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擦好刀,干干净净。
丁梅夏见状愈发绝望,连连叩首不止。
“国师大人,下官有罪!下官认了!认了!”
他声嘶力竭:“求您饶下官一命,下官知错了.”
丁梅夏跪伏于地,肩膀被甲士押着,只能用手胡乱从地上捞起后一物,而后低举呈上,正是自己的官帽。
——那代表着他的正四品官阶。
姜星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像是在欣赏蛀虫的垂死挣扎。
此时常州府众官员无人敢言语,却是被丁梅夏架空的同知王世杰出来劝说道。
“国师大人,朝廷有法度,纵使丁知府确实有罪,您也不该亲手杀之。”
犹疑剎那,王世杰复又说道:“而且,常州府只是第一站,江南诸府都在看着,不如交给朝廷三法司会审,以证天下。”
这便是王世杰委婉地劝告他,擅杀地方大员不利于接下来的平乱、赈灾、治水、变法,毕竟常州府这里杀得人头滚滚,只会让松江府等地的官员提前销毁罪证、掩盖罪行,而且会对姜星火的行动,给予坚决的抵制。
没有地方官员的配合,接下来姜星火的一系列命令,传达下去都会被阳奉阴违,根本做不成事情。
“国师大人,大局为重。”常州府推官张玉麟也是这般劝道。
“你们说的都对。”
思量片刻,姜星火竟是认真点头,但反过来提刀环顾四周,恳切问道。
“然,不杀丁梅夏,何以正人心?”
丁梅夏见状愈发绝望,试图连滚带爬往后退,却被两旁甲士死死按住。
还不待丁梅夏再说些什么,姜星火揪住这老匹夫的皓首,径自将他的脑袋斩了下来。
刀光闪过,鲜血飞溅。
溅到姜星火的脸上和身上,让其眼神中更多出几分狰狞。
丁梅夏瞪大双眼,瞳孔渐渐失去焦距,身体僵硬在原地,“砰”地一声倒下。
“大人.”
常州府众官员皆吓得魂飞魄散,更有胆怯者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下场,忍不住惊呼起来。
首犯既已枭首。
姜星火提着其人犹自滴答落血的首级,平静来言。
“陛下赐我这把尚方宝刀,正四品及以下官员,皆可先斩后奏,丁知府仕途攀爬尚不够努力,少爬了半级,所以也只好委屈他先去跟阎罗叙话了。”
国师的冷笑话没人敢接,此时此刻,丁梅夏血淋漓的无头尸体就躺在眼前,谁还敢质疑这位素来被地方官员视作“书生空谈”的国师?
“丁梅夏的罪行死不足惜,其人不死,不足以平民愤、正人心一只臭虫,倒也没什么好提的。”
姜星火直接将其首级随意抛在地上,“咣当”一声掷了刀,拾了副新筷子,随意夹点菜肴填肚子。
常州府一众官员匍匐于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国师大人吃着他们剩下的残羹冷炙,压根不敢多说半句,都像是在等待着某种最终审判似地。
饥肠辘辘的姜星火大略塞了几口,方才放下筷子,他倒也没斯文扫地到以筷指人,而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继续说道。
“本国师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丁梅夏犯的罪责,总不该是他一个人犯的,他一个糟老头子,还没这么大能耐,伱、你,还有你,屋里的诸位,除了少数几人,大略都是跑不了的。”
姜星火随意指了几个,无非便是通判、经历、知事等一众官员。
被点到的官员,个个瑟瑟发抖,跟个鹌鹑似地深深地埋下头去。
大约是看着丁梅夏的老苍头碍眼,姜星火一脚扫到一边去,以单手伏膝撑着下巴,另一手耷拉着,复又说道。
“诸位大约也都听说过了,我这个人呢,最喜欢给人讲道理。”
“话说的难听些,便是穷酸书生,空谈误国。”
“可今日有一番道理,却是不得不与诸位讲一讲。”
丁梅夏的头颅“叽里咕噜”地从官员堆里滚过去,一路给地板蘸着血,又顺着坡滚到了楼梯上,滚落下去,叮咚作响。
再无人敢说些什么。
“从京城出发,一路上,宋大人说我变了。”
姜星火指了指旁边自从他登场后,就始终未曾开口的宋礼,此时宋礼的脸庞已然醉的酡红。
“宋大人问我,国师啊,你怎么不给百姓讲道理了呢?你不是最喜欢讲道理吗?皇帝陛下、皇子殿下、国公爷、士大夫、生员,都顶喜欢你的道理……若是有朝一日不讲了,怕是就变了味了。”
姜星火笑了笑,道:“我说我没变,宋大人不信。”
“直到那日在青萍泊,我们眼见百姓活不下去,被逼得喝了断头粥,揭竿而起,却纷纷倒在豪强恶霸狗腿子的刀下时,我问了宋大人一个问题:跟他们讲道理,行得通吗?”
姜星火顿了顿,重复了宋礼在审判樊文龙时说过的一句话。
“欲变法度,先正人心。”
这句话,其实是姜星火跟宋礼说的。
看着沉默的官员们,姜星火放声来问:“何谓人心?百姓的民心,在诸位眼里,是人心吗?”
“恐怕不是。”
未待有人回答,姜星火自顾自地答道:“如果是的话,你们也不会做出贪墨常平仓赈灾粮,乃至备倭军军粮的事情.所以百姓,恐怕在你们眼里,压根就不是需要顾及的对象,你们需要顾及的,只是樊家这种地方豪强或是某个出了举人、进士家的士绅之心。”
“上官是这么做的,你们也是这么做的,日子久了,都不把百姓当人看,以至于如今发了水灾,百姓流离失所,你们不去安置,不管不顾,反而紧着贪墨粮食,哄抬粮价.天下人心,就是这么烂掉的。”
见众官员沉默不语,姜星火嗤笑一声,道。
“连承认都不敢,又胆怯又贪婪,所以啊,你们是真该死。”
官员们心肝俱颤,姜星火的话语,仿佛洪钟大吕般敲击在他们黑透了的良心上,如果那还可以称之为良心的话。
姜星火起身睥睨四顾。
“我姜星火欲变法度,欲使国强民富,欲使华夏永立于世界之巅,不从头收拾被你们挥霍到烂掉的人心.能行吗?”
第334章 豪情
姜星火看向宋礼,刚才的话似是对他发问,又似是对在场的所有官员发问。
言及至此,姜星火看着宋礼,握着对方的恳切言道:“宋大人,我没变,我真没变.往日讲道理的是姜星火,今日做事的便不是姜星火吗?”
此生前世,狱中朝外,往日种种,皆成今我。
一路行来宋礼自然有所感念,此时竟是带了几分鼻音,连声道:“我知道,我真知道。”
“知道就好。”
姜星火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这条路,终归是有人同行的,有人不在身边,可都在背后默默地支持自己,譬如姚广孝、譬如夏原吉做完了地方上的事,便可以回去跟他们主持中枢,启蒙思想了。
松开了握着宋礼的手,姜星火看着在场的常州府官员,正色宣布道。
“今夜起,常州府知府缺任,同知王世杰暂时署理府务,江南诸府的救灾粮会以此地作为大本营进行调拨、转运,税卒卫会留下一部分兵马,转司监守粮草转运诸事。”
“接下来任务的重中之重,便是对江南诸府进行平乱、赈灾、治水,而常州府既然有大运河这个沟通东南的便捷条件,所需人力物力,便皆由此地汇聚、出发,常州府既是大本营,也是大后方王同知,你要担起责任来。”
王世杰顿感压力,但却欣喜地拱手道:“下官领命。”
“至于你们这些人。”姜星火顿了顿,“刚才点到的几个,死罪不可免。其余人等,戴着木枷办公,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减轻罪责的机会伱们的罪责,推官张玉麟负责审核,做个记录给本国师呈上来复核。”
不知不觉间,姜星火变了自称,张玉麟拱手出列,严肃应喏。
紧接着,姜星火又安排了常州府内的庶务、城防、刑名、钱谷诸事,令人颇为诧异的是,点到的官吏竟然基本都是有些能力,而又跟丁梅夏牵扯不深的。
这无疑代表着,国师对常州府的人事,恐怕早就上了心,谁可用,谁不可用,心里早就有了一本小册子,否则怎么能这么快做好善后布置?
所以,丁梅夏死的不冤,他把这位国师当后生看,国师可是全力以赴来的。
或者说,一开始恐怕就没打算让丁梅夏活。
丁梅夏的头颅已经滚到了一楼,没办法说一句“我大意了没有闪,年轻人不讲武德”,但想来,丁梅夏的死讯传出去后,江南诸府的官员们,绝对会把对国师的重视程度,提高好几个等级。
不是那种表面迎来往送的重视,而是心底真正的惧怕。
同时,姜星火这种短时间内稳定住局势,井井有条地处理政务的能力,便是多少资深官员也不见得拥有的姜星火的从容处置,让很多官员对于国师、对于变法的态度,也都有了发自内心的改观。
当然,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些稳定局势的举措,姜星火在路上可是反复请教了宋礼无数遍才敲定好了的,所以眼下才能临危不乱,做到条理清晰。
就在这血淋漓的阁楼上,姜星火给常州府的官员们开了个长会,待到一切都处置完毕,他方才指着始终没被点到的几个人说道。
“拖下去吧。”
而在此时,朱高煦刚处理好灭火与维持城内治安等事,来到这里。
朱高煦听到了这话,顿时大喜过望.
“终于是来活了。”
方才几十个乱党,没轮到朱高煦动手砍,就已经被巡抚队伍里的士卒和姜星火身边的护卫所绞杀一空,让朱高煦颇为扫兴。
眼下,朱高煦正是手痒难耐的时候。
朱高煦连声恳切道:“不用拖下去,就在这吧。”
姜星火自无不可。
而朱高煦狞笑着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扭着地下犯官的脖颈如同掐鸭脖一般,“咔嚓”一声响,干净利落便没了气息。
如此这般,一手一个,须臾间便结果了几人性命。
朱高煦这般残暴的举止,骇的几个官员屎尿都屙了出来,这一幕给他们造成的心理阴影,怕是余生都再也不能磨灭.以后想着收钱的时候,总该想想这一幕。
杀人立威,效果无疑是立竿见影的。
姜星火接下来的江南治水行动,常州府这个大后方,必将成为最稳定,最可靠的基地,再也不会有人敢捣乱了。
诚如诸葛武侯北伐前要“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一般,唯有做到“南方已定,兵甲已足”,方能“奖率三军,北定中原”。
而此时后方既定,便当所向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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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细雨伴春风。
下雨意味着刚刚好转的水患会愈发严重,而听闻松江府的报告,水灾的规模官府已然无可抑制,境内水利设施彻底失效,江河古道淤积堵塞,非是普通的治水行动所能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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