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自己的治河之法到底会不会被采用呢?
潘德善心里没有底。
这不是太孙拍拍自己的肩膀,就能确认的事情。
朱允熥淡淡的斜觎了一眼脸色复杂的潘德善,随后微微一笑,高声道:“大明万世长存,则我家万世常在,这是孤的私心,也是公心。
诸位恪守职责,少一些贪念,不要做奸佞,也想想大明的百姓们。
则百姓万世太平,诸位人家绵延,我家长存。”
这话已经说到底了,无需过多解释。
朱允熥相信这些人能够听得明白,而此刻站在他跟前的随行官员们,也确实是听明白了的。
朱允熥目光烁烁,幽幽道:“诸位,且珍重。”
在官员们还神识恍惚的时候,朱允熥已经是再次的拍拍了茫然的潘德善。
“今日便累潘卿,同孤一起用膳吧。”
说着话,朱允熥已经是轻步转过人群,往宝船最顶部的船舱而去。
潘德善目光闪动了一下,抬头看向已经走到了上层甲板楼梯上的皇太孙的背景。
他知道,自己的治河之策,这个时候大抵已经是得到了皇太孙的认同!
用膳,也必然是皇太孙要面授机宜,与自己定下这最后的治河之策。
潘德善当即亦步亦趋,想要穿过人群,追随上已经走到最上层船舱的皇太孙。
眺望台上,随行官员们脸色目光皆是复杂的注视着面带喜色的潘德善。
此刻,不论在场众人的官阶高低,皆是无声的对着潘德善拱拱手。
很复杂的集体行为。
并非单纯的只是无声的祝贺潘德善的一朝入眼。
整个船队停靠在了淮安府清河县往北的三义镇旁。
按照半个月前的地形,清河县和南边的淮安府城,算是南北夹击黄河和淮河入海河段的。
如今,因为上游发洪,洪泽湖扩地百里,湖面一路蔓延到了三义镇这边。
船队靠岸,一来补充水源,二来停船造饭,最后便是为了接受南北的灾情讯息和朝廷可能送过来的快报。
宝船顶层,观景最佳的船舱里。
朱允熥已经盘腿坐下,望着跟随上来,立身作揖的潘德善。
他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坐吧,孤这个人其实很多时候是不讲规矩的,只要事情能办好。”
潘德善点点头,却还是一步一步保持着礼仪,到了案前姿态得体保守的盘腿坐下,两脚被藏在衣袍下,唯恐失了臣礼。
雨田在一旁为潘德善送来了茶水,且笑着低声道:“潘郎中且稍等,下面人已经去取今日的午膳了。”
潘德善点点头,侧身朝着雨田这位太孙府总管事拱拱手。
朱允熥用了一口茶,举目望向窗外的百里洪泽湖。
“潘郎中以为,洪泽之局如何解?毕竟,自洪泽而上寻淮,涉及我家祖陵。”
潘德善颔首低头,眉头有些凝重。
大明朝的祖陵是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问题,很久之前在梳理黄河和淮河的关系时,他就敏锐的发现了这个问题。
“殿下,黄河水浊,淮河水清,洪泽水浅。一遇大水,黄河之水闯入洪泽,便有倒逼淮水的局面出现,也就有了现在洪泽扩地百里,逼走沿湖百姓,危及祖陵之事发生。
且一旦黄河泛滥,上游泥沙一路而下,必会堵塞漕运,运河河床淤塞河沙,朝廷、商贾、百姓难行。此次殿下坐船北上,至多行至徐州城外镇口闸便再难上溯,只能转为步行。
臣以为,若要理清黄、淮,则要分清主次,人分黄淮二河,筑大坝于清河县外,将黄河挡在洪泽之外,以淮水充盈洪泽,束水冲黄,冲刷河沙,并入东海。”
潘德善说了一番话之后,忽的停了下来,抬头望了一眼陷入沉思的皇太孙。
他悄悄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自己今天说的实在是太多了。
一杯茶很快就被潘德善喝进肚子里。
随后,潘德善才再次开口道:“实则上,治黄淮两河,需要数道大坝及闸口,周边河道、河岸都需要修筑大坝、大堤,约束黄河,引导淮河,以淮河冲黄河,兼济补水漕运。”
朱允熥点点头,转口道:“这只是黄淮两河之处的事情,你再说说黄河上游,若是取你治河之策,你会如何做?”
潘德善神色一顿,沉声道:“河道筑坝乃是重中之重!”
“臣考历代治河书,汇我朝历年黄河发水记载,又前后三次离京赴黄河两岸。知黄河之水,一斗之内,有泥沙五六。若是入秋,则黄河水仅余斗二。
黄河下三门峡,至孟津县(小浪底附近),其后地势平坦,黄河不再有山川约束,水流变缓,河中泥沙自然会日积月累,河床亦是不断抬高。
河道筑坝,约束黄河之水,人为增加黄河水流之速,依次冲刷河床淤积泥沙,则河道不复抬高。
河道两侧造大堤,因地制宜,修缕堤、月堤、格堤、遥堤。
缕堤临河而建,与大坝相辅相成,约束黄河之水,冲刷河床淤积泥沙。
缕堤之后修月堤于易溃,前护缕堤。缕堤之后,月堤两侧修格堤,便是再发大水溃决,灾情亦仅限格堤之间,不可危机左右。
缕堤、月堤、格堤之后,则是遥堤。以地分,远至缕堤二三十里,此堤最高最厚,若遇百年大水,提前预警,遥堤之类臣民撤出遥堤之外。
遥堤之类,两岸数十里流域,又有前三堤迟缓,便是百年大水,至遥堤前必然已经水势虚弱,难以溃决大堤。
待河水退去,百姓迁回,虽有破财,可朝廷只需少许钱粮赈济,便可重安百姓。而后,修补溃决之缕堤、月堤、格堤即可。”
到这里,潘德善几乎已经将所有的积累都一一道尽。
这一次他足足吞下了三杯茶水,才觉得口中不再那么干燥。
随后,便满心忐忑的等待着皇太孙的裁断。
四道堤坝,乃是潘德善总结前人之事,并当下黄河局势,无数次的推演之后,才终于初步成型的。
其实从私心而言,潘德善也不清楚,自己这套法子到底有没有用。
甚至于,他已经将这些法子写好家书,以为传家之本。
自己若不得施展,便由后世人去践行。
脚步声从船舱外面传来。
潘德善不由的回头看了过去。
是人从岸上将今日的午膳送了过来。
随后,潘德善就看到太孙府总管拦下送午膳过来的人,一一掀开食盒。
雨田挑着眉询问这些带来的人:“都用了?”
“回大监的话,都试过了,停了一刻钟等候。”
雨田点点头,随后从袖中掏出一个长条木盒,取出一根银针,一一插入今日的饭菜里面。
随后,他又取出一支筷子,以为公筷,每样菜取了一点放入勺中,送入腹中。
待到这些事情都做完了之后,雨田又驻足等候了片刻。
最后才挥挥手:“进膳,点上炉子热起来。”
这时候送膳的人,才将一样样的饭菜送到了皇太孙面前,又从一旁取了些火炉过来,将饭菜架上重新温热。
太孙似乎很小心啊。
潘德善心中有了一番权衡。
朱允熥看向潘德善,微微一笑:“本来孤是不愿如此做的,只是雨田这个狗奴说了,现在黄河大水,六府成灾,谁也不知道下面会出什么事,万事小心为好。孤强拗不过他,每日只能吃些残羹剩饭了……”
潘德善陪着笑,太孙这是戏言。
他小声道:“万事小心的好,太孙乃是千金之躯,宗室社稷之继,万事小心的好。”
朱允熥自嘲的哼哼两声,已经是端起了碗筷,冲着桌子上的菜肴指了指:“吃吧,一边吃一边说。”
潘德善亦是端起碗筷,只是等到太孙将饭菜进了口,他才会跟着捡起那道菜,送饭入口。
两人就这么默默的吃下半碗饭。
朱允熥轻咳一声。
潘德善立马放下碗筷。
瞧着这位工部郎中的模样,朱允熥不禁摇了摇头。
不再重提规矩的事情。
朱允熥开口道:“你这个法子,孤刚刚想了想,大抵是可行的。耗费虽然如你所言,需要朝廷十数年内支出数千万之资,数百万臣民出工,可这是举国的事情,本该如此。”
潘德善这会儿只剩下了点头。
朱允熥又道:“若要治河,这次孤处理完了此次六府洪灾水清,厘清诸道臣民三两事,就要上手去做了,此事宜早不宜迟,拖一时便能拖一世,何时才能让我大明治下的黄河水清?”
潘德善还是点头。
朱允熥继续道:“若要治河,孤考量朝堂,你可总领此事。黄河涉及河南、山东、直隶三道诸府县,得要有个手握王令之人,还需手持天子剑……”
朱允熥这时候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向潘德善。
潘德善还是在点头。
朱允熥笑了笑:“若你总领治河之事,愿今日在此立誓,此生治河,黄河一日不曾安澜,你便一日不离河。
孤可让你穿上仙鹤大红袍,提天子剑,总督黄淮漕水务,兼都察院都御史。三道沿岸府县,皆在你之下,三道方伯、按察、都司、佥宪皆受你牵制。”
潘德善浑身一震。
封疆大吏!
真正的封疆大吏!
只要自己现在立誓表态,自己潘德善就能成为大明朝开国二十八载以来,第一个位极人臣的封疆大吏!
只要黄河河道安澜,自己将会青史留名,功德可入殿堂庙宇。
已经不用任何的权衡利弊。
潘德善直接起身,神采飞逸的挥动着衣袍,声声作响,站在皇太孙面前,高举双臂,重重的跪在地上,做五体投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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