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循声望去,只见靠窗桌边独坐一人,正轻挥折扇自斟自饮,桌前摆满了水6八珍,菜肴甚是丰盛。那人面容甚是俊秀,一对眸子宛如黑宝石一般晶莹乌亮,身着一袭白衣,神情显得颇为潇洒自若。明远一见此人风貌,顿时心生好感,趋步向前道:“多谢兄台美意,如此叨扰了。”便在他身边坐下。/p>
那人对小二挥了挥手道:“再去添一副碗筷,他的账记在我名下。”/p>
明远听他这样说,脸上又是一红,忙起身道:“在下与叔父同行来此,不想叔父突遇急事走得匆忙,银钱都在他身上,待日后在下去叔父那里取了还你,现下劳烦兄台先垫付了。”/p>
那人微微一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些须小事,不足挂齿,请坐下罢。”/p>
明远重新又坐下,再看他时,只见那人却眼望窗外一湖春水,仿佛若有所思,低声自语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p>
明远听得真切,知道便是唐时刘禹锡所作的《陋室铭》,却又不便打断,便静静坐着听他翻来覆去地默诵。这篇铭文本就韵律精巧,读之有如金石掷地,更兼那人语音清丽高亢,将全文高洁傲岸之意诵读得淋漓尽致,一时之间,竟然听得痴了。/p>
那人见明远听得入神,眉毛一扬,道:“兄台也喜欢这篇《陋室铭》?”/p>
明远道:“不瞒兄台,在下有幸曾从一位师长那里听闻过《陋室铭》的典故。据他所说,当年刘禹锡大人被贬至安徽和州县作通判时,只因那县令是个势利小人,见他落难,不仅不施与援手,反而落井下石,强令刘大人半年之内三次迁居,最后仅得斗室安身。刘大人遂愤然而作此千古佳作,刻入石碑,立于门前。在下不才,深喜此文立意脱俗,文辞优雅。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想那荣华富贵本就如过眼烟云一般,惟有如同刘大人一般志存高远、荣辱从容、不为世俗名利所累之人,方为真名士也!”/p>
其实明远小小年纪,未经风霜坎坷,又哪里能真正体察文中高意?这些话自然都是空明从旁指点他研习该文之时所的感慨,他记性甚佳,又素来钦佩空明所学,便如此这般地复述一遍而已。/p>
那人听他说完,心中暗自诧异:看不出他年龄不大,说出的话竟然和爹爹有几分相似。当下欣然一笑,说道:“兄台这番高论,不亚此文,原来兄台竟然师出名门,不知如何称呼?在下失敬了。”说罢,拱手作了一礼。/p>
明远忙回礼道:“在下姓明名月,自小就由许多好心人抚养长大,只不过略读过几本书,从旁得到过一位长辈指点罢了,所谓名门,实不敢当。不知兄台怎样称呼?”/p>
那人道:“在下姓龙,名行云。”/p>
明远叹道:“龙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不想连名字也这般脱俗,今日有缘相识,真是三生有幸。”/p>
龙行云笑道:“明兄过奖,在下实不敢当,不知明兄贵庚几何?”/p>
明远道:“明月今年一十有九。”/p>
龙行云道:“在下正好小兄台一岁,恰逢你我投缘,我们不如就以‘兄弟’相称如何?”/p>
明远喜道:“好啊,那我就斗胆唤你一声‘贤弟’了。”/p>
龙行云道:“不知明兄平日喜欢读谁的诗文?”/p>
明远道:“不瞒贤弟,在下最喜欢品读唐时李义山的诗文。”(注: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p>
龙行云将手中折扇一合,神情略微显得有些诧异,说道:“哦?明兄好品致啊!敢问最喜义山的哪一篇诗文?”/p>
明远道:“《锦瑟》一诗文辞华美,意境通幽,说来惭愧,每次品读此诗,都令我不觉而醉。”/p>
龙行云闻言,微微一笑,拾起面前一只银箸,缓缓敲击一盏瓷盘,轻声吟唱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p>
明远只觉歌声轻婉悠扬,宛如空谷莺啼,石下泉鸣,更衬托出此诗虚渺朦胧、隽永深沉之意,只听得怅然若失,心神俱醉。/p>
龙行云唱罢,见身旁的明远一副神魂颠倒的模样,不觉面上一红,轻咳一声,道:“明兄……”/p>
明远惊觉,忙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听闻贤弟此曲,有绕梁三日之美,实不亚于诗文之彩。”/p>
龙行云微微一笑,说道:“明兄太过奖了,我不过是随口胡乱吟唱几句罢了,又怎敢与这位千古才子相提并论?义山此诗,风骨清奇,凡脱俗,读起来不像是凡间之物。明兄既然深爱此诗,必有高论,还请赐教一二。”/p>
明远道:“‘赐教’二字如何敢当?在下浅见,此诗工巧天成,其中深意却是扑朔迷离,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历朝历代文人骚客品鉴之时都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也算是一大奇事。玉溪在诗中接连用了庄生梦蝶、杜鹃啼血、鲛人泣珠、良玉生烟等典,以一只生花妙笔,勾画出一副副雄奇瑰丽、空灵飘逸的景致,细细品之,不禁令人悠然神往。/p>
遥想达若庄生,亦迷晓梦,魂为杜鹃,犹托春心,沧海珠光,无非是泪,蓝田玉气,恍若生烟。玉溪触此情怀,当时种种,尽付惘然。全诗意致迷离,于可解不可解之间,别有一番动人之处,细细品读之后,全篇诗文飘飘仙意,跃然纸上,其中的朦胧深情更令人回味无穷,满口余香……”/p>
龙行云一边听明远侃侃而谈,一边在心中默默诵读,他本来就天资甚高,细细品味之下,现果真如他所说,这篇诗文就好似一门极为高深的玄门术法一般,每使出一次,便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神通挥出来,翻来覆去地玩味数遍, 竟然有万千种滋味齐聚心头,当真妙不可言。/p>
龙行云不禁喜道:“明兄这番品论,果然令在下受益良多。听口音,明兄不像是本地人,不知明兄从何处而来?”/p>
明远道:“在下是从山西来此。”略顿了顿,又道:“敢问龙贤弟可是本地人氏?”/p>
龙行云笑道:“龙某正是本地人氏。不知明兄远道而来,有何贵干?”/p>
明远想起智源路上时时提醒不可泄露二人身份和此行目的,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可是他从小在山门中长大,性情纯良,更是没说过谎,方才刚刚受了这位龙贤弟恩惠,二人又谈得如此投缘,如今又怎忍心欺瞒? /p>
明远沉思半响,方才说道:“听说这里海妖施虐,百姓深受其苦,我奉命来此处探查一二。” 明远心想我不透露来此地的细节给他,也就是了。又想到我们师侄二人,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恰巧这位贤弟是本地人氏,有些事情正好可以向他打探一二。/p>
于是明远问道:“我虽初来乍到不久,但已经见识到福州府真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却不知为何海妖在此连年兴风作浪、贻害东南?”/p>
龙行云见他神情,嘴边浮起一丝冷笑,说道:“原来明兄是为此事而来,在下先替本地的父老乡亲谢过了。这海妖之事,说来话长,我虽然是本地人氏,却也只是听闻过一些传言而已,还不知道作不作得准。”/p>
明远笑道:“贤弟,今日你我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却没把你当外人看待,有什么话还请直说。”/p>
龙行云道:“好吧,是我见外了。我观明兄也非庸俗之辈,我就直说了罢。世人都说这海妖为害百姓,在我看来,这话说得却不妥当。”说罢,将眼睛一瞥明远,看他满脸都是疑惑之色,又笑道:“兄台你有所不知,福州府濒临东海,沿海一带只因全是沙地,自古就无法耕种,所以产粮不足。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东南沿海无数百姓都是靠打渔捕捞为生,你倒说说看,这千百年下来,是人祸害的水族多,还是海中水族祸害的人多?”/p>
明远闻言不禁一怔,他这次从师门下山之前,只是从听师长们说起东南海妖残害百姓,甚为可恨。智源师叔和自己也是为了东南除妖,救助黎民,才不远千里赶来这里,自己却从未想到过这一层,听他这样问道,心中不由大吃一惊,但仔细想来,这番话却是无可辩驳,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p>
龙行云见他脸上红白不定,微微一笑,又道:“再者说来,千百年来,这里的百姓和水族倒也相安无事,为什么最近这些年突然闹将起来了呢?”/p>
明远皱眉道:“这个……还请贤弟明示。”/p>
“只因……嘘,有人来了。” 龙行云突然脸色一变,侧耳一听,随即又恢复出怡然自若的神态。/p>
明远此时耳力早已非同寻常,经他这么提醒,便觉似有凌空之声破空而来,紧接着屋顶响起极其轻微的响动,显是有人到了上面,他再凝神一听,已分辨出来者共计六人,步履略有些沉重,显然是携带了兵刃。/p>
明远正自疑惑,龙行云突然左掌一挥,他们连人带桌椅都向西平移一丈有余,便在此时,屋顶上猛然坠下一物,“哗啦”一声响,正好砸在龙、明二人原先所坐之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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