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钱,不用刮百姓的地皮,不用加征辽饷,怎么会闹得流民遍地呢?
如果有钱,能够在后面屯军练兵,直接拿钱砸不死后金吗?砸不死,只能说明钱花的不够多。
然而事实很可惜,大明就是没钱。
为什么没钱?
最根本的原因当然是作为传统封建农业帝国的大明,主要的税基是农业税,跟近代工业化国家不同,工业化国家的农业税只占一小部分。
所以,大明唯一的财富来源就是刮地皮,就是苦一苦百姓。
苦一苦士绅?
别闹了,士绅又不纳粮。
这便是税收的公平和效率问题了。
兼顾效率,就没法公平;兼顾公平,就没法效率。
嗯,大明两个都没做到就是了。
“姜先生的意思是?”夏原吉微微蹙眉问道。
“既然税收制度是博弈,那么其实有一点要指出的是,税收并不是朝廷直接与百姓发生博弈,百姓没有这个能力,大明税收真正的三方博弈对象是:朝廷、地方、士绅。”
姜星火说道:“即便实现不了‘三次分配’,大明的税收制度,还是不够好的。”
“这种不够好,在博弈模型里,就体现为本该高度中央集权的大明朝廷,没有做到赢者通吃,反而让地方和士绅侵占了税收的利益。”
“朝廷、地方、士绅,这三者本来就不是具体的个人,而是抽象化的概念。”
“从来都不是三个棋手在博弈,而是三个利益集团在博弈。”
“基于农业税的税收利益,就这么点,大明朝廷心慈手软,觉得能通过对地方和士绅让步,来获取支持。”
“实际上,看完了刚才‘倭寇分银’的结论,你们就应该知道。”
“——任何对其他博弈者的怜悯,都是对自己的残忍!”
“因为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扩大自己的诉求,直到自己成为最后通吃的赢者,把原本的赢者赶尽杀绝!”
“姜先生,那该怎么办呢?”夏原吉问道。
——————
密室内,蹇义和茹瑺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
好狠的人!
如果按照姜星火的意思来更化税制,恐怕这把大刀,就要落在大明十三布政使司和千千万万个士绅家族的头上了!
可这么做的好处也是极为明显的。
防患于未然!
而且,蹇义和茹瑺还想到了非常可怕的一点。
那就是他们的皇帝,可是出了名的“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想到这里,蹇义和茹瑺不由地望向了朱棣。
果不其然,朱棣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冷笑。
“有意思,很有意思。”
“原来,大明的税收是要赢者通吃的,否则,士绅就会蹬鼻子上脸,地方也会产生分裂的倾向,有钱袋子就有刀把子嘛.晚唐五代的那些军头,不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朕很好奇,姜星火要如何解决朝廷和地方、朝廷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呢?”
“要知道,这可是触动了他们根本利益的所在。”
“想要妥善解决,恐怕是不可能的吧?”
“两位尚书,有什么想法?”
蹇义和茹瑺噤若寒蝉,他们能有什么想法?他们敢有什么想法?
任何触动士绅阶层利益的更化,只要传出一点风声,他俩都会被喷的狗血淋头好不好?
到了此时,两人真的后悔没找借口不来了。
哪怕被皇帝记恨,也好过听这些虎狼之言啊!
此时,两人的背后就仿佛真有凶虎和饿狼在追逐一样,紧张地弓起了身子。
他们既紧张又好奇地,看向墙壁。
等待着姜星火的答案。
是啊,该怎么办呢?
隔壁树下。
姜星火缓缓开口道。
“其实解决朝廷和地方、朝廷和士绅之间的税收矛盾,实现存量博弈下的朝廷最优解,不是没有办法的。”
“愿闻其详。”夏原吉蹲在地上别扭地拱手道。
“解决朝廷和地方的税收博弈,办法便是,国税与地税二级税收系统的建立。”
“而解决朝廷和士绅的税收博弈,办法更简单。”
“士绅一体纳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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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我全都要!
“第一个我们要讲的,是中央与地方的税收博弈。”
“而想要讲清楚央税与地税二级税收体系的构建,就必须讲清楚一点。”
“什么是央税?”
“什么是地税?”
“央税和地税为什么要分开?其必要性何在?”
“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姜星火从容说道:“如果直接灌输概念,想必你们既听不懂,也不愿意听,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只要解答了这个问题,你们就清楚中央与地方税收博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央税、地税分离的必要性又在哪。”
“姜先生请讲。”
夏原吉和朱高煦同时说道。
“但凡读过些史书的人,都知道五代十国是‘兵强马壮者王之’,那伱们便应该知道,正是因为晚唐诸藩镇有了税收自主权,钱袋子在手,所以配合刀把子才能做到这一点。”
闻言,两人微微点头。
武夫当国的时代,乃是历代以来地方割据最为疯狂的时代。
皇帝年年换,点检当天子。
姜星火复又问道:“请问,谁又知道,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是因为什么与唐廷中央的税收彻底独立的呢?”
这个问题,不由地让两人短暂地陷入了思索。
朱高煦是装的,他的大脑里空空如也。
夏原吉是真的在思考,回忆思考那段税制更化的历史。
——————
密室中。
蹇义再一次被皇帝点名。
“这件事,蹇尚书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当然是回忆史书看。
蹇义倒是不会被这点事所难倒,他开口道。
“唐朝税制更化起于盐法,干元元年,盐铁铸钱使第五琦初变盐法。在全天下的盐井、盐池附近都设立盐院,把之前零散制盐的游民都收编进来负责给朝廷制盐,免除其徭役,但是一旦有盗鬻者,都以重刑处置。”
“等到第五琦当诸州榷盐铁使的时候,尽榷天下盐,时称‘斗加时价百钱而出之,为钱一百一十’。”
茹瑺补充道:“这便是走的汉武帝的路子,盐官营,禁私盐,以盐法充实国库。”
“后来呢?”朱棣不置可否地继续问道。
“后来民间反弹太大,盐价飞涨、武装贩盐屡禁不止,到了刘晏主政的时代,更化榷盐法,调整了官营与私商、盐户的关系。在产盐乡设置专门的盐吏,收亭户的盐再卖给商人转销,其余州县不设盐官.在较远州县设置‘常平盐’。”
“如此一来,官府收到了厚利但是百姓还不觉得盐价贵,以官商分利代替官方专利,促进了盐业的发展.大大增加了盐税收入.刘晏开始榷盐时,盐利年收入40万缗,更化后达600万缗。时称‘天下之赋.盐利过半’。”
朱棣敲击着扶手,声音沉闷地问道。
“那这些,跟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
蹇义道:“不管是第五琦还是刘晏,他们的盐法更化,目的都是为了保证唐廷中央的税源,但是随着田地兼并的愈演愈烈,均田制的基础被彻底破坏,民户大量逃亡,田税收不上来了,光有盐法也是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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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原吉开口道:“若是说藩镇地方的税收自主权,源头还是在安史之乱上。”
“安史之乱,天下离散,民户因战乱、徭役而造成的逃亡极为严重,几乎半个大唐的疆土,均田制都严重败坏,与此同时,藩镇开始逐渐做大,这就导致了安史之乱后的唐廷中央,既要负担整个天下的支出,收入却远不如前,于是更化税制,势在必行。”
“《旧唐书》载,唐德宗即位,议用宰相,杨炎以文学器用,拜银青光禄大夫、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杨炎开始了两税法更化。”
“此前,唐廷中央采取的税制是基于均田制而产生的租庸调制。”
“租,也就是地租,每一百亩田每年要纳税两石,因为这是国家的田地,均田制是授田而不是给田,所以要给国家交田租。”
“庸,就是徭役,每年要给官府服役二十天,闰年就是二十二天,这部分徭役,可以用缴纳高额实物的方式抵掉。”
“调,意思是户调,要根据乡土特产来算,一般需要缴纳绢二丈、棉三两。或是布二尺五丈,麻三斤。”
夏原吉叹了口气道:“但租庸调规定的这些,其实是按唐朝初期,因隋末战乱而户口大减后的情况。唐朝初期到唐朝中期,户口翻了一倍,本来就是人多地少,物产不足,百姓缴纳起来已经非常吃力。以前唐朝初期的民户甚至有时间去折冲府训练,但后来,全家辛苦一年,缴纳了租庸调后,也就是勉强饿不死的状态。”
“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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