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幼住在宫中跟着师傅郑氏生活。那时宫中年资历久的尚宫夫人们都会挑选年幼的小宫女作徒弟,名为收徒,实为养女,以排遣一生无夫无子、暮年无依无靠的凄冷。郑氏是内廷掌宝玺的尚宫,地位颇高,为人严肃,对流风的教养也非常严苛,言行举止稍有错失便会加以惩戒。流风动辄被罚,心中常自气苦,又无法反抗,只能天天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应对。她有时见其他尚宫夫人的小徒弟们聚在一起玩闹,自己却像个苦行僧般天天规行矩步,便十分眼热,暗暗对天祈祷能换一个师傅。
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
至宁元年八月癸巳,流风正在打扫这间与养母同住的值房院落,忽见两黄门手持刀剑疾步而入,兜头大喝道:“郑氏何在?!”流风何尝见过这般阵势,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那两人见她年幼,也不多说,一脚踢开值房门便径直而入,随即,房中传来一阵嘭嗙噼啪、稀里哗啦的破橱砸箧、翻箱倒柜之声。流风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只在二人肆无忌惮的举动中隐隐感觉到灭顶之灾正在向自己靠近,却偏偏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竟忘记了趁机逃跑。
恐惧昏乱之中,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一条臂膀,有人压低了声音急切地唤她:“小囡!快跑!”她抬头一看,正是师傅郑氏。
此时看到郑氏,流风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三魂七魄都归了位,就着郑氏拖拽之势奋力迈开腿,向外狂奔而去。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
两黄门遍寻不着,骂骂咧咧地走出门来,一眼便看到了相携逃出的两人,高举着刀剑向她们追来。郑氏见势不妙,一边将她推向左侧尚服局值房,一边高声叫道:“你自己逃命去吧,我要去藏玉玺,顾不得你了!”两黄门听了,便不再理会流风,两人一齐往郑氏的方向扑去。
流风见养母转瞬间又抛弃了自己,吓得心惊胆战,也无暇伤心怨恨,只拼了命地往尚服局里跑,一头撞进一间值房,见四下无人,便本能地往桌子下钻。才躲好,忽地想起那两个黄门方才翻箱倒柜一通乱劈乱砍,又觉得不妥,从桌下钻出,手脚并用爬到了床底下。她趴在地上,身子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这才觉得稍微安心些。
此时房中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随后,她似又隐隐听见郑氏那熟悉的冷语和黄门凶狠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定了定神,极力去分辨,却听养母森然道:“玺乃天子所用,胡沙虎是人臣,取来要做什么?”黄门冷笑道:“今日天时大变,皇帝犹且不保,何况玉玺?我奉劝你一句,若乖乖交出玉玺,或许可免一死。”郑氏厉声骂道:“尔辈宫中近侍,平日里受陛下恩遇最多,今日君王有难,你们非但不能以死相报,还要为逆贼抢夺印玺么?!”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流风努力竖起耳朵,却再也没有听到任何话语。她一动不动地趴着,直到房中渐渐黑沉,才慢慢感觉到自己饥渴交加,却仍然不敢出来。
过后几日,她一直躲在那间值房床下,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腹中一开始火烧火燎似地饿,到后来,却没了感觉,整个人发飘,许多知觉都模糊起来。
再后来的事,流风的记忆有些含混,似是有几个尚服局宫人踏足这间值房,自己出声向她们求救,休养了几日之后又被带到尚宫局,作为无职宫人由司宫令统一管理,且因为初次列队时在一群小宫女中排第九个,便被唤作小九。彼时国中已立了新皇帝,是金章宗的长兄、完颜永济之侄邢王完颜珣,此刻已正式登基,并改元贞祐。
前朝内有血雨腥风的清洗,外有蒙军气势汹汹的逼迫,一片动荡。新帝九月登基改元,被迫拜胡沙虎为太师、尚书令兼都元帅,封泽王。十月,便有另一权臣术虎高琪杀死胡沙虎,并逼迫皇帝封他为左副元帅。新帝立足未稳,丝毫不能辖制两位手握重兵的权臣,只得听其所为。而蒙军却在金人自相残杀之际,兵分三路势如破竹,几乎攻破所有河北郡县,丰州、忻州等地尽皆陷落,只剩中都、真定、大名等十一城未曾失守。
贞祐二年三月,新帝向蒙古求和,献完颜永济之女岐国公主于蒙古大汗铁木真,同时奉上护驾将军十人、兵士百人、童男童女各五百、良马三千匹、彩绣三千袭以及金宝若干。铁木真得到金朝优厚的献礼之后﹐许金求和,退驻居庸关。
五月,惊魂未定的完颜珣决意迁都南京汴梁。十七日﹐以骆驼三千匹满载库府珍宝,车三万辆载运卷籍文书先行。翌日﹐命太子完颜守忠、尚书右丞相兼都元帅完颜承晖、左副元帅抹捻尽忠留守中都燕京,皇帝则携后妃宗室文武官员等南逃。
五月十八日清晨,一行近万人浩浩荡荡鱼贯而出,由南门出了宫。许多年纪大些的宫人都开始落泪,不断回头望向那巍巍宫阙,只是碍于皇帝不敢放声大哭。
过了卢沟桥,只见街市一片败落萧条,富家听闻南迁都城,都匆忙变卖家当打算出逃,穷人家更是挈妇将雏仓惶凄楚。内城中各王候勋爵之家多半也随君南迁,一早便已车马鞍轿、阖家等候在丰宜门外。
流风年幼力弱,生怕自己被丢弃在这危城之中,便也顾不得细看城中景致,只一心一意地勉力跟着走,忽听到前方传来争执之声,似有一年轻女子悲泣哭喊,许多人七嘴八舌地好言安慰,也不知何人这样大胆无礼,禁军及掌事女官竟也不加斥责。正疑惑间,却听那女子突然提高了声音,尖叫道:“我不信!我要看一看她!她在哪里?!”一边叫,一边挣开众人,从队伍前方跌跌撞撞地跑来。流风本就排在队伍边上,好奇探出头一看,却是个极美貌的年轻女子,身着缟色衣衫,面色雪白、神情凄楚。流风待要细看,冷不防头上吃了一记爆栗,回头一看,却是掌事女官一脸严肃地低声喝道:“非礼勿视!”
流风无奈,不敢再探头,一时又听见许多脚步声追了过来,随后便有宫人宦官压低了声音哀求道:“长主快回去,千万不可耽误圣驾。”那女子又哭道:“你们没有带着她,是么?你们都在骗我!”正在争闹不休,又有马蹄声飞驰而来,来者低声促道:“长主莫急,陛下已准了。只是不得近前,请长主体谅。”此言一出,那女子立刻安静下来,其余人也噤声不语。
这时,有细碎而急促的女子脚步声从后方行来,走到流风身侧不到丈许之处便停了下来。流风转头一看,却是一个中年宫人,目中含泪,看其服色品级似乎还在自己身边的掌事女官之上,此刻怀中正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那是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肌肤胜雪仿佛不染纤尘,虽然一团稚气、形容幼小,却已然显露出异乎寻常的美丽。那小女孩清澈的双目灵动地顾盼左右,小小的鼻尖微微上翘,与秀雅的下颌连出如画的侧影,在初夏清晨的阳光下莹然如玉,说不出的娇美可爱。
才一个照面,中年宫人便抱着小女孩匆匆转身离开,那年轻女子复悲泣起来,又有一个端柔稳重的女声低宛劝道:“莫哭了,莫哭了……”这时前头马蹄声和脚步声已远远去了,众人只当什么事都未发生过,目不斜视地重新启步。长长的队伍吞没了那年轻女子的眼泪和悲戚,又开始浩浩荡荡地前行。
七月,一行数万人终于渡过黄河到达南京开封。此地又名大梁、汴州,是战国时期魏国的都城,也是北宋京畿所在。靖康之后,宋室南迁,金太宗定都上京,海陵时迁燕京为中都,并以会宁府为上京、辽阳府为东京、大同府为西京、开封府为南京、大定府为北京、洛阳府为中京。此时,完颜珣迁都汴梁,史称“贞祐南迁”“贞祐南渡”。
第3章 旧家儿女(二)夜读
到开封后,宫人们随皇帝入驻汴京皇宫。这里的北宋旧宫城曾在贞元年间遭遇大火,烧延殆尽。海陵王于正隆年间数度命左丞相张浩、参知政事敬嗣晖等人悉心营建,“凡一殿之成,费累巨万”。六年后,宫殿终于全部建成,“丹楹刻桷,雕墙峻宇,壁泥以金,柱石以玉,华丽之极,不可胜记”。
在这座恢宏的宫室里,宫人们很快适应并安顿下来,流风则依旧被呼来唤去地打杂,直到一个冬日,掌事女官忽然把她叫去。
“很是妥当。”司宫令满意地点点头,“这规矩做派一看就是细心调/教出来的。”接着,又告诉流风,因为她仪态举止都很有法度,便选她去伺候一个贵人,并絮絮叮嘱了她许多规矩和要求,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慎行慎言,“无论听到什么,都要记住你只有耳朵,没有嘴巴”。
随后,司宫令领着流风穿过重重宫墙,向大内中心而去。流风眼见路边宫苑越来越宏丽精致,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已到了纯和殿外。这是皇帝完颜珣日常起居之所,也是流风这样的小宫人无法踏足的禁地。司宫令脚步不停,流风也无暇细看,跟着她又从纯和殿西侧取道,过雪香亭、玉清殿、福宁殿,穿过苑门向西行,眼前赫然立着一块巨大的太湖石。这本是北宋徽宗着朱勔由江南千里迢迢运到汴梁的玉京独秀太平岩,另有一块名曰敷锡神运万岁峰的太湖石立在苑门东侧,与之左右遥遥相应。司宫令与流风绕过太湖石之后,向西南侧一转,行了数丈便在一处院落前停下脚步低声道:“到了,就是这里。”
流风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亦步亦趋地跟在司宫令身后,进了门穿过院中浓重的松柏荫影,又过了一道门进到房内,目光所及便是一色鲜整光润的水磨青石地,其上遍铺锦茵,随后便听司宫令笑道:“夫人,您过过眼,看看可还使得?”
流风心中一慌,双腿一软,便直直地跪了下去,低伏着头。只听上方有个中年女子的声音礼貌地道:“尚宫这样客气,你挑选的人,自然是好的。”又对流风道:“起来吧。”流风有些害怕,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却愕然地发现,眼前的中年女子竟然是离开中都那天怀抱着小女孩的宫人。
那中年宫人见流风呆呆地直视自己,也不生气,笑道:“好干净的孩子,年纪也正好,尚宫真是有心了。”司宫令笑道:“陛下的旨意,我哪敢不尽心,夫人和小姐姐满意就好。”说罢,又客气往来了几句,便告辞出去。中年宫人则向流风颔首道:“我是这里的主事,姓乌林答。你先跟我来见过小姐姐,再作安顿。”
流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自己要伺候的贵人就是那娇美异常的小女孩。
“小姐姐,这是新来的宫人小九,以后就跟彩霞一起伺候您。”流风急忙跪下叩头行礼,随即听到一个清嫩娇柔的童音软软地笑道:“快起来。”流风依言站起来抬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当日乌林答嬷嬷怀中玉雪可爱的小女孩。此刻她端坐在一张大书案前,露出一个小脑袋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身边另有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小宫人侍立在侧,书案上摊着一卷书。
“小九,你过来一起玩。”小女孩扑闪着灵澈的大眼睛巧笑倩兮,“你和彩霞一起当学生,我做夫子,咱们来玩筵讲。”流风也不知什么是筵讲,立刻顺从地走到另一个小宫女彩霞身边,才站定,便听她用稚嫩的童音模仿着老夫子的语调,故作正经地道:“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小姐姐!”乌林答氏急忙打断她,爱怜地责备道,“小女儿家张嘴就是杀人害人,这还了得?这是什么歪书,快别念了。”
那小女孩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地道:“嬷嬷,这不是杀人,是杀身成仁。”
“你还说!”乌林答氏有些急了,“清清静静的女孩子家,不可以说这样的字。”她一边说一边把桌上的书收起来,背过手藏在身后。“以后不能再读这样的书了。”
小女孩见乌林答氏动了真气,忙收起玩笑,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道:“嬷嬷别生气。”
乌林答氏听她软语告饶,不知怎的,眼眶突然一红,微带哽咽地道:“方才是老奴无礼,冒犯主上,理该责罚。”她见小女孩连声安慰,摇头道:“小姐姐若不罚我,将来宫人们有样学样,欺您年幼,都无礼冒犯您,这还了得。您不必操心,老奴自去尚宫局领罚。”说罢,她似有意无意地看了两个小宫女一眼,流风连忙低下头毕恭毕敬地站好。
乌林答氏又将小女孩抱在怀中,关切地道:“只是小姐姐,您听老奴一句劝,这书是好,却该是郎君们读的。您是女孩儿,第一要务就是‘贞静’二字,若实在喜欢读书,就读读《列女传》、《女则》、《女诫》,岂不好么?”
小女孩眨了眨眼,笑吟吟地点点头,乌林答氏却仍不放心,又道:“小姐姐,汉人的书会叫人移了性情,女孩儿读书多了,心思便多了,再静不下来……”她说到后面,眼中慢慢泛起泪光,语声也低了下来。“您就听嬷嬷一句劝,好不好?……”
小女孩点点头,乖巧地满口答应了。随后,她转了转亮晶晶的眼珠,又笑嘻嘻地道:“彩霞,小九,咱们再来玩。还是玩筵讲,这回咱们讲《列女传》,我做夫子,你们俩做学生。”
乌林答氏目瞪口呆,怔了半晌,最终摇摇头,无奈地去了。
到了晚间,小姐姐不待乌林答氏催促便早早地盥沐安置,流风与彩霞正要退下,她却忽然娇声唤道:“嬷嬷!”乌林答氏爱怜地应了一声,只听她又软语道:“嬷嬷,今天让小九值夜,好不好?”乌林答氏微微蹙眉道:“她今天才来呢,哪里就能值夜了?现在天气冷,晚上若一个不当心把你冻着了,可不是顽的。”
小姐姐撒娇道:“这许多熏笼,哪里会冷。好嬷嬷,你就让她陪我玩吧。”
乌林答氏忍俊不禁:“可算是说实话了,是还想着玩呢,白天黑夜玩不够的。”她嘴里虽这样说,心下早就软了,便依着她让流风在里间值夜,千叮万嘱了许多让她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之类的话,再另外安排了大宫女在外间设卧值守。
流风第一次单独伺候贵人,心中难免忐忑,不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主人要跟她玩什么。待乌林答氏与其他宫人退出后,流风关上隔门,果然听到小姐姐压低了声音笑道:“快,把灯拿过来。”流风依照吩咐把灯盏拿到她身前,却听她又道:“把灯拿到床上,再把帷帐放下来。”流风大惊失色,又不敢违抗,嗫嚅道:“小姐姐……这帷帐易燃,火烛……很是危险。”
小姐姐灵动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笑道:“你也来,替我看着灯,别叫它烧着了。快上来!”流风无奈,只得依言脱了鞋爬上床,将灯盏小心翼翼地放下床尾的钿柜上,再轻轻放下帷帐。
小姐姐笑嘻嘻地看着她,变戏法似地往衾褥下面翻出一本书来,伸出一根白玉般粉嫩可爱的小手指竖在唇上,比划了一个“嘘”。
流风瞠目结舌,心里开始有些同情乌林答氏,这个小主人比她所见过的最淘气的宫女还要精怪,斗起心眼来嬷嬷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小姐姐不再说话,就着一盏烛火神情专注地地看起书来,不多时,便读完了大半本。她揉揉眼睛,低声笑道:“不读了,眼睛疼,可要是再加一盏灯就会叫嬷嬷发现了。”她说到这里,抬头看着流风,皱起可爱的小脸张牙舞爪地吓唬道:“不准告诉嬷嬷!”
流风赶忙点头如啄米,表示自己绝对忠实。
到了第二日,小姐姐就寝前仍是要流风值夜,虽然不太合规矩,但乌林答氏想着她贪新鲜,前一夜也没出什么乱子,便也宠着依着她。
门一关,小姐姐照旧偷偷地读了一会儿书,然后抬起头,笑问道:“小九,你认得字么?”流风低声道:“奴婢只学过一点。”小女孩想了想笑道:“你帮我保守秘密,我把看的书教给你,好不好?”流风忙道不敢,想了想,又战战兢兢地问:“小姐姐,以后……都是奴婢值夜么?”小姐姐笑嘻嘻地道:“然也。你不愿意么?”流风忙道:“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是新来的……”
小姐姐眨眨眼,促狭地笑:“彩霞?”流风登时呆若木鸡,没想到这小姐姐竟这样聪灵,一语道破她的心思,只得硬着头皮嗫嚅道:“彩霞姐姐……”
“她很好,就是不会骗人。”小姐姐笑道,“万一嬷嬷问起,她就慌了。可你不一样,你会帮我的。”说罢,她亮晶晶的双眸盯着流风,露出了小狐般狡黠的笑。
流风心里哀叫一声:“我完了!”
过了几日年关将近,皇帝完颜珣赏赐了许多珠玉锦帛、文房书籍与年节时令之物给小姐姐,乌林答氏便与小姐姐的乳母刘氏一起领着宫人们造册登记一一收放,又张罗着布置节礼,一时间无暇看顾小姐姐。小姐姐趁机看书,还溜出去听经筵。到了晚间安置的时候,她便不再急着偷偷看书,而是把流风叫到自己床上一齐躺着,笑吟吟地和流风聊起了天。
“过了年,我就五岁啦。”小姐姐笑道,“你呢?你多大了?”
“七岁,过了年便八岁了。”
小姐姐“哦”了一声,羡慕地道:“真好,我也想快些长大,嬷嬷说要等我再大一些才许我除夕守岁。小九,你守过岁么?”
流风点点头:“守过的。”说着便将从前与养母郑氏一同守岁的情景简单地说了。
小姐姐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想了一想又问:“你既有师傅,为何又来伺候我了?你师傅呢?”
流风老老实实地回答:“奴婢也不知道。”她有些混乱地描述了一下当日胡沙虎之乱时郑氏带她逃命,又抛下她自己逃走了的事,末了,有些沮丧地道:“后来我也问过其他尚宫,却没有一个人回答我,师傅也再没来领我。再后来,就被派到这里来伺候您了。”
小姐姐听了,认真地盯着流风看了一会儿,有些诧异地道:“你当真不知道?郑尚宫……定是死了。”
流风一个翻身坐起,大惊失色:“什么?!不可能!”
小姐姐很是同情,也坐起来缓缓地轻声道:“你细想想,为何你问她去向时人人不答?她若无事,旁人自然告诉你;她若变节投敌,你问起时,旁人便会嘲骂几句。现下这个情形,只能是她不肯屈服,被逆贼杀了。”
流风一时间懵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小姐姐以为她伤心所致,又小心翼翼地劝道:“小九,郑尚宫虽不在了,可她待你是真心的好,为了你不惜性命,有这样的师傅,你已比许多宫人幸运得多了。”
流风脑袋里像是被塞了一团乱麻,茫无头绪,又怔怔地道:“不惜性命?”
“是呀!”小姐姐柔声道,“她推开你时说的那番话,是说给追兵听的,好叫他们放过了你……”
小姐姐后来说了什么,流风已听不到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又沉甸甸地痛。因为郑氏不苟言笑又生性严苛,流风对她的害怕远远多过依恋,那日生死关头她又绝情地推开自己,心中对此亦有些怨怼,没想到,这背后竟然藏着这样天高地厚的舐犊之情。想起从前她精细入微的管教,想起那日危急关头她那一声急切的“小囡快跑”,流风忽然间痛彻心扉地明白了,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哎呀,你别哭呀。”小姐姐有些慌了神,“许是我猜错了呢。我又没亲眼见着,都是瞎猜的,明日我去问嬷嬷好么……”流风捂着嘴不敢放声,哭得肝肠寸断,说不出话来。小姐姐劝了一会儿劝不过来,忽然不知怎的怔住了,然后眼圈一红,小嘴一扁,两颗大大的眼泪堕了下来。
“小姐姐……”流风也慌了,若叫人发现自己把主上惹哭了可不得了,“您怎么了……奴婢不哭了。”她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不关你的事。”小姐姐吸了吸小鼻子,“是我自家伤心。小九,你还有过郑尚宫,我却从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她说到这里,又有两颗大大的泪珠直堕下来。
流风愣了愣,这才发觉确实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小姐姐的身份,司宫令只说是贵人,宫人们按照称呼贵戚女的规矩唤她小姐姐,可她系出何氏,父母何人,竟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您问过乌林答嬷嬷么?”
“我问过,问过许多次。”小姐姐用被子捂住脸,抽泣着轻声道,“可嬷嬷从来不告诉我,我问得急了她就哭,说我爹娘都死了,可是小九,哪怕是死了,我也要知道他们是谁呀。”
流风亦觉得奇怪,此事大不合常理,想了一想,又提议道:“那您问问其他人呢?”
“能问的都问遍了,每个人都说不知道。”小姐姐伤心地摇摇头,“我还问过陛下呢。刚到汴京的时候,陛下来看了我几次,我便趁机问他。”
“陛下……怎么说?”流风不料她竟这样大胆。
“他什么也没说,然后满屋子的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好像大祸临头似的。”小姐姐蹙起两条纤秀的眉毛,“再后来,陛下把我抱起来,叫我什么也别怕,安心住在这里,又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我想听筵讲,他一口准了,又赐了我好多书。”她似是陷入沉思:“陛下都不肯告诉我,旁人是决计不敢说的了,问谁都没有用。不过,我还是要查。”
流风又是惊呆:“您……您要怎么查?”
“除夕。”小姐姐胸有成竹,似是酝酿筹划已久,“除夕夜,陛下会在宫中设宴,所有宗亲都要来。”她见流风仍是一头雾水,眨眨眼狡黠地道:“我是在先帝时出生的,按嬷嬷的说法,一生下来便住在宫里,陛下又待我很好。所以我想,我爹娘应该也在九姓[1]之中,那么我的身世,宗亲之中总有人知道。”
流风有些明白了,不敢置信地道:“可是……您要怎么问他们?”
小姐姐灵澈的双眸精光闪烁,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自然不能去问了。计策我已想好了,小九,你可得帮我!”说着便凑到流风耳边,悄悄地把计划说给她听。
流风听罢,心里再次哀嚎了一声:“我完了!”
[1]金朝制度,除皇族外,另有徒单、唐括、蒲察、努懒、仆散、纥石烈、乌林答、乌古论八姓为贵族,与完颜氏世代联姻,娶后尚主皆从此中。
第4章 旧家儿女(三)故事
到了除夕那天,才交申牌,小姐姐便开始扭糖似的缠着乌林答氏,非要去前头看节礼。乌林答氏坚决不从,任凭她怎么娇声软语地叫“好嬷嬷”也没用。眼看着天色渐暗,小姐姐忽然小嘴一扁,眼泪纷纷落了下来,她也不号啕大哭,只是用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委屈地看着乌林答氏,白玉一般的小小鼻尖因哭泣而微微发红,加上气堵声噎的样子,实在叫人一见生怜。乌林答氏招架不住,又愧又怜地抱起她柔声哄道:“不哭不哭,那咱们就去看一眼。只一件,就远远看一眼,不可到隆德殿上去。”
流风跟在乌林答氏和刘氏身后,心里七上八下地没个着落。按照小姐姐的计划,宗亲们将要行至隆德殿时她先死命地往前跑,流风则趁乌林答氏和刘氏追她时偷跑到旁边藏起来。待前来赴宴的宗亲们见到小姐姐和乌林答氏后,必然会在背后议论她,届时流风就能偷听些消息回来。回来后只说是给小姐姐捡东西——那翠钿是一早就藏在囊中的——然后因不熟悉前头宫室的道路,回来得晚了些。这计划并不怎么严密,但除此之外,流风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眼看着前头就是隆德殿,乌林答氏和刘氏一边一个紧紧拉着小姐姐,不许她再往前。小姐姐伸长了脖子一望,见数十个着官服的人正低声谈笑着往殿门前走来,忙给流风使了个眼色,然后乖巧地道:“嬷嬷,我们回去吧。”乌林答氏与刘氏见她转身往回走,都松了一口气。这样行了十几步,小姐姐突然指着前方地上娇声道:“这是什么?我害怕!”乌林答氏与刘氏忙上前几步去看。
小姐姐瞅准机会毫不迟疑,迅速转身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向大殿方向跑去。乌林答氏与刘氏回头一看,顿知上当,又不敢在此呼喊,只能跑去追她。
小姐姐拼了命地向前跑,快跑到掖门时,忽然斜刺里站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路,她大吃一惊收脚不及,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那人敏捷地蹲身一把抱住她,低声道:“小心。”小姐姐急得跳脚,二话不说挣开了就要往门里跑,却又被那人一双铜墙铁壁般的手臂牢牢箍住,低声警告道:“这里不能乱跑。”
小姐姐急中生智,指着后头追来的乌林答氏她们扯谎道:“她们要打死我!”她本想骗这人松开手臂,没想到那人一怔之下,竟将她抱起来,向乌林答氏走去,一边走一边认真地道:“别怕!我去和她们说。”
小姐姐气得七窍生烟,悻悻怒目而视,却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眉目端挺,英气勃发,身着护卫装束,想来是这德隆殿的禁卫。那护卫大步走到乌林答氏跟前,因一手抱着小姐姐无法抱拳,便微微躬身致礼:“内贵人莫急,姑娘不曾进掖门,也无人瞧见。”乌林答氏和刘氏气喘吁吁正欲道谢,不料又听他道:“今日是除夕,姑娘年纪又小,无论犯了什么过错,还请内贵人不要责打她,免伤祥和。”
乌林答氏与刘氏面面相觑:“责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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