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许研究员,我能否有幸邀请你和我玩一场游戏?”
许子昭闻声扭头。
明媚的日光照进干净透亮的玻璃天窗,在空气中渲染出一层温暖的色调。
他先是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随后才看见递往眼前的花束。
花瓣鲜嫩,悬着晶莹的晨露,星光般的微粒在阳光中跃动。
顺着光点一路往上,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捏着花枝,指腹均匀地布满硬茧,腕骨清晰,臂膀肌肉线条流畅紧,充斥着紧实的爆发力……
最后是男人不加掩饰的笑眼。
后者坐在半高的柜台,背后是绚烂的阳光,单手朝前,笑着向许子昭递上一朵美丽的鲜花。
办公间陷入一时的沉寂,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停下脚步。
因为许子昭没有动,只是淡淡地盯着花,那状似审视的模样,看得其他人都忍不住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这场景他们并不陌生,犹记得上一次他方势力送来几瓶名贵的酒水,结果许子昭面无表情地盯看两眼后,转手就送去科室检验毒性。
当时的场面一度非常尴尬,送礼的人整张脸都变得铁青。
有人猜测许子昭是在记仇对方一直给他下绊子,有人则怀疑他们上司的脑子里除了研究和工作,就没有其他的东西。
所有的人情世故,不,应该说所有的人类情感,对许子昭来说,都是阻碍科学进步发展的糟粕和栅栏。
可就在众人以为许子昭会开口婉拒,或把花转手让人拿去检验成分的时候,当事人忽然伸出手,将花接了过去。
许子昭还是那副平平静静的模样,目光透着一股仿佛能洞穿事物本源的深邃。
可随后,他不动如山的眉梢狠狠一弹,像是宕机的大脑重新启动,瞳孔微不可查地扩散了些许,耳廓一点点地染上红晕。
盯着那抹红晕,所有人登时如同窥见森*晚*整*理山崩地裂,海啸爆发,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怎,怎么可能,害羞啦?!
坐着的人唰一下站起身,站着的人呼啦一下往前迈步,一个个都伸长脖子,就想确定刚才是不是看到了幻象。
可男人不知何时从柜台上跳下来,笑眯眯地往前一站,将许子昭的脸藏得严严实实。
他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没有自己的研究员吗?看别人的干什么?”
这似乎是一句玩笑话,但男人的眼神强势得像是在宣告自己的主权。
众人倏然有种被食肉猛兽盯上的战栗感,连忙移目。
在他们散开之后,男人偷偷往后瞅。
许子昭已经恢复了平静,那抹升腾在耳廓的红晕一闪而逝,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他对男人的话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正如同许子昭平时将煤球称之为“他的猫”,礼尚往来,理所应当,男人也能把他叫成是“他的研究员”。
这让男人有些无奈,无奈之下,又藏着一丝猫儿偷腥般的美满。
他再次猫着腰凑上前去,脸颊和许子昭贴得很近,几乎能亲到那只柔软白皙的耳垂:“你还没答应我的请求。”
毛茸茸的脑袋蹭在皮肤上有些微痒,许子昭下意识伸手抵住他的脸,同时身体往后靠:“什么游戏?”
许子昭要躲,男人没退,穷追不舍:“一个可以锤炼精神力的小游戏,你先答应我,我就告诉你是什么内容。”
“你是不是把逻辑弄反了?让我陪你玩游戏,又不告诉我是什么游戏,还有别闹了,你想把我挤到凳子下面去吗?”
“许子昭,你就不能保留一点对事物的新奇感?问这问那的,我想准备的惊喜感都没有了。不行,你现在必须答应我。”
许子昭被男人蹭得实在没力气再躲,半推半就地和对方头挨着头,肩膀相靠。
“你是需要牵手的三岁小孩么?”许子昭问。
男人臂膀搂着他,低沉的嗓音满是耍赖得逞的笑:“不是小孩,是你的猫。”
“所以答应我吧,好不好?你每时每刻都对着那些劳什子的工作,把我给抛到脑后,难道我不是你最爱的猫了么?我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你都能狠心不答应?嗯?”
一番哀怨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打下来,囔得办公室里的人频频转头。
许子昭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下一秒,男人转变态度,冷哼一声,伸手要将花拿回去:“不答应就算了,礼物还我。”
知道他是激将法,许子昭还是中了招,下意识躲开他的手:“……谁说我不答应?”
他默了默,转动鲜花,修去下面的残枝,又找来装满营养液的玻璃瓶,将花小心地放进去。
鲜花只会呈现出美好恬静的姿态,可他能想象到男人在污染侵染的大地寻找一朵花时的艰难。
更别提探险队回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他想不到男人是用什么办法,顶着狂风暴雨将花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
这只猫半辈子都跟着他,很少和外界接触,不知情感,不懂常理,几乎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全世界。
他实在没法拒绝他的猫。
只是……
许子昭收回视线,看向男人年轻力壮的身躯。
对方的时间在急冻仓里得到了完好地保存,经过康复训练和药剂的弥补,全身上下都焕发着活力四射的气息。
和鬓发微白的自己形成了强烈对比。
不止是外表,气质上也有很大差别。
许子昭就住在研究室,除了日常监查,每天研究室、会议室两点一线,满脑子弯弯绕绕,性格像古井一般波澜无痕。
反之男人在可以顺畅奔跑后就加入了探险队,他年轻肆意,冲劲十足,对所有事物都充斥着许子昭所没有的热忱。
两人并排走在一起,不知情的人,只会把男人当成许子昭新带的后辈,而不是将他们认成同一年龄段的人。
许子昭蓦然有些不是滋味,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从脑子里一掠而过。
——或许,我可以为自己准备一具新的躯体?
——但新的躯体到达极限之后又怎么办?再弄一具吗?成本造价会不会太高?人的精神力有限,灵魂是个消耗物,总会有用尽的一天。其他人可以长久地呆在虚拟世界,最大程度降低损耗,我这样来回折腾又有什么意义?
至于将手中的重担交给其他人,然后躺入急冻仓,许子昭从未考虑过。
当初肃清内乱的时候,他明里暗里得罪了太多人,手中的权利既是他推动向前的利器,也是保护他不被暗害的护盾。
他不能卸任,如果他这么做,等于将盾牌扔开,又将自己的脖子主动伸向敌人的闸刀,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下一任掌权者的心情。
就算许子昭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他的猫要怎么办?他的手下和研究团队又要怎么办?
许子昭定了定神,目光再次深沉。
他不该有后退的想法。
也不会再有。
……只是雨后的阳光过于明媚,令他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贪恋和迷茫。
仅此而已。
不知不觉,办公区域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所有人回到自己的岗位,继续手里的工作,偌大的场所,只有脚步声和敲打键盘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许子昭准备让自己也回到正轨,可下一刻,男人又一次凑了过来,悄无声息的,像只偷偷贴近的猫。
男人不知道看到什么,带着满脸无法言说的怜惜,也不再像刚才那样行为放浪,非要叫嚷着,让整个办公室都听到这里的动静。
他只是迎着许子昭疑惑的眼神,伸出拇指,温柔地抵在后者的眉心,缓缓往左右抚平。
许子昭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又在反射性地皱眉。
男人没问许子昭刚才又在纠结些什么,不厌其烦地抚平他紧锁成一团的眉宇。
身边的人走走停停,动静应该不小,可许子昭逐渐注意不到那些声响,甚至连满脑子的筹划算计,也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拖曳得极其漫长,阳光铺洒而下,万千喧哗悄然散去,全世界仿佛披上一层厚实的幕布,将这小小的一方工位隔绝成一个新的世界。
这个世界,唯有男人那双注视着他的,宛如星穹般浩瀚深情的眸眼。
“我亲爱的许研究员。”
男人笑着说:“你一定会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在灾后崭新的世界,见识到常人无法触及的风景。”
当时的许子昭,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灵魂的长度,将男人的话当成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直至岁月流转,飞马过隙,沧海变作桑田。
千百年后,记忆有损的许子昭回到诺亚方舟,打开克隆研究室里那一扇不该存在的暗门,看到了里面的人体培养器。
一股尖锐的情感陡然穿越时间和空间,铺天盖地涌来,让他头晕目眩,几乎要站不稳。
【克隆人比克隆器官要简单得多。克隆出来的胚胎可以自行生长发育,在促发育药物的作用下大幅度缩减生长周期,也一定程度上减少培育成本,瞒过检查员。】
【他用“一直被关在房间里,从来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的理由让你心软,磨着你同意让他加入探险队,实际上是为了给他和其他人的私下交易创造条件。】
【除此之外,他还秘密建立起一条由他主掌的交易暗线,用来积攒资金,填补制造克隆体的亏空,顺便帮你清洗掉不少暗中的威胁。】
许子昭好半天才从眩晕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拒绝保姆机器人的搀扶,一步一顿地走进密室。
密室中除了大型培养器,还有各种克隆需要的仪器。和外面一样,这里的地板、墙壁、桌面,都蒙着一层厚重的灰,除此之外,看起来就像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研究室,没有什么特别的。
许子昭静默几秒,猛然咬住自己的下唇,开始疯狂地翻箱倒柜。
他要寻找男人曾经出现在这里的蛛丝马迹,但男人既然要隐瞒到底,怎么可能留下显而易见的证据。
将整个房间翻找了一遍,许子昭一无所获,可他没有放弃,又开始了第二遍寻找,然后是第三遍……
既然『他』将自己引到这里来,一定发现了足以得出定论的线索。
终于,在培养器背后和墙面贴近的狭角,许子昭眼角余光瞥见一丝暗色的划痕。
那痕迹并不明显,像锐器擦着墙面,不小心剐蹭下一层漆皮。
然而这种不起眼的地方,为什么会有利器的剐蹭?
许子昭撑着墙面,缓慢蹲下身,凝视着那道划痕,开始头脑风暴。
没等他思考出所以然来,背后就传来了『他』的声音。
【不用想了,那是实验切刀留下来的痕迹。大概一百年前,你在检查设备损坏情况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这间密室,极度的不安感,让你像刚才那样不断寻找,最后通过这一道划痕,发现墙漆背后,竟然隐藏着大量溅射上去的血液印记。】
“……血液的鉴定结果是?”
【总共八处不规则的溅射区域,全都是他的dna。】
许子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按住自己胀痛的太阳穴,艰难地挤出自己的疑问:“你是说他和他的克隆体在这里打了一架?为什么?”
『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亮白色的钛合金瞳孔反射出无机质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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