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琏一阵风窜到贾母正房, 门口小丫头跟贾琏混得呗熟, 这些个小丫头每年没少得贾琏赏赐,且贾琏又生俊俏招人喜爱,对这些小丫头又和蔼。 所以, 贾母房里丫头们一个个都很喜爱贾琏这个俊俏又大方小主子。
小丫头正哪儿愣神呢,抬头见了贾琏, 喜滋滋见个礼,正要往内通传, 却被贾琏使眼色制止了, 悄声问道:“老太太做什么呢?”
小丫头依言闭了嘴巴,笑盈盈做个抹骨牌动作。
贾琏直皱眉,抹骨牌的话自己母亲肯定得给老太太搭台子了。那可就说不成话了, 贾琏觉得自己的那件事情要说清楚, 可不是三言两语的事情。
他皱眉呆了片刻,有些不死心, 心中期望母亲只在一边伺候, 这样子他就有机会交出母亲来说话了。心中想着这事儿,便跟门口悄悄伸出个脑袋向内偷窥,这一看他死心了。她母亲张氏跟二婶子王氏还有东府珍大嫂子尤氏,陪着老太太搭台子斗牌。
贾琏一看这阵势,老太太精神十足, 兴致很高,知道今晚这话说不成了。贾琏眼下还不喜欢这些赌博玩意儿,心里甚是失望, 叹口气,得了,还是陪妹妹迎春白话去吧。
却不料这一愣神功夫,恰恰被贾母看见了。贾母面向门口坐着,只因一张牌看不大清楚,偏了头拿个旁边观阵丫头瞧,就那么一抬眸,隐约看见个小子摸样闪过去,心知是贾琏,因为宝玉贾珏尚小,不会自己乱跑,贾珠又是个正儿八经个性。贾母笑骂:“那门口是谁,鬼鬼祟祟作甚,还不滚进来磕头呢。”
贾琏被抓个现行,知道逃不得了,忙端正姿态,弹弹衣衫,笑意盈盈,玉树临风进了房,俏生生在贾母跟前跪下作揖:“请老太□□,给老太太拜早年了,祝愿老祖宗福寿延绵,笑口常开。”
这话搁往日蒙贾母早乐开了。这会儿贾母却绷个脸,一双眼睛盯着牌,半晌发了一张出去,这才抽空看眼贾琏:“说的好听,谁知道心里怎么想呢。我方才若没看见呢,你是不是就溜去了,也不会磕这个头,说这些话了。八哥巧嘴,有口无心,老祖宗不稀罕呢。金家里,你琏儿爷今年的红包啊,”
贾母说着话顿一顿。
老金家里以为是叫他打赏,忙着应一声:“哎,知道了老奴这就去。“
谁知贾母却道:“免了。”
贾琏原是不缺这几个赏钱的,他在府里有月钱五两,上学有纸笔费二两,若有大需求,自有他母亲私下帮衬。只是这会儿为了逗趣祖母,贾琏不免做出些颜色来跟祖母腻歪。但见他闻言跪行几步抱住贾母胳膊,黑眸闪闪跟贾母哀求:“老祖宗,别价啊,孙儿原是偷偷离了父亲那边,专门来给老祖宗磕头的,孙儿还想早点来磕头,老祖宗一个高兴能得个草双份呢,您这样一免,明儿被珍大哥、珠大哥们知道了,还不笑死呢。”
贾母闻言心头一乐,笑盈盈停了牌,目光从老花眼镜上房看出来:“既是专门来磕头,如何又伸头缩脑,可见是哄人的。”
这话却难不倒贾琏,张嘴就是一串话:“孙儿原要进来,却见老祖宗手气正火,问了小丫头,说老祖宗连桩十几把了,孙儿怕进来耽搁老祖宗赢钱,想着老祖宗您再赢上几把,我的赏钱也尽够了。真跟哪儿猫着侯着呢,不想被老祖宗看见了。”
贾母一听这话笑迷了眼睛:“这话我爱听,过来,坐下给我看牌,甭管输赢,今儿晚上老太太桌上铜钱都是你的了。”
贾琏心里本不乐意跟一起妇人厮混,面上却笑嘻嘻,一幅求之不得道态势:“好呢。老太太您可要大收三家啊。”
贾琏一贯甜言蜜语,张氏王氏都是见怪不怪了。贾琏是老太太宠孙,只要老太太高兴,两妯娌乐得装聋作哑,积极配合。唯有尤氏听着新鲜,瞟眼大伯娘张氏,抿嘴一笑:“惯常只听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却没见琏叔叔这样,见了银子忘了娘呢。”
贾母闻言哈哈大笑,众人都是一乐。
尤氏敢跟贾母逗趣,也是贾母对他另眼相看之故。
这尤氏原是官宦门第,家里不十分富裕,自小也是金尊玉贵闺阁千金女。只因她正说亲之时祖父过世,她是在室女,守孝一年,孝期刚过,母亲卧病一年多,尤氏一心服侍母亲,熟料母亲一病不起,又是三年孝期。这一耽搁就成了十九岁的大姑娘。等她孝满了该说亲了,跟她一边大的都做了爹尊了。她家里不愿意给他寻个小女婿,别人家里也不乐意迎娶失母长女。直至他父亲一年后匆匆续弦,迎娶石家一位寡居姑奶奶,她才正经论婚。
这位续弦继母出身石家旁支,也有些人脉,倒给继女寻摸了一门她以为可靠地人家。就这样四年前,二十岁的尤氏嫁进贾府做了贾珍填房,进门就做娘,有个继子贾蓉比贾琏只小三岁,今年十二了。这尤氏只比继子大十二三岁,却很有做母亲派头,把贾蓉照顾的事事周全,很得公婆赞赏,也得贾母赞赏。
她婆婆原本身子弱,进门就帮办家务,迎来送往,操持的越发出挑。因此她虽是那府里,却比李纨在老太太面前放得开。也敢说话些。
却说尤氏这一打趣,正中了贾琏心病,脸皮‘轰’的一下子红到耳根子:“我不要媳妇,就是娶了媳妇,也越不过老太太太太去。”
张氏闻言一乐:“这个傻小子。”
贾母却乐坏了:“还是琏儿孝顺,大年夜陪老祖宗赢钱,大太太你教导孩子教得好。”
这一说,王氏脸色不好看了,李纨自小产一直身子不大好,老太太着她歇着去,贾珠配送媳妇回去就没回转。王氏只觉得贾母这话说的自己。脸上陪着笑夸奖贾琏母子,眼眸扫一眼周瑞家里的大丫头,那丫头跟她娘一样机灵,一笑出去寻她母亲去了。
不一刻,周瑞家里就进来了,笑盈盈给贾母报信儿:“大爷叫奴婢给老太太太太报信儿,这会儿正跟大老爷二老爷一起写春联呢,预备着子时糊门神,还要写包袱,寄给给祖宗们,说等忙完了才能过来伺候老太太、太太。”
这话无论真假,贾母听着舒坦,笑道:“告诉他别惦记老太太,我这儿有琏儿与他母亲陪着就好了,他忙正事要紧。”
贾母一直赢钱,精神甚好,只玩到转钟该敬神接年了方罢,尤氏尚可,两个媳妇王氏张氏差点陪不住了。
贾琏侯了一夜恁没个空跟母亲说起读书之事。后来好容易敬神接年拈香事毕,已经天交五更,贾琏见母亲面露倦容,不忍心再劳累母亲,便压下话头。
隔天天色微明,贾府便开始喧闹起来。小辈们给贾母磕头,又有本家小辈进府各房头请安,贾琏辈分不高也不低,又是嫡系,磕了不少头,也受了不少礼。
正月间熙熙攘攘,祭祖吃席,饮酒看戏,迎来送往,贾琏跟着父兄直忙得脚不沾地,且每日里都喝得熏熏然,即便有所空闲,也是舌头不灵便了。
他倒很是惦记迎春,三五时来看看迎春,没再外头见得了好东西,都记得谋一份带给迎春。只不过每每都是匆匆放下,说不了三句话就被人叫走了。
不过,迎春却插空问明白了,读书备考之事,贾琏至今还没跟母亲搭上话儿。迎春估计贾琏要打了退堂鼓,心下暗暗着急。也甚失望。
转眼就是初五了,这日晚间,迎春便有些坐立难安了。她知道,明天就是母亲带着贾琏贾珏到张家串门子,贾琏那话再不跟嫡母提起,就要错过了。
迎春倒不在乎贾琏跟不跟王家结亲,这是她无法逆转之事。但是,读书科举之事,她希望兄长贾琏试一试,能否走一条跟前生不一样人生之路。改变贾府满门碌碌无为,事事依靠王家王子腾,结果王子腾一倒,元春死了,整个贾府无人支撑,轰然坍塌,一败涂地。
迎春知道,即便袭爵,朝廷也会考量袭爵者文韬武略,自己父亲就是因为考校不合格才降爵承袭,没做成侯爷。
犹豫再三,迎春决定亲自出手推兄长一把。今日已经初五,明日母亲归宁正是请托舅舅最好时机。迎春知道,母亲这会儿应该正在备办礼品尚未安歇。主意拿定,事不迟疑,迎春脱了平日所穿粗白布袍子,换了件半旧月白棉袍,披了件银狐毛披风,抱着手炉走到嫡母房里。
张氏畏寒,正跟热炕上坐着抱着满岁贾珏剥干果,一边看着何嫂子轻点整理明日归宁各色礼品。见了迎春进来,张氏欢喜的紧,忙催促迎春也上炕,娘儿们对面坐着就着炕桌吃东西,又吩咐给姑娘斟茶摆上各色点心干过,指使的满屋子奴婢一通好忙和。
却说贾珏见了迎春,咯咯笑着拱到姐姐怀里撒娇:“二加加,学姑息(二姐姐,说故事)。”
迎春搂了贾珏亲亲额头笑:“姐姐这活儿要跟母亲说话不得空呢,明儿给珏儿说一车可好呢?”
贾珏奶娘知道二姑娘特特而来定然跟太太有话说,她知道太太很重视二姑娘,听了迎春之话,忙着配合,接了贾珏哄着吃奶去了。
张氏才得空,拉了迎春手摩挲问询:“大冷的天,这会儿怎的来了?我正想着人去问你,要不要明儿跟我去舅舅家去松散一天,又想着你姨娘不易,原该让你全了孝心才是,母亲想叫你知道,你是母亲女儿,母亲不怕冲撞,你外婆舅舅也怕的。”
迎春起身一拜,说道:“知道母亲外婆舅母无不待我好,是女儿不想冲撞母亲外祖母。”
张氏忙拦住:“坐下坐下,知道你是有主见的,就依你了。”又道:“奴才们伺候可周到,可缺什么,差什么,只管做声。”
迎春笑盈盈摇头:“母亲什么都想在头里,吃的用的都堆起来了,女儿什么都不缺。”说着话四处张望:“二哥哥还没会吗,一天没看见呢。”
张氏道:“随你父亲拜客吃酒去了,今个卫家有酒戏,不会早散了。”
“这样啊。”
张氏见迎春皱眉苦脸,欲言又止,不又问道:“怎的啦,找你哥哥有事呢?似乎听他说,你吩咐施粥布施他都安排了,他没告诉你?”
迎春不想张氏知道这个,说了要保密的,不由赫然:“母亲也知道了,二哥哥就是大嘴巴,自己事情到忘记了。”
张氏笑笑:“不是你哥哥,我无意发觉的,哦,你哥哥有什么事情么?”
迎春道:“哥哥前个跟我商量来着,说是想参加今年童生试,走科举道路,天天跟我嘀咕呢,我就说了让二哥哥跟母亲商议,也不知道母亲听过没有呢。”
张氏闻言又惊又喜:“多会儿话呢,没听说呢。”
迎春便把自己的话贾琏的话都说成是贾琏的觉悟,说的贾琏就是一个斗志昂扬蓬勃向上优秀青年。
张氏听得吃蜜一样,贾府虽有爵位,传到贾琏就是最后一战了,张氏也一直希望贾琏想姑父林如海学习,爵位没了有探花,毫不逊色。只可惜贾琏聪明有余,却顽劣成性不好学。
张氏自己身子骨柔弱七灾八难不说,还有个不着掉的丈夫,惯会惹是生非,连累张氏替他善后。婆婆又精明,稍有不慎就要吃挂落,张氏只觉得力有不逮。
再者,儿子教养在父亲,贾赦自己不着掉,焉能交给贾琏什么好呢。说是教导,其实呢,平日把贾琏往学堂一赶不管不问,等到考评之日,贾琏做不出文章诗篇,他才急了,上板子伺候。
张氏对贾赦教育儿子不抱什么希望,只得私下自己抓紧了,抽空检查贾琏功课,督导他读背写。
自从张氏兄长起复,张氏就跟兄长提过,要给贾琏情歌师傅专门授课,想让贾琏改换门庭。张舅舅很有见识,也曾经不止一次跟张氏念叨过,富不丢书,方能长久。甚至提点张氏,说贾赦只是将军,贾府再挂荣国府牌匾有些名不副实了,要早作打算,他日被人攻击就为时已晚了。
这些话张氏也跟贾赦说过,只贾赦说贾母是超品诰命,国公夫人,国公府牌子管的名正言顺。这话有些牵强,却不无道理,张氏也不好再行违拗,且贾母本就不耐烦张氏动不动说些礼仪规矩。贾母以为贾府时代功勋,自有规矩,不需要文弱酸腐指手画脚来说教。
对于贾琏专门请师父之事,贾赦更加不以为然,因为家住珠玉在前,他能从家学过了童生试了,进入了国子监,贾琏因何要特殊呢。他也不想想,人家贾珠夜夜读书到更漏,就是娶了媳妇,这个习惯也没丢了。
反观贾琏,读书走马观花,蜻蜓点水,每日跟六老太爷应付差事,只求先生不告状,自己不挨打。
贾琏自己呢,也想着家里有的是钱,大不了花钱捐给功名,反正将来要袭爵,有钱有爵位,还怕不能富贵无双么。
张氏再精明也只有一双手。家里一摊子事,也顾不得哪里失了,遑论还有贾赦带着满头花儿跟她添乱,二房王氏这个弟媳妇屡屡在婆婆面前挤兑使绊子。再有有了这样糊涂老子懒散儿子,张氏只得且行且看了。
如今听说儿子主动提起要走科举之路,张氏当然喜之不迭。可是想想儿子平时作为,又有些迟疑,看着迎春一脸希翼,若有所悟:“我儿说实话,是你提点二哥哥呢,还是他自己觉醒?”
迎春忙摇手:“没有没有,真是二哥哥自己意思。”
张氏笑眯眯追问:“真的?你二哥哥那个人可是藏不住话呢。”
迎春一滞,羞惭一笑:“真是哥哥自己乐意,只不过他的初衷是为了躲避三月约定之期。”
这一说,张氏难免失望:“原是这样!”
迎春忙着反手捂住嫡母,口里急急言道:“无论哥哥初衷是什么,总之哥哥想参加童生考试是千真万确了。母亲且不管他是什么心思,只当他是真心上进想要走科举之路。母亲不妨郑重其事,明儿就拜托舅舅办理相关手续,二哥哥到时候就是想打退堂鼓也不好意思了。”
张氏闻言动容,眼睛有些湿润,摩挲迎春脸颊疼惜道:“知道我儿是真心关怀你兄长,只是你琏儿读书,唉,我只怕他不上进,到时候我们忙忙碌碌一场空,徒惹人笑话。”
迎春见嫡母信心不足,忙着给嫡母鼓劲:“距离考试还有三个月之久,我二哥哥也有基础,且我们家得天独厚有现成师傅。舅舅家两位表兄都进了学,舅舅当有教导经验,母亲再求了舅舅给哥哥点拨点拨,再有两位表哥现身说法,指点哥哥温习诀窍,以哥哥聪明,临阵磨枪未必不中。”
迎春这一番话说的中肯诚恳,不由张氏眉开眼一声吩咐:“何嫂,着人去请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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