,要么木秀于林,被同僚构陷。尤其是在新旧更替时期,善始善终者......”
这话听得张氏心惊胆颤:“兄长之意,岂非左右都是个......”
张舅舅点头:“官场历来如此,江南尤甚!”
张氏紧握双手颤抖了:“难怪,可怜玉儿!难道就没有双全之策么?”
张舅舅黯然失笑:“除非皇恩浩荡,格外恩顾。亦或真有通天之能,索性掀翻了,打破了江南连横合纵格局,只是谈何容易,多少人意气风发而去,披枷带锁而归!”
张氏回府辗转三日,夜间不能合眼,每每合眸,贾敏便在她脑海中翻来覆去吟诵遗言,哀怨缠绵。张氏也知日有所思之故,虽知道林如海此行只怕难以全身而退,奈何官场之事不是张氏一个妇道人家可以逆转。不过,不做些什么,张氏心里下不去,张氏做不来明年或是后年再接一封托孤书!
这一日清明节,贾母张氏排遣贾琏宝玉贾珏三兄弟前往家庙跪经花纸钱。婆媳们也置办了酒水在花园子望风祭酒。
这日晚上饭后闲谈,张氏跟贾母提起贾琏返乡之事。
贾母便问:“你们可曾议定,何日启程?”
张氏蹙眉半晌方道:“琏儿原本定于七月初八,媳妇另外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贾母知道张氏行事自由章程,不是随心所欲之人,因道:“你一贯深谋熟虑,固执己见,这般犹豫倒是少见,我倒想听听何事了?”
张氏便道:“最近几日,媳妇夜不能寐,每一阖眼,妹妹就来哭诉,媳妇猜想,要么媳妇不久人世,亦或姑爷处境堪虞......唉.....”
张氏说着摇头叹息:“老太太,一个云儿已经叫人揪心,若大姑娘......”
“这,如何是好呢?”
贾母一声哀叹:“这是你们姑嫂好,我是总梦不见敏丫头呢!”
婆媳一阵沉默,贾母打破寂静:“大太太有什么想法呢?”
张氏看着贾母,缓缓言道:“扬州距离金陵不远,左不过琏儿要返乡,媳妇想着不如就便,让琏儿走水路护送大姑娘扬州一行。只是大姑娘不耐舟车劳顿,琏儿要早些动身了。”
贾母眯眯眼:“嗯?”
张氏咬咬嘴唇:“或许无用,只是,好歹也叫他们见上一面,就是琏儿,藉此也可在他姑父面前受教一二,若能有幸在他姑父手里磨砺几日,见识见识,异日为官也有个章程。”
贾母心里思忖,瞅着张氏意味不明挑了挑眉:“噢?”
张氏便道:“媳妇意思,让琏儿带了大姑娘省亲,等乡试完毕,若是中了,偕同大姑娘年前返回,若是不中,就让琏儿在他姑父任上历练历练人情世故,大姑娘也好伺候慈父膝下,以为孝道。明年开春,冰雪消融,再从水路返京,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贾母这才点头:“林姑爷宦海数十年,琏儿受他几日教诲,不定受益匪浅,玉儿伺候长亲也是人之常情。”
贾母说话间,眼睛一直盯着张氏,心中甚为嘉许。张氏看着处处为了黛玉着想,贾母却也看见张氏一点小心思。
贾琏此行可谓一双两好,一来黛玉父女团圆。二来,贾琏若得林如好指点提携,将来入仕,必定有益无害。
张氏以心换心,纵然有所算计,贾母看来,也无可厚非。
张氏见贾母允诺,心中欢喜:“老太太以为使得?”
贾母郑重点头:“就依你所言吧!”
黛玉闻听贾母之言,顿时欢喜雀跃,忙着休了家书回乡,告知父亲。
贾琏凤姐夫妻便忙碌起来,凤姐为主替贾琏打点出门行头,安排车马,以及挑选随行人员。贾琏倒比凤姐轻松多了,在太学院里吹吹风,自己要返乡了,接下来就是流水席,间日与一般朋友作别吃酒,当然也借机舞文弄墨,吟诵诗词典章,以文会友。左不过是卖弄风骚,也难以赘述。
很快到了五月初二,正是张氏选定的吉日,一家人护送黛玉到二门,贾母张氏李纨凤姐迎春探春惜春,又有东府尤氏婆媳,再有宝玉贾珏兄弟都来给黛玉贾琏送行。
贾琏这次出门依然与前次一般,除了凤姐陪房旺儿夫妻,就只有奶兄弟赵栋,再一个书童跟随,伺候笔墨。
黛玉除了来时奶娘雪雁,回程多了个紫鹃丫头,紫鹃因为比黛玉大了一岁,又是贾府家生子儿,她聪明能干又贴心,晓得出世规矩,又忠心耿耿,处处为主子着想,处处好像在主子前头。不过一年,她已经超越雪雁,成了黛玉倚重的心腹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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