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就有这个念头。
股票市场,确实能吸收大量市面上的宝钞。
但问题在于,这个世界没有成熟的相关概念,所以姜星火想要搞,就相当于凭空造物,会有很多不可控因素,注定是要从小规模开始搞起的。
但股票市场规模小了,再逐渐发展,又起不到吸收宝钞进入池子的作用。
而且经过庙堂不断的争斗,姜星火逐渐对事物有了新的看法,对一些问题的关键所在,也变得敏感了起来。
有条件去做股票和股市,不代表就一定要去做,因为在大明现行的封建王朝体制下,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最后就能怎么样,而是你想怎么样,最后会变得跟你想的完全相反。
他也知道,在大明朝,当大量的财富集中到一起的时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种事情,往往意味着灾难。
就像历史上那些富商巨贾一般,明明手中握着数量惊人的财富,可偏偏皇权意志只要稍稍觊觎,还是要沦为待宰羔羊,导致家族衰落。
姜星火不愿意拔苗助长辛苦做一场,最后被人割了韭菜,毕竟大明现在还没有成熟的商业体系和金融交易系统。
因此,他在犹豫了良久后,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嗯?”就在姜星火冥思苦想的时候,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如果把宝钞和盐法这两件事,当做一件事来办呢?”
当夏原吉听到了这个想法后,也陷入了深思。
夏原吉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点,但他的面色变得无比凝重。
什么叫宝钞和盐法两件事当一件事办?说白了,就是在满足了开中法供给边军军粮的前提下,扩大盐引的发放规模,也就是说商人在民间回收宝钞,然后再用这些宝钞去和朝廷兑换盐引,这么一来,朝廷就很快地就能做到大量回收宝钞,然后让宝钞的实际币值接近纸面币值。
但是,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政策,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这是在透支盐法的潜力,寅吃卯粮。”
姜星火不同意他的看法,摇了摇头道:“这是一举两得。”
夏原吉还是有些担忧,他担心,这样做不仅会让盐法愈发不可收拾,而且一旦弄不好,钞法也会弄巧成拙,甚至影响到整个国计民生.这不是夸张,盐引的供应增加了,那么按照最基本的经济学常识,食盐的价格必然会下降,朝廷从食盐中获得的利润会减少,这个价格朝廷当然可以不承认,但这样做的后果大概率就是官盐又开始滞销,而私盐大规模泛滥。
到了那时候,官府的盐引价格,就成了另一个版本的大明宝钞,都是价格虚高,与实际价值严重不符。
“纳钞中盐”的办法,这就相当于按下葫芦浮起瓢,而且钞法的货币贬值是慢性毒药,按照绝对比率,每年只贬个1-3%,洪武朝三十多年才贬值的只剩10%不到,大家都习惯了,最多用铜钱不用宝钞交易呗。
但盐价不一样,这东西如果出问题,百姓吃不起盐,是要造反的。
“明年可以继续,后年可以继续,大后年、大大后年呢?之前也算过了,百姓每年吃盐的数量是一定的,用增加盐引来回笼宝钞,效果会越来越弱,而后果却完全不可知。”夏原吉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担忧。
这种担忧,姜星火当然是有道理的,但经过一番思考,姜星火还是说道。
“整个货币和税收体系的改革,是系统工程,不能光看某一项或某两项制度的变动,更不能把国民经济当做静止的状态.安南之战马上就要胜利,李景隆已经渡过了胶水,击溃了安南军南线的主力,等安南的市场到手,大明的对外贸易规模必然会上一个新台阶,而且周围这么多国家的市场,都等着大明去扩张。”
姜星火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夏原吉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姜星火在赌。
他在赌,大明对外贸易扩张和经济增长的速度,是一定能形成外溢效应。
什么是外溢效应?形象点比喻,那就是把大明宝钞的总量当做一个蓄水池,目前是池子里的水太多,已经远远超过了警戒线,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姜星火要做的就是,一边在蓄水池内部减少供水(减少新增大明宝钞的印刷),一边通过下水道从池子里放水(大明国债和“纳钞中盐”来回笼货币),另一边则是打通蓄水池跟它边上几个大小不一的土坑(安南等国市场)的连接,让这些土坑来承载外溢的池水。
如此一来,三管齐下,只要能在盐价出现问题之前,快速地把大明宝钞的币值恢复过来,那么“纳钞中盐”的办法,就成功了。
这种恢复,甚至不需要完全恢复纸面币值,只需要恢复个40-50%,就已经达到换钞的基础线了。
毕竟盐作为大众必需的消费品,在短期时间,也就是一两年内,增加供应量是不会对盐价造成太大波动的,因为这玩意百姓是可以自己多吃点,或者囤积起来的。
盐的供应量,只有在超过了百姓自己的食用量增加极限,以及囤积极限后,才会开始影响市场。
这个时间,最起码一两年是能争取到的。
而即便是食盐的市场价格被影响,还是没到比较危险的境地,因为盐价很难一下子降下来,盐场都控制在朝廷手里,盐价下降了,明年停止“纳钞中盐”的额外增量,或者干脆收紧盐引数量,盐价自然也就涨回来了。
但客观地来讲,这种想法有些一厢情愿,谁也确定不了“纳钞中盐”和大明国债、海外市场,三管齐下能不能把积累了三十多年的蓄水池给安全放水到警戒线位置。
“若是失败了呢?”
不消多说,那么等待姜星火和夏原吉的结局,就不仅仅是降级或罢免那么简单了。
甚至连命都可能保不住。
毕竟,推出一个替罪羊宰了以平民愤,这种事情在历史上屡见不鲜,而这替罪羊,不乏就是原来的领头羊。
姜星火听到夏原吉的话语后,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伱放心吧,只要能整顿好盐务,是不会出问题的,但这个前提必须是能彻底整顿盐务,否则再怎么精妙的设计,底下执行不下去,都得成为空中楼阁。”
“当然了,‘纳钞中盐’一开始肯定没人敢试,正好借着这次南京各大钱庄由地下转入地上的机会,让大明银行也开展一下业务。”
“姜师的意思是”夏原吉愣了愣,随即想起什么似的,脸色猛然一变。
“这笔款子,我打算先借贷给民间作为专项贷,用于帮助手头没有那么多大明宝钞的商人。”
姜星火缓缓说道。
夏原吉闻言,眼睛骤然睁圆:“借贷给民间?可是我们哪儿来这么多钱啊?”
他知道姜星火的意思,但大明银行不印钱的话,确实没那么多的钱。
而且虽然朝廷一直在鼓励商人做生意赚钱,但这并不代表朝廷会以这种方式资助这些商贾!这很容易被人扣上与商人勾结,损害朝廷利益的帽子。
如今,姜星火刚上任总裁官没几天,大明银行下面主要的部门,也就是从户部划拨来宝钞提举司,手里也没什么钱,国债提举司倒是有百姓、商人、勋贵、官员等购买国债得来的钱,但这个钱是不好轻易动用的,毕竟是要还本付息的,而这种窘迫的情况,让大明银行根本拿不出更多的钱,支付给“纳钞中盐”的专项贷。
“这笔钱你不用担心。”
姜星火淡笑了笑:“我自己有办法筹措。”
“可姜师手头”夏原吉迟疑着说道,“恐怕还差很远吧?”
“没关系,这件事情你交给我来处置就好了。”
姜星火没说他筹钱的办法,只是说道:“另外‘纳钞中盐’的宝钞回收量,你也不用太担心,不会一开始就大力度放盐引的,总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出不了岔子。”
夏原吉见状,顿觉轻松许多,点了点头道:“那这段时间就得辛苦姜师。”
姜星火点点头:“户部还有很多事,你先去忙吧,我看完这份报告就走。”
夏原吉拱了拱手,退出了大明银行总裁官的房间。
等夏原吉离开以后,姜星火坐在椅子上静默片刻,突然抬起头来,喃喃道:“该开张了。”
——————
各大盐商在南京城里的会馆,也开始逐渐收到消息。
马京被下狱后没过多久,更坏的消息就接二连三地传来。
“准许军民人等于京师大明银行库内报纳旧钞,赴两淮、长芦、河东、山东、福建并广东六处盐运司,不拘资次,支盐每盐一斤,收宝钞一贯;若兑盐量大,则两淮、长芦每引钞三百贯,河东、山东每引百五十贯,福建、广东每引百贯;庶公私两便,钞法亦通,如纳钞不足且有意愿,大明银行可提供不多余三成之专项贷款,为期一年,后续需用铜钱偿还。”
为什么“纳钞中盐”对于盐商来说,这是坏消息?
因为两点,第一,朝廷不仅开了口子,而且门槛设的很低,普通百姓固然不能自己跑去盐场取一斤盐,但朝廷并未限制组团托买这种形式,玩法跟后世整村集资炒房是一样的除此以外,对于宝钞不足的中小商人,大明银行还贴心地提供了专项贷款,借给你宝钞花,最后还铜钱就行了,利息非常低。
第二,通过宝钞买盐的人多了,就相当于变相打击了盐商手里的私盐,因为但凡能从官府那里用宝钞换到,就不需要去盐商手里买私盐了。
南京城中,之前参加过拍卖会的淮商吴家的家主吴传甲也是慌乱不已,此时的他坐立难安,他不停在屋内踱步,满脑门的汗水。
桌上的公告,仿佛晴空霹雳般砸在吴传甲的脑袋上,又走了几步,吴传甲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
坐下缓了半晌,吴传甲这下是有口难言,他知道自己这次肯定逃不过一劫了,不仅如此,本家也将受到牵连。
“袁珙给我看相,说我四十岁必有一槛,如今看来倒是真应验了。”吴传甲喃喃地念叨着。
“大哥,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他族弟问道。
现在吴家的商号里,可谓是人心惶惶。
吴家是规模最大的淮商之一,两淮盐场的那些破事,无论是跟灶户直接买卖余盐,还是颠倒纳粮和取盐引顺序,跟吴家是脱不了干系的虽然吴家总是把自己摘出去,让转了几层控制权的下属商号来做,但这是封建皇权时代啊!你以为没有证据,就办不了你?那可太幼稚了。
吴传甲深吸了口气,道:“现在咱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让侯爷说说话了,否则就真的死定了!”
侯爷,也就是淮商吴家的本家安陆侯一脉,这一代的安陆侯是吴杰。
吴杰作为少数能打的二代勋贵,是名副其实的南军名将,在靖难之役中,先后跟随耿炳文、李景隆,与朱棣的燕军作战,参加了真定、白沟河两场大战,表现还可以,但被当了背锅的,没参与靖难之役的后半场。
而吴杰他爹黔国公吴复,虽然名声不显,但却是跟着朱元璋打满全场的重臣,淮西集团的核心成员,吴杰的姐姐还是齐王妃,安陆侯一脉在洪武朝、建文朝都是顶级朱门,庙堂上能量也很大所以才有资格扶持老家的支脉成为淮商领头羊。
但如今风水轮流转,淮西集团的核心家族们,除了曹国公府的李景隆勉强重新回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央,其他家族,都有些失意的意味了。
族弟道:“可是.侯爷这时候怎么可能答应去跟陛下求情?要知道姜星火一出手就是雷霆手段,下令杀了那么多人,现在就连刑部的侍郎都被抓了起来!”
吴传甲苦涩地摇摇头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总归是要解决的!”
吴传甲想了想,对族弟吩咐道:“你去准备笔墨纸砚,我写一份文书,咱们家给安陆侯府孝敬了这么多年,安陆侯府不能见死不救。”
族弟犹豫了下,问道:“大哥,这么做会不会引起侯爷反感?”
吴传甲叹息道:“我也不想这样,但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必然要坐牢,甚至杀头,吴杰虽然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威风,但是他依旧是安陆侯,依旧是五军都督府的高官,他在朝廷有许多朋友、亲戚、门生.更何况,没了咱们,他安陆侯府怎么维持这么奢靡的排场?”
吴传甲说得不假,这时候吴杰确实是有能力、有可能,来对他施以援手的。
而这其中,无疑包含了某些威胁的暗示。
淮商吴家给安陆侯府孝敬了这么多年,输送了这么多钱财,自然手里是捏着证据的。
平时可以卑躬屈膝,因为要靠着安陆侯府的名头和关系做生意,但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该硬气,也得硬气起来。
“那好,我这就去办。”
族弟转身出门,片刻之后又返回了房间里,他的手上已经拿来了笔墨纸砚。
吴传甲伏案书写,随后交给人送往安陆侯府。
然而没过多久,人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封信。
吴传甲接过信看了几眼,脸色微变,低吼道:“不当人子!”
显然,安陆侯吴杰,并不打算对他施以援手。
吴传甲从隐秘处取出一个木匣,这里面藏着一份帐本,帐本写得极为详细,把安陆侯府跟淮商吴家之间的财货往来写得清清楚楚,还记录了许多相关人证。
这些证据都是吴传甲私自留下的,显然,吴传甲搜罗这些证据也是有私心的,这些证据即便不能完全扳倒安陆侯府,也足以让吴杰构成贪赃枉法的罪名。
这是彻彻底底的自爆打法,若是曝光出来,那就是淮商吴家和安陆侯府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大哥,这东西要是送上去,陛下肯定会龙颜震怒,届时可就不是死一两个人的事情了!咱们全族都得陪葬!”族弟急切地劝阻道。
“你以为吴杰不会猜到我们手里留了证据吗?他为什么这时候有恃无恐,要牺牲我们保全自己?就是因为他也像你一样,觉得我不敢用。”
吴传甲“咴儿咴儿”地喘着气,半晌方才说道:“他觉得以我们这样卑贱的商人,最看重利益取舍,肯定是宁愿牺牲几人、几十人,也要保住家族的延续的,但他不知道,我还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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