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奶奶心中七上八下, 直觉自己亲手奶大二姑娘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对自己看似亲热, 实际却疏离得很。看似柔顺,其实豆丁大一点开始就精怪精怪。一应的金银钱财都不叫自己沾手,动不动就搬出琏二爷来说话, 压服得自己在这府里低人一头。
想这府里哪个小主子奶娘不是仗着小主子高人一等,偏生自己占不到半分便宜。自己今日遭人拿捏, 不得已低头雌伏,落到姑娘眼里倒说好了?
难道姑娘心目中, 自己就该低人一等呢?
蓦然间, 李奶奶记起三天前自己被绣橘娘堵个正着,那时候自己说了一车好话,她当时明说了不妨事。今日就找上门来走这一趟, 摆明了就是因为自己平日针对绣橘来示威了。
想起这茬, 李奶奶直觉眼前一乍:也不知道被姑娘看出什么没有,若是被她知道自己耍钱被人追债, 要怎生得了呢?
李奶奶眼珠子转悠着琢磨:二姑娘惯常虽然精明, 却待人温煦,鲜少重话,绣橘家里艰难,姑娘帮手不止一星半点。倘知道了自己事情,碍于情面会帮把手吧?只要舍得任何一件摆设金器, 自己就烟消云散了。自己毕竟拿血养大了她,一二件金器算得什么呢,她又不缺这些黄白之物, 万事有老太太太太罩着呢。
这个念头只是瞬间,李奶奶自己摇了头:不成,不成,不能说,说出去,姑娘不嚷嚷,绣橘小蹄子也要作怪,弄不好就会一顿班子撵出去了。
她是喜一阵,愁一阵,紧张害怕着急愤恨,就是无忧羞惭心,反是觉得自己流年不利,不过玩玩,竟然这般窝囊,被个粗使婆子拿捏了。想着今后都要在绣橘母女们面前陪着小心,李奶奶一时间急怒攻心,牙齿疼起来,腮帮子一扯一扯抽冷风。
这会算被雀儿咒灵验了,她是真抽筋儿了。
李奶奶到了此刻终于后悔了,不该一时手痒沾了赌,把自己逼到这笔田地,对着所有人赔小心,看着小丫头脸色过日子。曾经高看自己一眼的婆婆也翻了脸,曾经亲密男人也绝了情,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李奶奶有心戒赌,洗手不干,只是她这赌债亏空越发大了,如今已经有十三两二钱银子了,这个窟窿不堵起来,永远是个把柄。
李奶奶咬牙暗忖,无论如何要想个法子填平这个坑,然后无债一身轻,从今起洗手不干了。
李奶奶就这么呆呆思忖着,一杯茶水端在手里,由凉变热,又回了温,她还没喝完了。
这之后几天,李奶奶也不托大了,天天影子似的,跟在迎春身前身后转悠,把绣橘活计都抢了一半去,每每迎春练字看书时候,她就桩子似的站在迎春身后伺候,手里看似亲热摇着扇,那眼睛就跟梭子似的睃来睃去,盯着一件件金玉摆设直放光,一件一件琢磨,能不能拿,值多少银钱。
偶尔遇见绣橘雪亮的眼神,李奶奶又泄了气,有这个贼亮小蹄子盯着,这些明面上的东西再值钱也是动不得了。
匆匆又过五六天,李奶奶天天被人追债,她男人带了几回信叫她回家去,她都没敢应,她知道,回去了也没有半点法子,还要落得一顿好打。如今看来,除了自己,再没人会帮得上自己。
这一日,绣橘乘着天气好,做完了杂务,绣橘便跟桌上铺了大红绸缎,将迎春从小积攒下的金饰物倒腾出来,大小不一闪眼金器,一排排的摆放出来,大大小小长命锁,脚铃铛,手铃铛,金项圈,直铺满了一桌子。
绣橘一边用软软锦缎细细擦拭,一边摇来摇去,让迎春听那小铃铛清幽悦耳叮当声。
这里有贾琏小时候赠送给迎春的,也有张氏贾赦特特打造的,也有贾母赏赐,还有张家舅母外婆给迎春的见面礼。每一件迎春都能说出来历,就似一段故事,迎春十分珍惜他们所含的情意,故而才要求绣橘每年擦拭一次,务必不要污垢失了光亮。
故而这些年绣橘每年都会一件件擦拭,然后装进锦盒里,之前一直锁在箱笼里,如今拜李奶奶所赐,供在宝格中。
李奶奶走进房来就看见这一桌子金黄,面上不动声色,眼睛一下放了光。她知道,这些金器绣橘一年才清理擦拭一次,其余日子都是收起不动了。
李奶奶强忍狂喜,眨眼间想到一个快速脱困的法子。她只要偷空偷拿出一件出去当当,填了亏空,再留下些许赌本翻本,等到明年这个时候自己或许转了运气,把所有钱财都赢了回来,那时再把物件赎回来还回去,岂不人不知鬼不觉。
李奶奶暗自咬牙切齿:我就不信我就霉运到头了,这一整年就不转运了!
绣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心观动静,一早瞧见了李奶奶得意忘形,心知这人坏了心肠了。借着换金器之际,手指故意在迎春手上一触。
迎春不动声色看绣橘一眼,照常说笑:“绣橘,还记得吧,这件是二哥哥小时候所戴,记得那时二哥哥要给我,赵妈妈还舍不得呢,给二哥哥强逼着找出来了。你可要收好了,不要随便乱动。”
绣橘笑道:“知道了,这话姑娘都说三四年了,这是姑娘收到第一件礼物,又是二爷送的,最是宝贝的了,将来要作为传家宝呢,谁敢不记得,又不是傻子呢。”
闻听这话,迎春把脸一红:“拢斓悴痢!
绣橘银铃似笑道:“哎,这就擦。”
这事儿究竟如何了,暂且不表。
前头说了,贾府两位夫人因为爱子出门在外之故,正所谓而行千里母担忧,一个个熄了心思不再斗了,一个专心打理家务,暗中往自己腰包揣些银子,一个着心着意将息身子,相夫教子。一起哄骗的婆婆笑口常开,一家子和乐融融。
转眼七月初,一声婴儿啼哭打破了贾府平静。近一年来,一直闷声不吭,闭门养病的赵姨娘,就这般以她特有的方式,惊天动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一日,王夫人正在议事厅接见一波回事婆子,赵姨娘的贴身丫头当着所有执事婆子面,跪倒在地请求王夫人救她主子,说赵姨娘要生孩子,疼得直打滚。
这个消息无异一声炸雷,王夫人闻言如遭重锤,她高兴得意太久了。这一年,戳眼睛的郑贵姨娘死在她手里了,她高兴;
儿子要中举了,她高兴;
宝玉成了贾母宝贝疙瘩了,一应宝贝紧着赏赐宝玉,她高兴;张氏不理家务,方便她她偷偷捞银子,她更高兴;
最是得意洋洋,赵姨娘被她修理得不敢露面了,关着门害病吃药,都一年了,每回周瑞家里都说找不死的快死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身,每日直哼哼呢。
她这里正在想,是不是该发发慈悲,给赵不死的提前预备一口上等寿木呢。
王夫人算东算西,乐呵呵顺银子,正是春风得意马蹄忙。却少算了一宗,不防备枕边人贾政闷声不吭在哪儿可劲儿造人呢。生了一个给自己堵心不算,这回又在贱人肚子里下了种子,发了芽。与贱人合伙子算计自己,瞒哄自己,现在都要生了,才来通知自己。
这怎不叫王大善人不恼恨。
当着众人,王夫人已经沉不住气,蔽不色,一时脸色铁青,嘴唇颤抖,咬得死紧,眼睛刀子似的从丫头芙蓉身上转到周瑞家里身上,死死盯住:你不是说赵不死的快死了,如何倒要下崽子呢?
王夫人袖管里的指甲把自己手心也掐破了却不自知,眼睛就那么犹如死鱼眼一样瞪着周瑞家里,半天不转动一下。
周瑞家里感受到王夫人锥子似的眼神,浑身冷飕飕的,大热的天直冒汗。却还要强打精神表白忠心,只是那声音有些哆嗦颤音:“太,太,太太,奴婢,奴婢去找个稳婆来?”
周瑞家里一壁说着,一壁眼睛抽筋儿,弄鬼儿。
王夫人一贯跟周瑞家里两个人合伙子算计人,祸害人,被她这一声提醒,顿时回过味来了,生孩子就是进了鬼门关,我叫你生的成,活不成。
当即生生扯出个笑脸,只是脸色僵硬,生生成了阴阳脸,那一抹笑让人直觉阴森森。她那话也是从牙缝里蹦出来:“去吧,好好的,找个能干稳婆来,好生伺候着。”
周瑞家里点头一笑,匆匆去了。
就这当口,赵姨娘房里另一个小丫头喜儿急叨叨来了,一把拉住芙蓉乱囔:“快快快,芙蓉姐姐,快些儿回去吧,姨娘都疼晕了,老爷可传话说了,出了事,我们可都活不得了。”
芙蓉嘴角暗暗一扯,胡乱对着王夫人行个礼,惊慌失措拉着小丫头跑了。待跑出了门,芙蓉暗暗一捏小丫头手:“怎样呢?”
喜儿左右瞄瞄,点头道:“周姨娘在呢,说是快落地了,我这才来叫姐姐了。”
芙蓉点头扶胸:“这就好。”
两人一路飞奔回到正房后院偏房里,刚到门口,就听得一声响亮的啼哭,那声音洪亮悠长。
房内周姨娘一眼看见婴儿周正的小鸟儿朝天,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不由喜极而泣,一声报:“赵家妹妹,恭喜呢,你得偿心愿,是个小子。”
芙蓉闻言也欢喜的紧,快步进房扶住周姨娘,两人一起举起婴儿递给赵姨娘:“姨娘,我们成了。”
赵姨娘泪水肆意说了一句:“郑姐姐,我有儿子了。”
却说贾母这里先时闻听赵姨娘发动,毫不意外。贾母如今不缺孙子,尤其不缺赵姨娘的孩子,不过,无论孩子从水肚子里爬出来,总归都是贾家子嗣,子嗣望向,总与家门有利。
贾母默默跪在老公爷牌位之前磕个头,双手合十一阵祷告,与其庶子,不如生个女孩儿罢。
只是事与愿违,旋即,贾母闻报,赵姨娘产下男丁。
相较于宝玉贾珏出世,贾母的欣喜若狂,闻听这个男孙,贾母只是平静说了句:“告诉二太太,一切按照规矩办。”
这话的意思是,这个孩子一如宝玉贾珏,奶娘嬷嬷丫头一个不许少。
赵姨娘起先好怕贾母又道把自己孩子仰倒跟前,及至听到这番话,她放了心却又失望了,即便是孙子,自己生的贾母也不喜欢。
赵姨娘脸色瞬间黯淡了:“老太太只说这些么?”
芙蓉奇怪了:“就这些啊,姨奶奶想听什么?”
周姨娘也不知道赵姨娘犯的那门子愣,劝道:“月子里,不要想东想西,各自好生将息,你现在有儿傍身了,将来等着享儿孙福罢。”
赵姨娘闻言笑了:“我有这一日,绝忘不了姐姐的好。”
王夫人的怒气可想而知了,赵姨娘不仅没死还生个分家产的小崽子,再分割的少,也是家产钱财啊。二房的东西乃至贾府,王夫人早就视谓囊中之物了,哪里容得别人染指?
恨恨的王夫人狠狠甩了哈巴狗儿周瑞家里一个大嘴巴子:“你办的好差!”
周瑞家里噗通一声跪地磕头,哭泣起来,一百年哭泣一边自己扇自己,絮絮叨叨,自责自侮,总之这主仆二人闹得不亦乐乎。
房门外一应丫头婆子只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周瑞家里的大丫头也在王夫人房里当差,她与元春同岁,她这会儿奉命跟另一个陪房女儿守着房门,房中之言语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直羞得面红耳赤,恨恨的把赵不死骂了千万遍。回想着母亲鞍前马后,奴颜媚骨,只差把心肝掏出来摘了捧给主子了,如今因为妻妾争斗落得如此下场头。这个叫红霞的丫头的起了二心:“这房里奴才不是人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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